三
纪老畋所犯之罪是成立的，私藏炸药并导致严重后果，还有非法持有武器一罪。但她总觉着核准判决这个字签不下去，因为每次翻开卷宗，总能闻到那股炊烟的苦味。一个眉心如此郁结的老人，会让你浮想联翩，就像一道尚未解开的方程列在卷宗上，心里的问号没法拉直。犹豫总是难免，笔起笔落，生死立决。在犹豫的时候，她会把卷宗合上，好比面对一道做不下去的数学题，索性重新开始运算。
镇机关的干部讲，七个死者中光头被炸得最惨，尸体是拼凑起来的，据说少了右手。初次爆炸后不久，大量陈年花炮样品出现了二次燃爆。估计这只手很难再找了。光头的姑父是县司法局领导，案发后到浏河镇来了多次，每次都和郑镇长闭门长谈。这起暴力抗拒动迁的爆炸案已经通报全县，成了一个典型案例。
纪老畋没有请律师。由此可知，老人抱定了一死。
犯罪嫌疑人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自己应该冷静对待。出现这种情形对法官来说并非好事，容易发生量刑失衡。这就是法庭为什么要有律师辩护的原因。辩护的功能之一，就是维持理性平衡。
她觉得，有几个问题需要仔细核实：一是犯罪动机。
纪老畋为什么要这么做？二是是否有预谋。也就是纪老畋谋划此事的指向性是不是很明确。三是夹壁有无爆炸装置。如果安放了爆炸装置，说明犯罪的实施已在进行当中。最后一个，是否真的见死不救。如果纪老畋在爆炸现场放任伤者流血死去而不施救，可以反证他的犯罪目的。对这些问题，尽管公诉机关的举证能够形成闭环，但卷宗味道的提示，让她不得不慎重对待。
四
在H省，她约见了四个人。第一个是纪老畋说的那个脑洞像蜂窝的郑镇长。
郑镇长是海归，城市规划专业出身，是市里下派、县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
郑镇长的办公室里挂满了各种规划效果图，书柜像一个荣誉柜，里面摆着各种奖牌、奖杯。他指着挂在墙上的规划图说：“浏河镇的未来，必须走全域城市化的道路。现在差距还很大，需要大刀阔斧地推进。城市化，归根结底靠产业。浏河镇的产业优势在哪里，当然就是上百家花炮厂。但问题是这些厂家都是小打小闹的个体作坊，不能做强做大。花炮生产者满足于小富即安，这是浏河镇发展的瓶颈。我到镇东看过，一栋栋横七竖八的老宅子，一片片沟渠不连的油菜地，有的人家还在烧柴禾做饭。这哪里是城镇生活？根本就是原始农耕状态嘛！这种现状不改变，五十年后浏河镇还会是老样子。
所以，我们规划了浏河花炮生产园区。这是一个脱离了落后模式的现代化生产园区。建成之后，园区里有成排的现代化厂房、发达的物流、统一的工服，还有严格的检验程序。总之，这是浏河镇脱胎换骨的发展机遇。要不是这起爆炸案，园区建设工作推进会很快。都是这个纪老畋，真是罪大恶极！不判极刑，不足以平民愤！”郑镇长关于浏河镇美好发展的梦想止步于一道夹壁的爆炸，难怪心里愤愤不平。
她站在规划图前看了看。这是一张很专业的详规图，上面大圈套小圈，大框摞小框，全是线条数据。她不太懂规划，看不出郑镇长所说的效果，倒是图上一个红笔打的×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红铅笔的标识，显然是后来画上的。
“这个红×是什么意思？”她问。
“这就是纪氏花炮作坊。因为案子没结，还戳在河边，成了园区建设的拦路虎。”郑镇长显然对这个地方气不打一处来，否则也不会打上个红×。
“浏河边这些老宅子非要拆吗？有没有考虑一个兼容的方案，比如把它们保留下来，建个花炮博物馆什么的，也可以发展旅游。”她忍不住说了一句与自己审案无关的话。在研究纪老畋卷宗时，她就想到了这一点。城市建设中的大拆大建一直备有争议：什么都是新的，城市就没有了年轮，没有了历史。这本来是城市发展中的问题，没想到在农村同样存在。
郑镇长愣了一下，到办公桌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旧的东西未必全是文物，盲目的保留是一种不作为、不担当的体现。”他背着手在办公室走了几步，“Safety Fairs。”忽然冒出一句英语。“你知道花炮生产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安全。一家一户的小作坊，容易发生安全事故。一旦发生，可是要死人的。我们集中规划，实行现代化生产，并不是为了形象好看，主要是为了安全和提高劳动生产率。”
这真是一个滑稽的现象。她想，一百多年来，浏河花炮没出现过大的事故。现在，以安全为理由来规划建设花炮园区，倒出了爆炸事故。“我听说，在此之前，浏河并没有出现过生产伤亡事故。”
郑镇长说：“以前没出，不等于以后不出。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她觉得郑镇长说得没错儿，以后出不出事故谁敢保证？
“规划一个现代化的花炮园区势在必行，一家一户的小作坊式生产跟不上时代。浏河花炮几十年都是这个老样子，我们不能无所作为。”郑镇长显然很有想法，说起花炮未来前景眼放异彩，“我们要建神州花炮第一镇！正在筹措资金、准备上央视做宣传，不成想出了这个案子，气得省长拍了桌子。不瞒您说，镇里已经向县、市、省三级写了检查。这个纪老畋啊，一粒老鼠屎坏了整条浏河！”郑镇长忽然变得怒气冲冲起来，瘦削的脸庞涨得通红，“镇里不但要写检查，还要赔偿动迁公司损失。镇财政本来就困难，我要四处化缘才能堵得上这个窟窿。这些钱原本可以用在建设上。”
她感到了郑镇长对纪老畋的痛恨。爆炸案不仅让这位海归镇长的发展计划一时搁浅，还让他原本大路通天的仕途变得山重水复。“这个案子没得商量。如果不判极刑，十二个受害人的亲属会进京上访，我们想拦也拦不住。”郑镇长话里显然带有一丝威胁，“中院和高院充分尊重了民意和地方政府的意愿。我想，最高审判机关也会这么做。现在搞建设，最大的难题是动迁，基层干部中有这样一句话：动迁难，难于上青天。用一个反面典型正好教育群众。”
郑镇长的话，让她听起来有些反感。法院判案是要参考民意，但最终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怎么能让舆论绑架了法律呢？纪老畋爆炸案属于个例中的个例，似乎没有必要把一个极为特殊的案子作为普遍教育典型来展示。这样做，效果也不会好。更何况纪老畋是当地有名的花炮传人。
“你说，纪老畋的犯罪动机到底是什么？这样做，自己的老宅也毁掉了，他能得到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简单，他想制造影响，引起上层关注，给我们施加压力。爆炸事件一出，全国各地的记者像成群蝙蝠一下子冒出来了，浏河镇成了舆论焦点。那个时候，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媒体记者。你知道，记者是专找瑕疵的。尽管不乏正义的媒体替我们说话，但很多小报、网站一直在批评我们，说我们不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强迁导致了矛盾激化。”
“那么，你们的强迁有没有违法之处呢？”
“当然没有。”郑镇长语气十分坚定，“我们拆的是夹壁，不是房屋主体。如果强拆房屋主体，要由法院来判决，这一点我清楚。但夹壁就不同了。夹壁连临建都不算，临建也需要审批。夹壁是纪老畋一夜之间自己弄起来的非法建筑，镇政府有权做出拆除决定。这怎么是违法呢？”
应该说，这位年轻镇长的脑子反应很快，是个做律师的好材料，回答几乎没有破绽。但她心里总感到特别扭，一个镇长把聪明才智花在对付一个年过花甲的花炮传人身上，似乎用错了地方。
她不想和这位镇长再谈什么，又问了一个工作上的问题：动迁工作一般由政府来做，怎么会包给动迁公司？
郑镇长的答复与她的猜测基本吻合：由动迁公司来做，就把动迁变成了企业行为。这样一来，政府就变成了裁判员而不再是运动员。
在离开镇长办公室之前，她注意到镇长座位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些没有车把或脚踏的自行车叠加在一起。这是雕塑大师吴为群的作品，名字叫《行》。对着这幅作品，她端详了好一会儿。不知道雕塑者到底想表达什么，看得她一头雾水。
五
见的第二个人是副镇长老朴。
老朴因为这起爆炸案被撤职，天天在家里研读法国人写的《摄影与社会》。对来自北京的法官，老朴不冷不热，也没有让客人进屋。在院中一棵樟树下摆了几只竹凳，沏了一壶狗牯脑，便等着客人问话。老朴从来没有见过京城来的法官，接到镇里电话通知时说话就有点结巴，问找他干什么，他已经是一个被撤职的人，还要追究什么。镇里干部说，来人是法院的，不是纪委的，你别害怕。老朴这才缓过神儿来，说自己有点疑神疑鬼了。
爆炸案发生后，老朴和好几个人说，那天早晨本来他应该到现场的。毕竟是强迁，真要是打起架来，他也好出面处理。谁知头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到浏河发大水，把纪老畋的祖屋冲走了，自己掉进水里怎么扑腾也上不了岸。早晨起来，他越琢磨越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梦里之事一向相反，大水淹了祖屋，该不是要发生火灾吧？因为想着心事，加之痔疮犯了，他蹲在厕所里足有一个钟头。老伴催了好几遍，他才提上裤子出来。刚在饭桌前端起粥碗，浏河边就传来了爆炸声。
放下饭碗，他就往镇东跑，作为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镇领导，从瓦砾中扒出了两个伤员。
夹壁里有爆炸机关的说法，最早始于老朴。她要问的也是这一点。
老朴说，这个机关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其实，方法也简单，就是在装药的瓦罐旁放一些火石。这些火石在铲车挖掘时就会碰出火花，导致药罐爆炸。我在救人时看到了火石。这种火石就是燧石，当地没有。不知纪老畋从哪里弄来的。说完火石，老朴话题一转，说到了花炮园区。
“其实，这个花炮园区真没有必要搞。怎么说呢，我觉得小郑太急于求成了。花炮这东西不一定要做强做大，越来越多的城市开始禁燃烟花爆竹，生产多了卖给谁？
再说了，谁都知道萝卜快了不洗泥，一做大，品质就难保证了。可是，小郑不听劝，不做强做大说你保守，我只好硬着头皮硬抓。”
郑镇长毕竟是老朴上级，当着调查法官的面这样说领导，说明老朴已经不在乎仕途了。老朴说他爱好摄影，最喜欢拍照的地方就是镇东浏河两岸。那里有成片的油菜地。油菜花开的季节，蜿蜒的浏河，两岸油菜花海和黛瓦粉墙的花炮作坊相互映衬，简直就是天上人间。“我准备退休后搞个花炮人家摄影展。那个时候，这美景只能在照片中见到了。世世代代的美景啊！那是凝固的乡愁！一个园区生生把它抹去了，可惜！”
老朴感慨的是摄影资源的消失。油菜花不见了，老宅子也将被拆除，他计划中的影展还没有创作完成。对此，老朴非常遗憾。“我们生活中的很多美景，都被发展焦虑症给毁了。”老朴说，“这些景色是文化和造化的产物，人与自然已经互融了。就像吴哥窟，那些树根已经和砖石长到了一起，根脉相通。那不是十年、二十年能有的景观。”老朴知识很渊博，看来他去过柬埔寨，能举出吴哥窟这个例子。“如果发展以破坏美为代价，这样的发展应该被质疑，因为美是无价的。”
她感到老朴不像个副镇长，倒像个艺术家，对艺术比工作更有兴趣。她想建议老朴去中甸看看，浏河油菜花再好，还是无法和中甸比的。中甸袅袅炊烟下金色的油菜花，才是世上最美的油菜花；中甸的民居也不是浏河边这些水乡民居所能比的，而是集合了宗教、民族和地域所有特征的综合体，实现了中西、古今、环境与人文的适度结合。这种想法如同一道蓝光，在脑际一闪即过。她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不能偏离主题。“如果排除火石引爆火药这种说法，还有什么能导致爆炸？”
纪老畋对燃爆的解释是祖师爷显灵。卷宗笔录中，他一直否认火石铲出火花、引爆黑药一说。火石擦出的火花，只能引燃火绒，根本引不爆黑药。黑药不是黄药，黄药能铲炸。黑药主要成分是木炭和硝石，需要明火引爆。火石擦出的火花落进去会被浸灭。他甚至主张由警察来做个试验，看看能不能引爆。当然，没人会去做这个试验。按照推理，铲车在推倒夹壁时引起黑药爆炸，当是毫无疑问的。
“只能是火石，没有其他可能。”老朴的态度十分肯定。
“我不主张判纪老畋死刑，”老朴说，“尽管死了那么多人。我是了解老纪的，他充其量就是个花炮痴。连只鹅都不敢杀，怎么会想到杀人？我当时对办案同志讲，夹壁放了火石等于设置了起爆机关，这话也不假。但老纪为什么要这么放，还是个谜。老纪这个人迷信祖宗、崇拜祖师爷，是个一根筋的匠人。他出事就出在不敢忤逆师祖爷上。办案的同志说，纪老畋早就知道夹壁会爆炸，所以安排老伴回了娘家，自己则跑到坟地里支帐篷住。办案同志的理由很充分：好好一个人，干吗锁上屋门而跑到坟地里住？坟地是啥地方？鬼火荧荧，怪吓人的。其实，这一点我清楚。是我透露消息说动迁公司要来平坟，他才到坟地去支帐篷守墓的。当然，我的话警察不会信。他们说，即使夹壁不爆炸，纪老畋也会躲在坟地打冷枪。因为他带了填上火药的土铳。警察早就宣传私藏枪支违法，有枪支的一律上缴。这一点纪老畋不是不知道，但还是私藏了土铳。这也是重判他的一个理由。”
老朴的说法引起了她的好奇。按理说，老朴应该比郑镇长更恨纪老畋。因为这起爆炸案，老朴受到了牵连，不仅撤了职，还背了个留党察看处分。要不是他第一个赶到现场并救出两个伤员，他的公职都会丢了去。但老朴似乎一直在为纪老畋说话，还不主张判他纪老畋极刑。
她问老朴：“你刚才说不主张判他死刑，仅仅是同情吗？”
老朴的说法让她颇感意外。“杀了纪老畋，等于灭了一个非遗项目。”老朴双手按住膝盖，将一个很正式的身姿呈现给两位法官。“纪氏花炮传人，八代手工工艺！县里正在申请非遗项目。一颗花生米就把他送去地狱，岂不可惜？再说地狱阴森森的，也没有花炮可卷。”看得出来老朴爱才，对纪老畋充满惋惜之情。“当然啦，这一切本来都不该发生。没有因，就不会有果。这个因果关系里，纪老畋其实是被关联进来的。如果纪老畋不是花炮匠人，只是一个种植油菜的农民，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我想来想去，就想到纪老畋命中该有此劫，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再说那个光头队长，他也是命该休矣。头天安排强迁时，我明明交代他先迁死人后迁活人，通过死人来逼活人就范。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谁知这小子自作主张，带着队伍去铲夹壁。结果，就把命搭上了。”
这是一个新的证据。她想，如果光头没有按照镇政府部署去做，而是自作主张铲夹壁，这里面就有需要斟酌的问题了。“你确定镇里交代的不是去强迁房屋吗？”
“当然确定。”老朴有些遗憾地说，“我本来是想用迂回之计，把动迁冲突局限在坟地里，让纪老畋看到祖坟被平，大势不可逆转，进而打消抵制动迁的幼稚想法，主动搬出祖屋。谁知遇到光头这样一个猪队友，非要拿那面夹壁开刀。光头和我说过，说纪老畋太目中无人了：
这边催促动迁，他那边却顶风修夹壁，完全不把政府放在眼里。强迁时一定先铲了那道夹壁，灭掉纪老畋的威风！我以为光头就是嘴上说说的，谁知他真这么干了。”
“铲坟地有依据吗？”卷宗里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既然老朴提到，她想还是应该弄清楚。
“迁坟是以通告为准，不像房屋要走法律程序。其实，光头要是先去平坟，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离开朴家时，老朴说：“我要感谢那天犯了痔疮，要不我这小命也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