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地储公司造成的社会问题不可低估，当地政府为此花费的处理成本十分惊人。因为涉案金额近百亿，有许多投资理财的人为此血本无归。地储公司吸收民间资金时的承诺是年利百分之二十。这是十分诱人的回报率。
地储公司清算的公示一出来，几个省份的分公司门前，投资者排成了长队，要求赎回本金，有的地方甚至发生了群体事件。有个将全部养老金投进去的老者在家中悬梁自尽；一位老人在地储公司门前上访时突发脑溢血而死；还有一位老人，则在公司走廊喝下农药，送医院不治而亡。这么恶劣的影响引起政府高度关注。调查组一查，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毒瘤。要是继续蔓延开去，还不知会有多少人上当受骗。
如果说三位老人的死是意外，那个被网贷逼得精神失常的女青年小惠就更让人气不过了。
小惠家境不好，为了买一款手机，网贷五千元，分十二期还款。但到了期限，她打工的企业倒闭，失去了固定收人，无钱还贷，只好以贷养贷。再后来网贷收紧，出现断供，地储公司的人便幽灵一样找上门来开始讨债。
地储公司的人和车就在小惠家门前停着，小惠到哪里，他们就保镖一样跟到哪里。应该说，地储公司的人没有动粗，也没有暴力行事，但这种跟踪紧盯的办法，给小惠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压力。小惠欠贷总额已经滚到六万块，根本无力偿还。家人选择了报警，派出所来人做了调查。因为催债人没有进屋，也没有动粗，警察也无法解决，只能警告催债人不许有违法行为，否则将进行处罚。催债人有丰富的规避处罚经验，在警察面前恭恭敬敬，解释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有教训的，有的借贷人卷款失踪不知去向，给公司造成很大损失。警察也很同情他们，嘱咐一番后只好收兵。几个黑衣男人总是幽灵一样在家门前晃荡，像电影里那些心狠手黑的盯梢特务。
年纪轻轻的小惠哪里见过这个，不到一周，小惠就因惊吓过度而精神失常，把那部手机摆在椅子上，一个劲地磕头作揖。这件事小惠有责任，但地储公司的做法实在过分，仅仅因为几万块钱把一个女孩子给逼疯了。事件在网上曝光，很快形成舆论旋涡，引起管理者重视，网贷也因此成了整顿对象。
小青认为，应该将小惠的情况告知金可可。小惠的伤残没有加重金可可的量刑，谈这个事金可可不会有抵触情绪。她对小青交代：复核一个案件，不是简单的量刑复核，而是要用法律的洗涤剂将蒙在罪犯人性上的污秽揩干净。
小青再次提押金可可时，发现他竟然胖了一些。金可可已经委托律师转告女朋友，让小琼不要等他，另行设计自己的人生。他很清楚，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金可可有一个做瑜伽教练的女朋友小琼，两人已开始谈婚论嫁。在选定好去婚姻登记的当天，金可可出事了。金可可被带走时小琼就在现场，小琼很镇定地说：
你若问心无愧，我便一心等你。二审结果出来，金可可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便让律师传话给小琼，嘱咐她开始新的生活。金可可很少关心别人，但对小琼是个例外。
他喜欢小琼，尤其欣赏小琼做瑜伽的动作。高水平的瑜伽就是把身体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他觉得经营公司也是同理。小琼用形体语言告诉他经商的道理，他称小琼是自己的智慧之源。
“你牵挂小琼，可你知道那个住在精神病院的小惠吗？”小青问。
金可可摇摇头，脑子里没有小惠的印象。网贷催款每天都在发生，他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个小额度的催款事件。“借钱还钱。这个道理不用解释。”
“如果小惠是小琼，你会怎么做？”
“笑话！”金可可冷笑道，“我怎么会找一个连自己都经营不好的女朋友。”很显然，金可可对小惠不屑一顾，认为她是一个不会经营人生的女孩。
“小惠网贷有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但她是因为打工企业倒闭而失去固定收人。这是一种意外。你们就采取那样的方式去逼迫她？”
“这是典型的因果关系。我们没有违法。公司的钱总不能打水漂吧。”金可可语气肯定，没有一丝犹豫。
通过小惠来让金可可良心发现的这条路走不通。他的良知如同隐藏于洞穴的黄鳝，想揪出来很难，最好的办法是钓出来。小惠这个钓饵，显然引不起金可可的兴趣。小青忽然就想到了小琼。如果说金可可是个道德上的滚刀肉，小琼很可能就是他的软肋。
小青向肖樱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想去接触一下小琼。
肖樱听后，担心小琼不配合，因为小琼不是涉案人，两人又没有法定夫妻关系。这种情况下，小琼完全有理由拒绝和法官接触。加之小琼毕竟是个未婚女青年，被法官询问，恐怕影响声誉。小青说，我有办法，只要您不反对就成。
肖樱默许了。她很欣慰地看到，小青在成熟。从小青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法律在成长，一代代法官也在成长。这是法治社会的希望所在。
她说：“去吧。刘禹锡有句名言，法以砺焉，化愚为智。挖掘罪犯脑中淤积的泥沙，用来砥砺法律利器。这是更高层次的司法理念。”
五
小青很早就有学习瑜伽的念头，结识小琼的愿望则加快了这个念头的实施。
走进小琼担任教练的瑜伽馆，看到豪华的装修，她心里吓了一跳，价格也令人咋舌，但她还是报了一个短期班。
小琼工作很投入，似乎看不出恋爱方面的挫折，指导每一位学员都十分用心。小青因为基础不好，主动提出课程结束后想吃点小灶，并说可以增加一点费用。小琼说，遇到你这样用心的学员，不加费用也愿意。小青很感激，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小琼实话实说，我不是对你好，我是担心一个短期班结束后，你毫无起色，影响我的声誉。小青听了，脸上有一种被火燎的感觉。
很多时候，师以弟子为荣；一个学业毫无成就的弟子，对老师名誉是一种损害。
教与学是一种双向交流，小青和小琼很快就熟悉起来。
一次课程结束，汗津津的两人坐下来补水。小青说：
“做工作要是都像练瑜伽这样，付出和收获能成正比就好了。”
她的话引起了小琼的好奇，问：“什么工作不是付出和收获成正比呢？”
“我们的审判工作啊。我最近接手一起复核案件，犯罪嫌疑人始终不曾悔过。”
小琼惊奇地问：“你是法官？”
她点点头。看着小琼问：“你怎么这样看我？”
小琼放下水杯，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看看左右，然后小声问：“那么，我咨询一个案件。你可能知道，前段时间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地储公司非法集资案，被抓的老板叫金可可。他会被判死刑吗？”
“我知道这个案件。”小青说，“小琼老师怎么关心这起案件来了呢？”
小琼脸上像是登时蒙上一层薄雾，轻轻叹了口气道：
“金总是我好友，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博士。”
小青问：“哦，这个金总是雁大哲学系的博士。他怎么会犯罪呢？”
“问题就出在哲学上。”小琼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哲学道理害了他。那些所谓的道理让他在刀刃上跳舞。
我曾试图劝他，但我说不过他。世上很多事，都坏在那些假道理上。”
小青被小琼的话吸引了：“什么是假道理？”
小琼说：“我也说不好。有一次和金总谈论道德，我们发生了争论。他主张道德是目的而非手段，要把人从对手段的忌惮中解放出来。他还举了个例子，说孔子的学生子路死得很惨，原因是他身在战斗中却去实践老师君子死，不免冠’的教诲，结果被敌人砍成了肉酱。要是子路不在意搏斗中帽缨是不是被砍断，就不至于死得那么惨。金总说，这个世界坏就坏在到处都是虚伪的道德。卫道士一向刀尖向外，明明爱财如命，却硬要装出路不拾遗的样子。所以，他要选择以假制假来成就自己。
我不同意金总的观点，我认为，忽视道德会给社会带来混乱。道德就像瑜伽技法，你按着正确的技法练，身材会越来越好；你要是不讲技法，身体就会走形。”
小青惊诧于小琼的见识，用瑜伽技法比喻道德乃绝无仅有的。不管是否贴切，小琼至少做到了知与行相统一。
“据你了解，金可可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
“也不全是。”小琼说，“金总不是个坏人。他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在做事。一个为了信仰而闯下大祸的人，不能过多谴责他。”
“他的信仰是什么？”
“钱。”小琼说，“在金总的理论中，钱是幸福之源。”
小青吃了一惊，很少有人公开将钱作为信仰。一个哲学博士，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世俗。“你们观点不同，为什么还能成为好友？”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通了。金总的性格是喜欢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正是这个性格让他开始注意我、爱上我、追求我，他想实现一个爱情上的不可能。我们是在一次聚餐时认识的。当时，组织饭局的人一一向金总介绍宾客。桌上有五六位女士吧，个个光彩照人，见到金总莫不千娇百媚。唯有我，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便安静地坐在那里听人聊天。我的冷淡激起了金总的热情。后来，他说：每一个想认识我的女人我都会感到乏味，因为这种结识没有任何挑战意味。只有看到你时，才忽然萌发出一种强烈的追求欲。一方面你的确优秀，气质超凡脱俗；另一方面，我也想挑战不可能，实现一种价值设计。说实话，金总不无魅力，意志坚定，绝不妥协。他身上那种反传统、叛逆的东西会无节制地膨胀，像绽放的烟花。我们彼此有个共识，人生美好的东西往往都很短暂，有时只是一瞬，抓住了，是你幸运；擦肩而过，就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可惜老天不成全我们。
我们相恋不久，他就以三级跳远的节奏跨进了监狱。”
小青很惊讶，难道小琼没有认识到金可可犯罪的恶性。“你同情他？”
小琼摇摇头，“他从里面让律师传话给我，希望我设计新的生活。他说感谢我，是我让他实现了另一个不可能。他这个人啊，总是在设计。殊不知，搬起石头也会砸中自己的脚。”
话已至此，小青觉得应该说明缘由，便告诉她自己是金可可一案的复核法官，案件会依法复核。但有一点，金可可没有悔罪之心，对于复核来说不是好事。
“法律是无情的。金总毕竟直接背负了两条人命。”
小琼皱着眉头说，“我实在想不通，金总为什么会让马仔去做那种事？那些可恶的马仔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他至今执迷不悟，给人心如止水的感觉。”小青也把身体前倾了一下，说，“如果小琼老师能劝劝他，让他有所醒悟，对他及同类来说，未尝不是一件有益之事。”
“我倒是想见见他，但现在不允许探视。”小琼道，
“作为他曾经的女友，我想安慰安慰他。”
小青想了想，道：“是否有话需要我转告？”
“当然有。”小琼回答很干脆，“请你转告金总一句话：挑战不可能，不能以牺牲别人为前提，尤其是别人的生命。希望他能想想这个。否则，他的任何挑战都赢不来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