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按法定时限,复核到了时间节点。在合议庭做出决定之前,肖樱决定提押一次金可可。
会见室那个窄窄的铁窗,给人一种夹扁石般的压迫感。金可可对自己的未来似乎并不抱什么希望。他以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坐在对面,眼球充血,嘴角抿得很紧。
金可可认识小青,肖樱却是第一次见他。肖樱的凛然与小青不同,不怒自威,目光中仿佛饱含穿透性极强的射线,让谈话对象有一种不寒而栗的紧张感。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金可可说,“我对判决有心理准备。”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充血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金可可愣了一下,摇摇头,等着她说下去。
“我们见到了小琼。”
金可可眼睛一瞪,“小琼?你们找小琼干什么?她与本案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们这是搞株连,违法!”金可可变得很激动。
肖樱心里一动。金可可的激动暴露了他的软肋,能够使之清醒的良药也许正是小琼。“小琼很伤心,因为你的执迷不悟。”她用敏锐的目光直逼对方。
“我为自己的信仰而奋斗,怎么叫执迷不悟?”金可可马上反驳。
“你的信仰是什么?不就是你引以为豪的挑战不可能吗?而你的不可能是什么?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幸福。”
金可可道:“信仰是具体的。有人视金钱为粪土,你不觉得很假吗?这样讲话的人,你扣他几块钱工资试试!
一般情况下,目标就是信仰。不能把信仰完全抽象化,也不能因为考虑别人幸福还是痛苦就改变自己的目标。”
“这就是你的人生哲学?”
“我有个大致的设计:在公司成立五周年时写一本书,书名叫《财富圣经》。很可惜这个设计不能实现了。”
“行了。”肖樱提高声音道,“谁都知道,你所谓的信仰是在给犯罪找理由。你错了,不管你悔不悔罪,你已经被所有人所唾弃,包括曾经爱着你的小琼。说到底,你留给大家的是一个强词说理的形象。我为雁大有你这样的毕业生而感到耻辱。”
“我认罪,但不悔罪。为信仰而牺牲,应该受到起码的尊重。”
“你知道小琼怎样说的吗?小琼让我们转告你,挑战不可能,不应该以牺牲别人为前提,尤其是别人的生命。
希望你想想这个。否则,你的任何挑战都赢不来掌声。”
金可可像被强力胶粘在铁椅上,想动一下却不得。
他上身有些变形,眉头如同两条打架的黑蛇扭结在一起。
“小琼真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要骗你?你的犯罪事实已经很清楚,复核法官之所以几次提押,目的是想搞清楚你犯罪后面的深层次原因。这不是好奇,我们想做的无非举一反三,警示社会,防止此类案件不发生或少发生。”
“我的罪过,我并不回避。”金可可放低了声音说。
“仅仅是不回避的问题吗?你是不是对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属缺一声道歉呢。”
肖樱觉得,金可可一直在绷着,就是因为内心有自我哲学的坚实建构。这种建构不被摧毁,哪怕面对极刑,他也无所谓。
金可可没有马上回答。或许他心里清楚,一旦绷不住了,就会像烂泥般瘫软下去。“我是要道歉,但不是给那两个不识时务的青年。我要向小琼道歉!我不该追求她!不该给她的生活带来麻烦!请你们转告她!”
“小琼捎给你的话,你如何回复?”
“我想告诉她,竞争就是伤害,商业社会容不得妇人之仁。”停顿了一下,金可可接着说,“我在一审、二审时都申辩过:我没有指使手下杀人。死亡事故是我的指令在传送和执行中发生变化所致。但我承认,我对手下说过那两个字。为此,我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任何一个法治国家,都不会让剥夺别人生命的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她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任何东西都不能妨碍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我还是想请你们转告小琼,我接受她的观点,我向那些无辜的人道歉。”金可可说完,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他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
“如果我不踏上这条路,我的路在哪里?让韶华在社科院的资料室悄无声息地损耗吗?就像办公室窗台那盆肉肉,几个月看不出一点变化,生存只是为了存在。”说完,他流出了两行清泪,鼻子微微泛红,嘴唇变成了紫樱桃。
压抑很久的人一旦闸门打开,话语就会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果然,金可可在擦干眼泪后望着她,说:
“我可以谈谈我的想法吗?”
“我之所以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那好。我本来不想说这些,因为说了也没有用。但我还是说说吧!有些话你可以转告小琼,让她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荣辱观。”金可可语言表达能力相当不错,用词也经过斟酌。他把信仰说成荣辱观,为的是让对方更便于理解。
“我听我的律师说过,您是雁大法律系的,和我是校友。您本科毕业,没有读研,就分到了最高审判机关工作。二十年后,您成了著名的法官,而且还担任了相当高的领导职务。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您的成长渠道是畅通的。只要勤勉工作,就可以平稳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可是,您知道我这个雁大哲学博士,我的上升渠道在哪里。是的,我还是幸运的,实现了稳定就业。
但是,您知道吗,在社科院,要想熬成一个有影响的学者谈何容易!那么多人,有的白发苍苍临近退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研究员,一辈子毫无建树。尽管他们不乏著作,也不乏有见地的学术成就,但这些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境遇。他们像藤蔓末端的西瓜,一直到老都没有瓤红蒂落。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他们的今天不就是我的明天吗?我不甘心,我曾埋怨我的姐夫为了就业而在初中毕业时考中师,说如果他能读高中、参加高考,现在他不至于只是一个小学美术教师。当我读完博士、实现就业后,我发现我并不比姐夫好多少。在这座消费水平极高的城市,我的收入甚至连一处像样的公寓都租不起。这让我想到了王安石那篇著名的散文《游褒禅山记》。在社科院,就是‘夫夷以近’的落脚处。如果选择辞职办公司,那就是选择了‘险以远’的冒险路。我知道,要想赢得别人的尊重,按部就班、论资排辈肯定行不通,富贵险中求,胆大异军起。于是,我选择创办地储公司。我创业时间虽然不长,但实现了自己的追求。
回S县投资兴建实训中心的时候,县领导把我视为贵宾。
这让我想起了首次走进县政府会议室时的诚惶诚恐。公司成立后,我聘请的顾问是当年给我发放奖学金的吴县长。他已经是个厅级干部,退休后心甘情愿为我的公司忙前跑后,帮我协调了许多难事。要知道,就在我创办公司前的一次会议上见到吴县长,他的下巴翘还得好高,对我相当藐视。情形发生逆转,是什么在起作用?不用我说,您也清楚,当然是经济基础。没有经济基础,一切都是空谈。我知道,我深人到了王安石所说的后洞。
这是很少有人光顾的地方。我一生要奋斗的目标,在短短四年里实现了。现在,尽管我失去了自由,但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就像康德所言:生得伟大者,笑对无常。”
金可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没有插话。这番话听起来很扭曲,但扭曲也是一种真实。
“我曾经为自己选择哲学而骄傲,因为哲学位于社会科学的顶端。八年学下来再步人社会,我忽然觉得康德、黑格尔在市场经济的融金池里,连根骨骼都留不下。物欲横流的场域,不需要哲学。这是我在梦想门前义无反顾地转身的原因。”
她忽然看到,金可可头顶上有一缕黑气在升起,像没安除尘器的烟囱。揉揉眼再看,黑气不见了,是一只苍蝇在盘旋。
“我并不蔑视法律。我知道,它像鳄鱼一样潜伏在平静的河水中,而我是一只渴望过河、吃到青草的角马。
舍身跳人滚滚河流,能脱离鳄鱼之口是幸运,葬身鱼腹也没有遗憾。毕竟我追求彼岸的草原。”
她被这句话深深激怒了,但她没有发作,让他继续说下去。
“请你们转告小琼,她是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
我祝福她,希望她设计好新的生活,实现自己的挑战。”
提押结束。走出会见室大门,小青忽然说:“我搞不明白,聪明伶俐的小琼为什么会喜欢金可可。”
马路上车流、人流熙熙攘攘,一个门可罗雀的报刊亭里,守摊的老大爷正在瞌睡。
她若有所思,之后缓缓说道:“正因为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生活才变得丰富、复杂和令人期待。”
七
合议庭结果出来后,又遇周末。这完全是巧合。
走完签批程序后,没有坐车,她换了便装,独自步行回公寓。京城再熟悉,也总是给人一种无法消失的陌生感。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在把光鲜一面呈现给世界的时候,也充满了人们对交通拥堵的埋怨和对各种冒险的期待。她一路都在想,金可可错在了哪里。
走到公寓楼下,她觉得腿有些软。看见彼岸咖啡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看看手表,不到七点钟。休闲的客人不会来得这么早。她索性推门走进去,来到自己常去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室内灯光暗淡,背景音乐是德彪西的曲子。旋律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名字。熟悉的服务生朝她笑了笑,很快端来一杯卡布奇诺。她每个周末都会独自来这里坐坐,像当年列宁到中央咖啡厅写作一样,已经成了习惯。
这时,穿着便服的小庄推门走来,对迎上来的服务生摆了摆手。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径直来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她让小庄坐下,轻声问。
“我来送糯米滋。”
她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小庄和小苗像亲弟弟一样关心她。这一刻,她觉得很幸福。
小庄说:“我看您下班一个人走了,车也不坐,似乎有心事,就给小青打了个电话。小青说,您因为金可可的案件心情不佳。我想,也许糯米滋能让您好起来。”
她笑了笑:“你这是行贿?”
“要是因为一盒糯米滋受处分,我就创造历史了。”
小庄变得很幽默。人到中年,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腼腆,但对肖樱这位法律导师的尊敬却始终如一。小庄知道她到彼岸咖啡是一种休息,也是一种思想过滤,便不多打扰,起身告辞。
她说:“谢谢你的糯米滋。”
小庄却严肃道:“有句话我想说:当年您教育我和小苗说,审案要进得去,还要出得来。您自己可别忘了这一点。”说完,小庄摆摆手,走了,保温饭盒留在桌子上。小庄几年前交流到了民一庭。人虽走了,却热度不减。
她戴上耳机,用手机播放那首《忧郁的星期天》。室内并不嘈杂,她把声音调得很小,旋律像溪水在耳畔流淌。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金可可的影子。金可可最后那段话,让她从一个全新的视角来反思法律。神圣的法律在金可可眼里,怎么成了非洲大陆河流中的鳄鱼呢?她一向讨厌那些藏在河水中伏击迁徙角马、羚羊的冷血杀手,没想到金可可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认识。
听完第二遍,她看看手表,正是胡杨饭后散步时间,便拨通了手机。
胡杨果然在散步。听到她的声音,很兴奋地说:“今夜,我只想听好消息。”她问为什么,胡杨告诉她,最近他亲自抓的一个大项目正式落地了。这是一个惠及全省所有贫困村庄的项目,政府支持,农民期待,前景看好。这是他当副省长以来抓的最有成就感的一个项目。
她替他高兴,但还是沮丧地告诉他,她要说的可不是好消息,就好像新穿的制服被一个神经病泼了一身污水。
胡杨没听明白,问:“什么污水?”
“那个金融诈骗案的主犯,我们雁大校友,此人今天打了个比方,说法律是潜伏在河水之下伺机吞噬角马的鳄鱼。”
胡杨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她问:“这个比喻值得笑吗?”
胡杨止住笑,朗声道:“这个比喻很形象,也很能说明问题。我们经常说法网,法网和鳄鱼是一个道理——
不能网住所有的鱼。正所谓‘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河里的鳄鱼不也是一样吗?大多数角马还是游过河去了,被咬住和吞噬的只有倒霉的那几只。你说,这个比喻是不是有些道理。”
“我不能同意。法律是公正的,而鳄鱼是残忍的机会主义者。”她坚持自己的观点。
胡杨说:“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
“胡杨啊,你当了高干,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是个称职的精神导师;现在,你正在削减所学专业的神圣感。”她很少这样对胡杨说话。但胡杨今天肯定金可可的比喻,让她心里有点不舒服。
胡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连道歉说,不要往心里去,我这是信口开河而已。你要是真生气了,我就打飞机去北京找你。
我哪里有资格生气,我要祝贺你抓了一个大项目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如果不安慰我几句,我的梦不会饶过你的。
胡杨说:“这样吧,我下次去北京请你吃糯米滋。”
听到胡杨这样说,她的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一个糯米滋,能让胡杨记这么多年。这其中甘苦,也许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放下电话后,她再次播放了《忧郁的星期天》。然后,走出彼岸咖啡,独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