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六宗罪2
书名:苍穹之眼 作者:老藤 本章字数:6065字 发布时间:2024-07-02

与石国良见面是在门头沟的潭柘寺。石国良是王珩所带的博士,因为在本案中有所获利被追究了刑责,正处于保释期,在门头沟家中等待处理。

小青打通石国良的电话,对方一听是法院的人马上就紧张起来,说话有些结巴了。小青告诉他,就是随便聊聊,不要紧张。石国良这才平静下来,说我会无条件配合你们办案。但你们别去我家了,我父母胆小。我保外的事一直瞒着二老。你们要找我聊,就到潭柘寺好吧。

我现在每天都到寺里讨清净。

到寺院谈案子,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感到有点滑稽。去门头沟头一天晚上给胡杨打了个电话,说起这件事时胡杨那边好像很忙,说焦头烂额、焦头烂额,要是能休假他也想到潭柘寺住一段时间。她听后忍住不笑出声来,一个副省长想到了出家,看来这官越大越难当。

胡杨说到潭柘寺谈话也好,至少不能说假话,因为有一层无形的佛法罩着。她想也是,石国良保释后天天去潭柘寺,说是讨清净,一下子就让会人想到忏悔和赎罪。

石国良应该明白,当今寺庙不是法外之地。

上午,石国良早早就在味一禅茶等候了。味一茶室其实是个饭店,因为不是饭时没有顾客。石国良和服务员很熟,客人落座后,很快就提了一壶茶水过来,也不多问就去忙了。石国良显得有些局促,一个保外的犯罪嫌疑人见到法官,心里不可能不打鼓。石国良水蛇腰,加上稀疏的头发,有一种元气消散的感觉,至少缺一点科学家气质。与先前见过的刘涵相比,阴盛阳衰的结论就会找到典型证据。双方做了介绍,大家坐下来。石国良说:“你们问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实话实说。”

她直奔主题:“你怎么看王珩的犯罪问题。”

石国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盯着桌上的茶碗道:“当然是对法律的无知。”

她有些失望,这个回答没有丝毫创意,是大街上任何一个行人都会说的一句话。“你们朝夕相处,应该了解王珩的人生观、价值观。”

“我也没想到王教授会走到这一步。”石国良答非所问。

小青插话:“王珩是不是经常给学生洗脑,比如灌输道德束缚科学这样的理念。”

石国良说:“王教授说话少,他总是讲C冲剂,讲科研问题。其他的,没听说。我不能撒谎。”

“名和利,他更看重哪一个?”她问。

“这个,这个我说不好。我听过他与杜丘老板说,最成功的人生是鱼和熊掌兼得。”

“为此,你们师生就铤而走险,制毒贩毒?”她加重了语气。

“我是鬼迷心窍,稀里糊涂犯了罪。”石国良把头垂得很低,暴露出过早的谢顶。

“现在,你怎么看王珩?”她知道石国良已经没什么心理防线,正被一种无法预测的恐惧笼罩着。

“过去,我崇拜他;现在,我有点埋怨他。”石国良惴惴地说,“我让父母受了惊吓。我父亲患泥沙性结石,胆囊摘除了。母亲神经衰弱,整夜睡不着觉。我回来了,他们才稍稍安慰一些。要是我再进去,两个老人都活不成了。”石国良讲起父母,话才稍多了些。他说这些,当然是为了博取同情。

“你既然知道自己鬼迷心窍,当时为什么就不能拒绝?”

“还不是为了一点实惠。制药公司的杜丘许诺C冲剂定型销售时,给我们每人奖励一辆奥迪。说实话,B冲剂副作用问题我问过王教授,他说正是因为要克服B冲剂的副作用,才抓紧研制缓释C冲剂。”

“你们团队其他成员怎么看王珩?”

“据我知道,没有谁反感王教授。大家都认为,王教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科学家,将来有望冲击诺贝尔化学奖。现在,只有我不这么看。我知道法律之墙有多硬,一不小心,就会碰个头破血流。”

一阵嘈杂声从外面传来,肖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透过窗子,看见一辆停下来的大客车正在下客。她在人群中忽然发现了姜阿姨的身影。姜阿姨背着一个土黄色大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信众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而来不得而知,她想,有一点可以肯定,佛祖从来不保佑铤而走险的违法者。

她不想和石国良再谈下去。与一个满头蒸汗的人谈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从潭柘寺回城的车上,专心开车的小青忽然冒出一句:“抛开法律问题,单就人品来说,这个石国良不如刘涵。”

她笑了笑:“是啊,女人比男人更忠诚。尽管很多时候,这忠诚有点傻。”

杜丘是这家涉案制药公司的老板,业内同行都知道他手眼通天。否则,B冲剂的批号是拿不到的。杜丘的本事是移花接木,也就是说找批号没问题。但在批量生产时,B冲剂的成分却发生了改变。如果这次不是在境外露馅,他的猫腻没谁能注意。

B冲剂给杜丘带来滚滚不断的真金白银,让人异常眼热。但谁也没想到这滚滚财源也是滔滔洪水,裹挟着他一路跌人龙潭虎穴。当律师告诉他,他的余生很可能要在监狱度过时,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老板哭了,哭得一塌糊涂,说自己积累了这么大的家业给谁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财富这个东西就是大烟,吞多了会要命。

他告诉律师,他愿意用全部家产来赎无期为有期。律师说能保住命就烧高香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见到杜丘之前,对这个见利忘义的商人很是不齿。

王珩虽然是B冲剂的研发者,但推动这件事并从中获取暴利的是杜丘。杜丘的资本像是个巨大的马粪包,在充分发酵后,催生了B冲剂、C冲剂这两株狼毒花。资本这个东西,说它每个汗毛孔都往外渗血一点不过分。资本如同神秘的太岁,往往把灾难罩在挖掘它的人头上。

她审判过的许多被告,都是被自己聚拢的庞大资本所埋葬。杜丘不是特例,像杜丘这样的人她见得很多。她唯一感到迷惑的是,杜丘是怎样说服一个科学家来为自己卖命的。王珩的科学成就已经令人羡慕,如果仅仅是利诱,恐怕未必见效。

见面后她直奔主题。与杜丘这样的人谈话,没有必要铺垫什么。

“王教授答应我建实验室,不是为了钱。”杜丘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王教授是一个有追求的科学家。他发明这种能替代毒品的新药,是想让自己成为具有划时代标志的科学家。”

“那你呢?你怎么想?你应该很清楚这种研发、生产行为的性质。”

“我有罪。这个我在一审、二审法庭都做了陈述。我没有王教授那么崇高,我的目的当然是效益。我想让公司上市;开若干分公司,把公司做强、做大。”他的话听起来还算诚恳。

杜丘的想法包含着一个悖论,真正赚钱的企业很少上市。企业一旦上市,融资就属于社会,各种信息必须公开披露。所以,想腚坐锅台手把瓢的民企老板一般拒绝上市。杜丘并不缺少资金,为什么还要谋求上市呢?“做强、做大,是为了更多的利润吗?”她问。

杜丘摇摇头,表情很是无奈:“我就是一艘小舢板,从河套进到江湖就不由自主了。从我驶离岸边之时起,方方面面的声音就响彻耳畔,让我加快转型,变大船,变航母。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本来子虚乌有,说得久了,连自己都信了。我公司原本不过是个街道小厂。小成什么样子呢。就像脏兮兮的小乞丐,没人正眼瞧。是街道、区里一点点把我梳洗打扮起来,让我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不能忘本呀,街道、区里发展区域经济有压力,指望我做强、做大,给他们多交税。领导大会小会让我发言,敲锣打鼓把我给撵上了台。哪知道这舞台不是那么好站的,你得有真本事呀。否则,站在那里也只会丢人现眼。我总得识抬举、顾脸面吧,脑子里就天天想着销售收人怎样能成几何数字,来个核变。可是,干实业不是要魔术,搞花架子不行,要有专利产品。这个时候,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王珩教授。我有平台,他有科技;他要名,我要利:我给他建实验室,他为我发明B冲剂。

我俩一拍即合。B冲剂就像融金池,让我这个小企业快速膨胀起来。企业真的发生了核变,当年就成为区里的纳税大户。可惜,核变并非好事。膨胀到一定程度就会爆裂。结果,从国外返回的坏消息像颗破甲弹,一下子就把公司轰倒了,把我和王教授都轰进了监狱。”杜丘的声音带着颤音,看得出来他很后悔。

“你这是把犯罪原因归结在发展上。”她感到杜丘的反思有问题。

“确切地说,是归结在一种焦虑症上。”杜丘抬起头,目光里好像有很多灰色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我在这里面也想了很多,做强、做大,到底对不对。比如意大利、西班牙有些家族企业,几百年的老店,几乎没有大的变化,人家根本不想做强、做大。法国波尔多一个有名的酒庄,每年生产的葡萄酒就那么多,因为葡萄产量有限嘛。他们不会扩大产量,更不会把其他地区的葡萄拉来酿酒,酒的品质就有保证。我们公司楼下有个即墨炉包铺,每天就是八十屉炉包,卖完就闭店,节假日还休息。结果,天天清早买包子的排长队。多少年了,这个情景没有变化,人家也不开连锁店、分店。我想,如果我早明白这一点,就不会像河豚那样把自己肚皮往死里鼓。做一条自在的小鱼也很好,非要往大串上串有什么意思。小富即安绝不是目光短浅,而是一种深谋远虑,是深谙黄老之道的智慧选择。”

她觉得杜丘的反省有点价值,焦虑症的危害不仅仅是发展走捷径、抄近路,关键是容易触碰法律的高压线。

可悲的是,法律制裁让杜丘又走向了另一端,让这条河豚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杜丘为什么就不能走一条不偏不倚的正道呢?

与杜丘的对话,让她对王珩有了新的认识。王珩的行为已经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说到底,这是一种吞噬古今的野心在作祟,目的是想改写历史。

“唉!”杜丘又长叹一声,“一切都晚了!无期徒刑,也许是报应吧。”

“如果你去看看那些因为服用B冲剂而破碎的家庭,你就知道自己罪孽有多重了。”说完,她起身,结束了这次提押。

“王珩案,真正有深刻悔悟的是杜丘。”她对小青说。

小青道:“这个人怎么能起个杜丘的名字呢?外国电影里的人物。”

她点点头:“我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杜丘一九七八年出生。那一年,日本电影《追捕》进入中国。杜丘父母一定是高仓健的粉丝,便起了电影中人物的名字。很可惜,他们的儿子没成为高仓健,却成了长岗了介。”

在此期间,她被临时抽调到一个专案组封闭工作了一段时间。工作结束回到办公室,重新打开王珩卷宗,那股油漆味依然存在。她在专案组工作期间,小青负责这起案件的证据审核。见了几个受害者家庭的惨状,对B冲剂的毒害性有深刻了解。

“王珩死有余辜!”小青恨恨地说。

她提示小青:“复核案件要重证据,不要被情感左右。”

“你没见到那些吸毒的家庭有多惨啊!好端端的家庭,就因为B冲剂,毁了!许多人的人生已经不可逆转。”

她并不吃惊。几年前她审理过一起贩毒案,知道毒品对社会的危害程度。小青是第一次接触这类案件,由此产生愤怒的情绪很正常。

“问题的关键是要让王珩认罪。零口供虽然也可以判决,但罪证如此确凿的案件,还是让被告人认罪伏法,审判才会产生应有的社会效果,法律的精神才能得到充分彰显。”她说。

“我不明白,王珩自己不用B冲剂,为什么振振有词地让别人用。”小青说,“一个科学家如果没有基本的道德,他科学发明的目的又在哪里?难道科学的进程真的以毁灭人的道德为前提?果真如此,人类还不如不要这种所谓的科学。”

她理解小青的态度,按住桌上的卷宗说:“所以,我们要让王珩认识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重,而不是简单地按图索骥,一核了之。”

小青说:“该做的工作都已经完成,就等着上合议庭了。”

她想了想,说:“不急。你将搜集来的受害人情况汇总一下,在合议庭审理前我们最后再见一次王珩。只要能唤醒王珩一丝未泯的良心,我们的努力就不白费。”

夜里,她给胡杨打电话。长时间没有联系,胡杨磁性十足的声音总是出现在梦境里,每次醒来她都会暗暗抱怨,这个功成名就的家伙为什么要打扰自己的梦乡。

她想开玩笑,问问胡杨,是不是他偷偷下了蛊。

当上高级干部就是不一样,属于自己的时间像得不到补充的钱夹,越来越干瘪。她已经感觉到了胡杨的变化,胡杨有两部手机,一部办公用,另一部几个亲近的人联系用。没有提职前,这部手机随时可以打通;提职后,情况就有了变化,有时会处于无人接听状态。这次,电话没有打通。

小青整理了三个有代表性的受害人家庭情况,她决定再去会一会王珩。

王珩被带进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焦躁。他坐在铁椅上,没等她问话,先开口质问道:“你们这么对待我,是对科学精神的慢待。你们的行为会受到后人的谴责!”

“说说理由。”她不紧不慢。

王珩把头歪向一侧,用一种不屑的目光在她和小青脸上瞄来扫去,“科研无罪,发明有功!”

“具体说呢?”

“氰化物有毒,很多人用它杀人或自杀。但是,你能说合成氰化物的化学家是罪犯吗?你们审判的逻辑是荒谬的,是违反科学精神的。你们应该宣判我无罪,向所有和我一样的科学家道歉!”王珩的声音很大。身后的警察提示他注意,会见室不是课堂,不允许这样讲话。

她问:“你说向和你一样的科学家道歉,我问你,你能说出一个和你一样在做这种发明的科学家吗?”

王珩愣了一下,沉思片刻道:“这个专业我是领军者,当然知道身后没有跟进者,因为我的科研遥遥领先。”

“那么,我告诉你!目前,公安机关在其他专业也没有发现这样的犯罪嫌疑人,因为绝大多数科学家知道这种所谓的发明不仅触碰了法律的底线,而且还脱掉了道德的外衣。也许,只有你还穿着皇帝的新装在招摇过市。

而在其他科学家眼里,你其实在裸奔。”

王珩睁大了眼睛,问:“什么道德的外衣?”

“人之所以为人,最显著的特征是道德。而你恰恰漠视道德。你听听这位法官了解的被害人家庭情况!这是你在法庭上没有听到的。法庭上你听到和看到的,仅仅是吸毒者本人受到的伤害。当你走进这些受害人的背后,你看到的伤害更加触目惊心。”

王珩嘴角挤出一丝不屑。

小青开始一个个讲述她所调查的几个受害人的家庭情况。

随着小青的讲述,她发现王珩的嘴角在倾听中慢慢张开了,而且越来越大。当小青讲完第三个家庭的悲惨状况后,王珩把歪着的头正过来,问:“这些不是你们虚构的?”

“你给我一个虚构的理由。”她反问。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了解这些事。好比医生和患者,医生难道还要知晓患者的家庭背景吗?当然,我听到这些家庭的情况也很震惊,这些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如果是你的家人,你的话还会这么轻松吗?”

“这个,这个问题要这么看:我的太太和孩子都是搞科研的,属于精英类别,他们不会空虚到使用B冲剂的程度。B冲剂、C冲剂都是针对特定人群的。”王珩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了刚才的铿锵。

“作为一个科学家,你怎么能把人分出等级呢?人生而平等。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首先他是一个人。”

“那倒是。”王珩低下头,不再说话。

提押结束。走出拘留所大门,她长舒一口气。小青说:“最后宣判时,王珩会怎么说,我已经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小青点点头:“看样子,王珩不会再嚣张了。”

“迷信,是一种罪过。”她拢了拢头发。阳光正足,小青无意中发现,这位精力一向充沛的领导头上,竟然有了白发。

在合议庭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她是一笔一划写的。每一笔都停顿了片刻。在签名的时候,她眼前总是出现王珩的学生刘涵的面孔。这个来自北方的女孩,一定因失去了自己崇拜的导师而伤心。而此时此刻,那个在监狱里的杜丘,则一定悔青了肠子。

签字的这一天还是周五,因为周五是合议庭讨论的日子。下班回到公寓,她没有吃晚饭,换上象牙白休闲装下楼,在老位置上坐下来,戴上耳机开始播放《忧郁的星期天》。听了一遍,手机响了。

胡杨说:“我的耳朵热得发烫,不知谁在咒我。”

她心里好笑,嘴上却有些发僵,放低了声音道:“我心里添堵,因为今天给那个化学家签发了通行证。”

胡杨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无罪释放了?”

她说:“我想放,怎奈法律的准绳已将他捆死。谁也救不了他。”

电话那边“哦”了一声,安慰她道:“动感情要有所选择,否则就是泛情。”

“我是罗刹女,不是女儿国国王。”她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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