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炊烟归向何方1
书名:苍穹之眼 作者:老藤 本章字数:7646字 发布时间:2024-07-04

纪老畋的案子,她称为花炮案。

当初,打开这盒卷宗,她读不准这个“畋”字。她还特意查了字典,知道读“田”音。一个花炮世家,名字却在土地上有寓意,多少有点文不对题的味道。

纪老畋是浏河镇纪氏花炮第八代传人。纪家祖宅处于浏河开发区。因为私藏爆炸品罪、爆炸罪、非法持有武器罪等数罪并罚,被当地法院依法判处极刑。

七个生命,瞬间灰飞烟灭。除了动迁队长年纪在四十岁以上,其他六个都是年轻人。按理说,这种案子案情清楚、证据确凿、量刑适当,应该尽快给予复核。

但在打开卷宗、看到纪老畋鹅冠般的眉心时,她却犹豫了。她想搞清楚,这个鹅冠里到底包着些什么?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苦味。她感到很奇怪,要说嗅到了火药味,那才是不足为奇。这淡淡的苦味,就是炊烟的味道。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在香格里拉嗅到炊烟味道时的激动。

多年前,她应胡杨之约,休假去了趟中甸。中甸是胡杨的旅行结婚地,她去那里却与结婚无关,只是想验证一下当年胡杨信中的描述是否属实。她知道自己这个嗜好很不好,凡事总要问个究竟。那只会让自己很累。她也知道,这是当公证处主任的母亲遗传给自己的基因,想改变却难。胡杨当年在信中描写香格里拉用了十六个字:碧空雪山,遍野杜鹃,古寺倒影,溪水缠绵。这十六个字所描写的内容已经油画一般印在脑子里,让她对这个被英国作家希尔顿称为香格里拉的地方充满了向往。

当地神奇的风光果然证明胡杨所言不虚。她佩服胡杨在旅行结婚这一选择上的独出心裁。可去的地方很多,国内有北上广和苏杭,国外有巴黎、纽约、迪拜可选,想必对于出身高干家庭的胡晓梅来说,到地球村任何一处景区游玩都不成问题。而选择中甸,却正好说明了一种审美取向。她相信,这个选择一定是胡杨所主导。这选择是正确的,中甸之美好,在于能让人安静下来。而这种安静除了来自画卷般的景色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飘逸着炊烟的味道。

炊烟的味道在大都市,是无从寻觅的。

她是在一个山冈的公路上闻到炊烟的。当时,吉普车路过一个带有观景台的弯道,胡杨让司机停车,说此处景色极佳,可以俯瞰原生态的古村落。这里是摄影家黏成球的地方,每天清晨或黄昏,长枪短炮不亚于北京的新闻发布会。今天难得清静,似乎是给你开的专场。

她下车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山下是一片平原,草地、湖泊、森林、黛色的民居和成片的油菜花田错落有致,夕阳又给这一切涂上了一层金粉,让这幅田园诗般的风情画明亮照人。她注意到,几乎每一处民居的烟囱都升腾着袅袅炊烟;炊烟呈灰白色,像画师用淡墨在天空中任意挥洒的写意,飘不远便化为乌有。

炊烟形散,味道却在,一股带有焦煳的锅巴味弥漫在山冈上。魁梧高大的胡杨就站在她身旁,抬手指了指山下的炊烟道:炊烟袅袅,人间烟火。她仔细体会了一下所闻到的味道,这种锅巴糊香很好闻,能唤醒沉睡的食欲。

胡杨说,香格里拉这一处的炊烟是真正意义上的炊烟,几千年来一直是这个味道。这里不烧煤,村民生火做饭要么是稻草,要么是干牛粪。所以,这里的炊烟具有来自远古篝火的味道。确切地说,就是薪火的味道。说这番话的时候,胡杨的秘书用相机为他们拍下了一张在山冈上瞭望炊烟的照片。照片中胡杨指着远方,她顺着胡杨所指的方向望去,阳光扑在脸上,两人神情专注,凝视远方。胡杨的魁伟与她的纤柔,相得益彰。胡杨说:

一缕缕炊烟就是一行行诗。

上车下山,在穿过一个村庄时,摇下的车窗外忽然飘进一股隐隐的苦味,像淡淡的愁绪。她想说,这苦味的炊烟似乎有催眠作用。果然,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回到城市,她再也没能闻到过炊烟的味道。她甚至想让小庄开车,拉她到通县农村转转,找找刘绍棠小说中描写的运河两岸的农村风光,看看能否再次闻到炊烟的味道。但她知道,这是徒劳之举,因为通县的开发建设如火如茶,哪里还会有昔日的田园风光?她给胡杨打电话,问那天穿过村庄,为什么能闻到一种带有苦味的炊烟?胡杨说,那一定是烧火用了油菜秸秆。只有油菜秸秆在燃烧时才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苦味。

这一次,在纪老畋卷宗里,她竟然意外地闻到了这股苦味。

这味道,会不会来自纪老畋眉心那个突兀的鹅冠?

想到此,她拍了拍脑门儿,埋怨自己胡思乱想。

她一向反对审案时以貌取人,主张让证据说话。以貌取人与卷宗的味道无关,是一种先验主义行为,万万要不得的。纪老畋这张照片,满脸沧桑,像一颗风干的土豆。唯一闪光之处,就是眉心那个奇怪的鹅冠。

她决定去H省提押纪老畋。小青陪她前往。

两人起早坐火车,赶赴位于长江边的H省省城。前来接站的当地高院同志建议先到宾馆休息,下午再去提押。她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之所以起个大早,就是想抢出时间来提押。她不习惯夜里见人犯。人夜是休息时间,从人道出发,也不该搞过多夜审。更何况纪老畋是个年逾六句的老人。

戴着手铐脚镣的纪老畋走进会见室时,脚镣发出的声音很重。她注意到,小青哆嗦了一下。按着管教要求,纪老畋在固定椅子上坐下,花白的头发像秋天的杂草,目光躲躲闪闪,像是怕蜇一样。她注意到,纪老畋眉心那个鹅冠状的东西有些紫黑,好像随时有裂开的可能。

自我介绍之后,她还没有问话,纪老畋就抢着说:

“我没想伤人,那些人送命活该。一定是祖师爷看不下去了。一切都是报应。”

她知道,纪老畋说的祖师爷是花炮从业者供奉的神——李畋。她做过功课,了解到古代真有个李畋,李畋根据爆竹发明了花炮。纪老畋提到祖师爷的说法,卷宗里没有笔录。她便让纪老畋解释一下:“为什么说‘一切都是报应'?”

“扒屋毁坟,不遭报应才怪。”

她让纪老畋从头说起,不要有顾虑,把事情真相统统说出来。

纪老畋的目光缓缓转过来,打量了她和小青一番,用铐着的双手擦了擦带有污垢的鼻尖,开始讲述案件的发生经过。

纪家是花炮世家。一百多年前,纪家是浏河之滨有名的爆庄,生产的花炮曾是宫廷贡品。咸丰年间,他的祖先开始在浏河边建设花炮作坊。之所以选在远离街区的河边,主要考虑安全问题。加工花炮毕竟是和火药打交道,万一走火,会伤及邻里。水克火,在河边建作坊。

顺应五行。因为纪氏花炮牌子响,很多花炮业主也跟着到河边建作坊,到民国初期,浏河边已经聚集了几十家花炮作坊,成了远近闻名的花炮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日渐繁盛,采购花炮的客户管这里叫浏河花炮一条街。

一进腊月,来采购花炮的汽车就排成长队,花炮一条街天天集市般热闹。花炮作坊大都前店后厂,规模不大,纯手工卷制,质量、信誉没得说。每只花炮上都印着作坊的名号和电话号码,要是放不响,一个电话打过来,包退包换。纪家花炮在这些作坊里可谓鹤立鸡群。这不仅因为纪家花炮历史悠久,还因为纪家祖屋在花炮匠人心目中地位独特。纪家祖屋中堂供奉着爆竹祖师爷—

李畋,是一尊清代檀木神像。李畋是花炮匠人共同祭拜的神。每年阴历四月十八,祖师爷李畋生日这一天,浏河边所有花炮匠人都要到纪家拜神。祭拜爆竹之神不上香,只摆果品,每家作坊还要挑选出当年最中意的花炮摆在祖师爷像前,然后行跪拜礼。这种祭拜方式是祖上传下来的。作坊里不用烟香,严管火烛,自然是为了安全。祭拜仪式结束后,纪家会把这些花炮收起来,放进厢房一个专门仓库里收藏。这间仓库几乎成了各个年代花炮样品的博物馆,琳琅满目,品种繁多。浏河边花炮匠人有个共识,家家户户要无条件恪守祖上定下的规矩,祭拜祖师爷时要默念“不用烟香,严管火烛。慎终追远,福寿绵长”十六个字,让祖师爷保佑他们生意红火,不招灾害。正因为有这样一条规矩在,几十家花炮作坊、几百个工匠,无一人抽烟。工匠们常常拿邻县生产花炮的栗子镇说话。栗子镇没有拜李畋的习俗,也没有严管香火的规矩,结果隔三岔五出事故,年年死人伤人。后来,他们来浏河参观,请了李畋神像回去,家家把祖师爷神像挂在墙上,在行业里推广不用烟火、严禁火烛的规矩,事故果然就少了。纪家祖屋已经传了八代,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院生产,后院住人,前后共十间房,黑瓦白墙,安详别致。前院有两棵樟树,樟树下各有一口大号铸铁水缸。水缸常年满水,养着金鱼,几株盛开的白色水莲异常美丽。祖屋院墙外有个巨大的柴草垛,垛着油菜秸秆。作坊里卷制花炮的雇工有七个,四男三女,工龄都在三十年以上,个顶个都是手艺人。纪家的日子像只不急不缓的毛驴,小步快跑,细水长流,虽说不能日进斗金,但日子宽裕,份子钱月月照发。纪老畋最忙碌的事就是元宵节镇上每年一度的花炮晚会,节日上要评出浏河第一炮。这天夜里,全镇上百家花炮作坊会拿出自己的绝活,到浏河边一争高下。

说到花炮晚会,纪老畋似乎忘了自己此时的身份,抬高了语调说:“不是说大话,每年头彩十有八九会落在我们纪家。纪家花炮手艺好,硝石、木炭、硫磺、红土、楠竹配比独到,炸开的花炮抓人眼球。当然,这都是祖师爷保佑的。我家那尊檀木李畋像有两尺高,一百多斤。是光绪年间祖上从莆田请回来的,千金不换的传家宝。”

纪老畋像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降低了声音,接着说:“谁也没料到,这太平日子被个花炮园区给搅了。浏河镇不知从哪里调来一个说话喜欢夹杂外语的郑镇长,年轻,剃着寸头,腰带扎在肚脐眼下。这人脑洞像蜂窝,一天一个新点子。上任后到浏河边转了一圈,看着一栋栋基石上长满青苔的花炮作坊和连成片的油菜地,眉头越蹙越紧,当场就批评副镇长老朴,说老朴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郑镇长亲自制定了一个规划,提出了打造世界级花炮生产园区的口号。他开大会说,新建园区必须高大上,要有安全通风的现代化厂房、统一的牌匾、统一的销售公司,等等。这想法就像一支特大的花炮,听起来雷人。郑镇长办事讲效率,规划很快实施,一个敲锣打鼓的启动仪式后正式开始征地、动迁。眼看着大片的油菜田就要被铲平。那是多好的油菜啊,还开着花呢。我们吃它的嫩叶,榨它的籽油,烧它的秸秆,现在却要把它们连根铲去。钩机、铲车、推土机轰隆隆就开到了我们这些作坊门口。那架势好吓人,很多老人都尿了裤裆。左邻右舍来问我咋办,我说我不管你们咋办,反正我不搬。我供奉的祖师爷在这儿,我祖宗八代埋在屋后,我往哪里搬!我哪里也不去,补偿再多也不要。有好心人劝我还是别拿鸡蛋碰石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多要点补偿搬了吧。到别处还不是一样卷花炮?我说,就是像鸡蛋那样碰个稀碎也认了,至少对祖宗是个交代。身为纪氏花炮传人,我头顶上是有紧箍咒的——我家祖屋是屋,更是庙。当年祖上建庙时有家训,这家训就刻在祖师爷像的背板上。那是一首诗,纪氏后代人人会背。诗是这样写的:祖安自风水,帚敝当琏瑚。匠心非功利,守土即传家。动迁公司来催,我不和他们接话。就等那个会外语的郑镇长来,我有话说。动迁公司队长是个嘴不离烟的中年人,纹臂光头,脖子上吊着一根金链子,人特冲,满嘴辣根味,说话时也叼一根拇指粗的雪茄。光头说,你这个老宅子连房产证都没有,说扒就扒,你没辙儿。我当时就问了,新中国啥时候成立的?光头说这还不知道,一九四九年呗。我说,这祖屋啥时候建的你知道不,是清末。已经传了八代,你说我没证。光头挠挠头。他本来就没头发,挠头的动作挺滑稽。光头说:传了八代就了不起啦。别说清朝,就是大唐、大宋建的,该扒还得扒!我知道和光头说不通,就不再理这些人。”

“你不愿意动迁,是因为对祖屋感情深?”她问。

“我就是一个卷花炮的,心思除了养家饲口,再就是不负祖上遗训。‘祖安自风水’这一句,就是让祖师爷、让列祖列宗在地下能安稳。他们在屋后的坟地里安睡了上百年,折腾他们干吗?‘守土即传家’就是守住这老作坊,守住卷花炮人的饭碗,一代代传下去。我就认准这个理,宁死不搬。”

“那么,后来呢?”她问。

“后来,光头肯定要想法子修理我。先是掐了电,然后又以安全为由收了我的执照。我没法卷花炮了。工人都回家的那个下午,我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流泪。我知道,自己恐怕要愧对祖宗了。扒掉祖屋,铲平祖坟,祖师爷无处安身,传了八代的花炮手艺要断在我的手上了。我纪老畋将来有啥脸面去见列祖列宗?那天晚上,我自己和灰搬砖,在前院垒起一道夹壁。为什么要垒夹壁呢?

执照收走后,作坊里还有三合料,还有配好的黑药。这些东西要有地方放呀!我就学孔鲋藏书,垒了这道夹壁。

我将硝、硫磺、木炭和配好的黑药装坛封好,都放在夹壁里;又把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花炮样品也藏在里面;再把夹壁封好。完工时天已放亮,一只猫头鹰落在屋脊上冷冷地望着我。我心里直觉得晦气——猫头鹰是鬼鸮,这东西从来不是好兆头。我捡起一粒石子将它赶走,它飞走时还叫了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很疹人,让人心里发毛。”

“你储存这些黑药没有告诉别人?”

“不能告诉,告诉了就会被没收。夹壁建好没几天,光头又来了。他叼着烟,绕着夹壁转了一圈,冷笑一声说:好家伙,旧的不拆,还把新的建起来了。想多捞补偿金,没门儿!我对叼着烟进家的人向来没好印象;加上光头带的全是清一色黑衣年轻人,像出殡的一样,我就更烦。我说我不搬,谈什么补偿金!光头说,我们是先礼后兵;这次送达文书,下次再来催一次;三顾茅庐之后,你就是诸葛亮的宅子,我们也照拆不误。光头扔下一张纸,扬长而去。我没捡那张纸,眼见着它飘落在夹壁前的泥水里。”

“镇政府没人出面吗?”她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一般来说,政府应该有个动迁办。这样的重点项目动迁,要由政府出面组织才对。

“镇政府老朴出面了。我猜,老朴出面是半公半私。

因为我和老朴有些交情,他不来一趟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这样,老朴只好来了。老朴人不错,说话喜欢兜圈子,明明两句话能说透的事,非要说上个十句八名,绕来绕去把你绕糊涂为止。老朴喜欢照相,油菜花开的季节,他会来浏河边拍照,有时中午就在我家吃点便饭。老朴吃饭不挑剔,只要有炒辣子和米饭就行。他不喝酒,说喝了酒拍照对焦不准。他来我家,喜欢爬梯子,登上我家的柴禾垛拍照。据他说,这个油菜秸秆草垛是绝佳的拍摄地,趴在上面拍夕阳西下的油菜花田别有一番情趣,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油菜籽香。他有时在草垛上一趴就是个把小时,直到太阳落进浏河里,才会心满意足地从草垛上下来。没事的时候,我也喜欢到草垛上坐坐。我不会照相,上去只为透透气。草垛上能享受到河面吹来的凉风,能看到远处街面上的灯光,也能看到天上东南西北中各个方向的星星。为了坐着方便,我就在垛顶的苇席上压了几块条石,晚上坐在条石上听油菜地里的蛐蛐叫。浏河两岸是平原,没山。这高高的草垛就像山,算是一道风景。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朴,老朴夸这个说法好。谁心里都会有座山,这草垛就是你我心里的山了。

老朴年年当花炮节组委会主任,评奖还算公道。我虽年年拿头奖,可从没给他送过礼。过年给他送几箱花炮,他也不要。我猜过,要是镇上有领导找我,一定是老朴。

果然老朴就来了。按照光头的说法,三顾茅庐之后就上铲车了。老朴来,是给我最后的机会。”

“朴镇长没有劝动你?”

“没有。朴镇长来到我家后径直走进后屋中堂,站在祖师爷像前躬身拜了三拜,说:对不住老祖宗了!你搬家这事怪不得老纪,是政府做的规划。搬家是为了把浏河镇的花炮业做强做大。祖师爷要是个明白人,就让老纪别横着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我知道老朴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老朴这人会办事,知道我真正放不下的是祖师爷,想以这种方式让我解脱。可这怎么行?我又不是小孩子,糊弄几句就把原则丢了。”

“可是,你们是好朋友呀。好朋友的话,你一点不在意?”

“当然在意了。要是光头来,我不会让他到后屋打扰祖师爷。我说朴镇长,镇上建花炮园区,为啥非拆我家祖屋?我这祖屋碍着园区啥事了?老朴说主要是你这作坊太旧了;一个现代化厂区里,怎么能有个古董作坊存在呢?我说卷花炮只能是手工,手工才安全,大机器没法搞。老朴说,这就不是你考虑的问题了。再说了,炮弹都能机械化生产,花炮就不成?老朴说,你还是早点动迁吧,越主动越好;郑镇长说了,你要是带头动迁,镇上花炮协会会长就非你莫属;你可知道,左右几十家作坊都看着你呢;都说纪老板搬他们就跟着搬,纪老板不动他们也不动。我说,花炮协会会长不是你吗,怎么,你要让贤?老朴说,我那是兼职;对于我来说,兼职也不多拿薪水。你就不一样了,要是当了这个会长,就是浏河镇名副其实的行业老大。我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从来没想过当什么会长,就对老朴说,朴镇长你别劝我了,我铁了心和这祖屋共存亡。你回去向郑镇长复命吧。老朴摇摇头来到前院,指着夹壁说,你何必花钱建个夹壁呢?它能挡住铲车?我说,明天我就贴上门神,把大鬼小鬼都拒之门外。朴镇长说别硬扛了,我这是最后一次来告知了。你再不搬,就要强迁了。你要知道,动迁公司的人都是些马蛋子,你惹不起的。我觉得老朴这话带着威胁的味道,就没好气地说,我不怕,大不了以命抵命。老朴说,我提醒你,尽快把后面的祖坟迁了。坟墓不是房屋,明后天铲车一上就平了。何况迁坟公告时限已过。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动迁公司会先从祖坟下手。”

“怎么又出来个祖坟问题?事先告知了吗?”

“告示是贴了,我没搭理。凭啥贴出张告示,我就要起祖坟?老朴走后,我让老伴回了娘家。我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老伴心脏不好,在这里提心吊胆的不安全。

我儿子在外地跑销售,我打电话告诉他家里这事别插手,也别回来。钉子户这顶帽子,我一个人戴就是了。我锁上院门,到坟地里支了顶帐篷,干脆在祖坟前守着,防备动迁公司偷偷来平坟。别人进坟地害怕,我不怕。

坟地里有七棵柏树呢。树是活的,它们也有感情。这些古树会护着我。再说,住在帐篷里,我可以和列祖列宗说说心里话。我心里委屈呀!这委屈只能在坟地里说,和别人说谁听?你今天来听我说话,我感激你们。我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人来听我说话,我满足了。你不知道,我家有一杆太爷留下的土铳,从记事开始就没见家人用过它。我太爷买它,原本是兵荒马乱时防匪防盗。因为祖上有不用烟火的规矩,这土铳就一直没用。后来政府收缴枪支,我就把它打上黄油,包起来,放到天棚上了。

那天晚上我取出土铳,擦净黄油,填了枪药,想了想却没装铁砂。我的用意是,需要的时候拿来吓唬吓唬那些马蛋子。不能真打,真打是犯法的。这一点我心里清楚。

第二天清早,轰隆隆一阵轰鸣声把我震醒。我走出帐篷一看,铲车果然来了,还有一群黑衣、黑墨镜的马蛋子。我知道他们会直接开到坟地来,就回帐篷躺下,搂着土铳装睡。这些马蛋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将铲车从我身上压过去吧。我等了半天,只听铲车轰鸣,却不见开过来。我觉得不对劲儿,又从帐篷里出来。就在我出来的那一刻,一声巨响传出。只见我家院子里火光四射,然后升起一团蘑菇云。我当时就吓傻了,两腿一软就瘫在祖坟前。完了,一定是夹壁爆炸了。是铲车在铲倒夹壁时引爆了火药。爆炸将那些花炮样品炸飞起来,又引燃了院墙外的草垛。场面那叫吓人!结果是七死五伤,光头一行十二人没一个囫囵的。”

她心里一颤,看到纪老畋说到爆炸时还打了个激灵,提到七死五伤时目光里没有任何惋惜。

“你没想到火药会引爆?”她问。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果知道夹壁私藏的火药会爆炸,问题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变化。

纪老畋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纪家储藏黑药上下八代了,从来没有爆炸过。”

“那么,你怎么解释这次爆炸?”

“祖师爷显灵。”纪老畋说,“除此之外,没别的解释。”

肖樱记得卷宗里的说法是,纪老畋在夹壁里安置了起爆机关,最终导致了这场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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