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于泽再次来的时候，人瘦了一圈，脸上的倦意似乎结痂一样无法消除。
“我的当事人病了。”于泽说，“肯定是精神方面的疾患。”
“这是很多律师习惯找的理由。”她看了看于泽憔悴的脸，心想，于泽这样的名律师，想在精神疾患方面为当事人做文章，可见有些山穷水尽。
“我去找他，他的话里满是偏执。”于泽喝了一口水，用纸巾沾沾额头的细汗。忽然问，“我多说几句，不会影响您工作吧？”
她摇摇头，“我说过，会见律师，本身就是我的工作。”
“吴先生相当不配合，在拘留所开始绝食。警察找到我，让我帮着做做工作。”于泽还是习惯称吴为群为吴先生，可以看出他和当事人的感情很深。“吴先生毕竞年事已高，如果在起诉判决前出现状况，这个事情就不好说了。我作为辩护律师，又是吴先生的好友，去做工作再合适不过了。我见到吴先生，状态很不好，眼袋黑青，胡须齐颌，两根锁骨高高凸出来，像蝙蝠的翅膀。我问他为什么绝食，吴先生说为了死。我说，你错了，死很容易，这一点你清楚。你绝食肯定是为了满足某种要求。
吴先生一听顿时老泪纵横，说我想创作，不创作，毋宁死。我说，刑拘期间是不允许有其他劳动的。将来服刑了，政府会按照规定，合理安排你的劳动。我说，你要想在服刑期间能有创作的时间和体力，现在就要停止绝食，配合工作。吴先生说，绝食我可以停，但配合工作我做不到。这样吧，警察怎么说，我怎么认，行了吧。
不管我怎么劝，吴先生都是这个态度。”
她觉得，于泽去做工作还是有成效的。毕竟吴为群不再绝食了。
“我问了吴先生一个问题。尽管这个问题或许和法律关系不那么密切，但作为辩护人，我一定要搞清楚。”于泽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翻到一页停下来，将本子放在并拢的两膝间，像个听话的学生。上次于泽来访，就是一副谦卑的样子。她当时也感到奇怪，以于泽的名气，本不该这样低调，自己又不是大领导。后来，她在电话里问了胡杨。胡杨一语中的：一个被拒绝过的男人，在这个女人面前会自卑一辈子。
“我问的问题是：十九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怎么就能做到心安理得？这是困扰我很久的一个问题。因为吴先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一个饭店吃饭，门口遇到一个老年乞丐。
他衣服脏兮兮的，满脸污垢，伸出来的手皲裂得不成样子。吴先生掏出衣兜里一把毛票，塞到了乞丐手里。我提醒说，现在很多乞丐都是乔装的，媒体没少报道。吴先生说，你没看见他的双手吗？脸上可以涂灰，手上渗血的裂纹是装不出来的。再说，即使是乔装的，在这里他已经丧失了最宝贵的尊严。我这点钱让他购买一点做人的尊严吧。我听后很惭愧，走出几步后返回来，把一张十元毛票放到乞丐手里。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年乞丐很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这个眼神在我记忆中储存了很久。
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真正的乞丐。吴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怎么会去杀人；杀人后怎么又能无事一样平静地创作和生活呢？我想解开这个谜。”
这个问题她也思考过。于泽的提问好像在替自己提问一样，她想。
“吴先生对我的提问似乎早有答案。他说，我不觉得我是在犯罪。如果从成就了人类一幅传世佳作的视角看，柳念应该感谢我才是。没有我的创作，她就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模样还算不错的女孩，由生到死，嫁人生孩子，驾驶出租车，平淡无奇地度过一生。我发现并塑造了她的美，那幅叫《安》的系列铜雕让她像蒙娜丽莎一样，永远在国家级美术馆占有一席之地。美是有代价的，也是需要牺牲的。我问过柳念，是否愿意为美而牺牲。她的观点很现代，说她追求美，为追求而牺牲，就是为信仰而献身，是高尚的行为。有了她这句话，我就有了底气。你知道，我在重塑她的时候，没有把她看成一具少女的胴体。我眼里是一池熔铜，没有模具，没有样板，我要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她重塑成形，达到我理想中的极致之美。”
于泽的话很有感染力，她几乎就要被这种艺术精神所感动了。但很快，她就恢复了自我。她很清楚，于泽之所以来说这些，目的是动摇她的看法，让她从艺术的角度来审视吴为群的犯罪。
“也许吴先生真是病了，而且病了几十年。他是在一种病态艺术观驱使下，犯下如此重罪的。”于泽开始分析。
她破例点了点头。一般来说，在听取辩护律师述说的时候，她会保持一个经典的侧面姿势，从不点头或摇头，只是表示自己在倾听。她知道，自己哪怕一个微笑，都会让对方产生联想。律师都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里手，会根据你表情微小的变化来调整自己的叙述。对此，她十分清楚。因此，她不会轻易表现出一个肯定或赞同的动作。但于泽这个分析她认为有道理，吴为群的艺术观的确有病，而且是大病。
“艺术家犯罪，与那些流氓、性犯罪者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我说的当然是动机。如果吴先生在实施犯罪前对被害人有性侵行为，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吴先生没有那么做。这在实际上，降低了罪行的恶劣程度。”于泽又进一步分析。
这一次，她没有点头。
“昨天，我又去见了吴先生。他虽然开始进食了，却说上胡话了。他说他见到了柳念，柳念还活着，生活在巴黎，是个时装模特。这显然就是胡话了。”于泽快速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与她的目光发生了碰撞。于泽瞬间将目光闪开，让它落在面前的茶杯里。
她问：“很显然，这是一个梦。吴为群具体是怎样描述的？”这是一个新问题。梦是潜意识的体现。吴为群的梦，或许藏有这起碎尸案的密码。
“吴先生说了，柳念在巴黎生活得相当体面，而且还嫁了人，老公是一个获过国际大奖的著名作家。”
她心里似乎有一扇小窗被推开。这扇小窗将是自己穿透这一案件的命门。
“那个举报人还在南城？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她问。
“当然有。”于泽说，“只不过这个作家邋遢得像一只树獭。你若见他，要防着他身上一股难闻的馊味儿。”
四
她觉得，有必要提押吴为群，尽管内心里对这个所谓艺术大师厌恶至极。但为了解开一系列疑团，她必须去南城。
小青对此，有些疑惑不解：“这个案子没有任何疑点，为什么还要下去？”
她很喜欢小青这个年轻同事，多少有一点侠女性格，爱憎分明，善解人意。受她的影响，小青接受案件后，也喜欢先嗅嗅卷宗的味道。嗅过一些卷宗后，小青感慨道，这个本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所有卷宗闻起来，都一个味——涩味。
她告诉小青：“如果一个案件的复核仅仅是为了核准或不准，就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案件。但法律的精神在于，最大限度地预防这种犯罪再发。毕竟，法律是人类为了共同利益在经验基础上实现的最后成果。这个成果应该被大众共享。从这个意义上讲，个体案件要回归到一般去分析，要弄清楚案件存在的所有疑问，不让死囚把谜底带走。”
小青点点头。这些体验和智慧，课本上是学不到的。
“法律的真正目的，是诱导那些受法律支配的人求得他们自己的德行。如果通过这起案件能矫正一些所谓艺术家癌变了的艺术观，便是法律的胜利。”胡杨的话言犹在耳。
小青被感染了：“肖姐，你思考的问题，不仅仅局限于法律了。”
她笑着说：“这是一个学长给我的启发。”
在南城拘留所，当戴着镣铐的吴为群被带进接见室时，她甚至感到有些失望。坐在对面的是一个赢弱的老年人，胡须和头发一样长，小号灰色囚服穿在身上，像套在一截竹竿上一样咣来咣去。这与当年在雁大合影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自我介绍之后，她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吴为群愣了一下，想了想，抬起头来说：“柳念是最能赋予我灵感的模特。我不是在杀她，而是在重塑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你们身为法官，应该补修一下审美理论。
不懂艺术审美的人，不配审我的案子。”吴为群显示出一个将老之人不顾一切的傲慢。
她冷笑道：“你重塑了受害人的腰部，为什么还要碎尸？”
吴为群激灵了一下，眉毛跳了跳：“绝美的东西不允许别人染指，一定要是孤版，防止被复制，就像版画的原版一定要毁掉一样。景德镇古代官窑瓷器，多余的也要砸碎。目的是要保证原版的唯一性。重塑后的柳念已经被我拍照下来；再留着，只会腐烂发臭，破坏其美感。
要知道，毁灭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存在。”
身旁的小青听到这里，肩膀不由抖了抖。如果不是纪律所限，她猜想，小青一定会冲过去扇他几个耳光。
这无耻的辩解，简直令人气愤难耐！
“画也好，瓷器也罢，毕竟是物件。而受害人是一条生命，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她忍住了冲动。她想知道，吴为群是怎样看待生命的。
吴为群慢条斯理地说：“画和瓷器也有生命，甚至比人的生命更长久。你能说唐三彩没有生命吗？能说《清明上河图》没有生命吗？它们都有生命。”
她欲言又止。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头儿是个诡辩高手。看来，对艺术家犯罪的调查，寻找其软肋至关重要。如果不跳出艺术，就会纠缠不清。“你认为自己杀人碎尸是为了艺术？”。
吴为群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也不尽然。我是在塑造美的动机下，做了触犯现有法律的事。当然，如果法律不这样规定，我可能就是小罪，微不足道的小罪。很可惜，我走在了法律的前面。你们用落伍于实践的法律来判我死刑，是一个悲剧。就像当年因为投机倒把罪被判处死刑的人犯一样，用今天的法律来衡量，那些人犯都是能人，是促进市场活跃的先进分子。我坚信，再过若干年，我吴为群或许是促进法律进步的先驱者。”
她暗暗吃惊，吴为群的话很能迷惑人。法律规定有时滞后于社会实践，无疑不假，问题在于吴为群在用一个正确的公式计算错误的结果。要是理不清法律的界定，容易被他给绕进去。看来，这个言行怪异的艺术家没少钻研法律。
“你残忍地剥夺了一个无辜者的生命，却希望法律宽恕你。你认为这能说得通吗？”她提高了声音质问。必须承认，吴为群的头脑很灵活，没有于泽所说的病态。这一点，从对话已经得到了印证。
“当然说得通。挪威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一个叫布雷维克的青年人先是炸了市政府，又持枪扫射小岛夏令营学生，打死八十余人。不也就判了二十几年？何况布雷维克是为了种族和宗教，而我是为了艺术和美。我的动机比他更纯洁和高尚。”吴为群说起来滔滔不绝，不愧为教授，口才甚佳。
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听对方卖弄了。犯罪，不能因为冠以艺术的头衔就可以宽恕。吴为群心里很清楚，他如此纠缠，无非想在对方的意识中掺进一些以期影响判断的观点而已。“我问你的问题，你是否已经回答清楚？”
“我再补充一句。”吴为群眼球快速转了几圈，“你们在舞弄法律之剑的同时，能不能也运用一下艺术之眼。
我的意思是，建议你们看看我的系列雕塑《安》和获奖摄影作品《束腰》。看了这些顶级的艺术作品之后就会发现，柳念之死是值的。她的灵魂在天堂会朗声大笑。”说完，吴为群站起身，被警察带离了接见室。
她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起身。小青望了望她，知道她在思考，便没有打扰她。
看守所所长推开门，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高大健硕的警察。看见她坐在那里默不作声，知道提押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便劝说道：“这个小老头挺难缠吧。他从进来起就不让剃发，剃须；威胁说要是强行给他剃发，剃须，他就绝食抗议。他那么大年纪，我们也只好由他去了。
按道理，这是不允许的。看守所有看守所的规定。”
“有规定，你们为什么不执行？”她回了一句。
“这个，这个不是考虑到他是艺术家吗。”所长有些口吃。
她冷冷地说：“所长同志，法律从来没有说对艺术家可以网开一面。”她站起身，很果断地说，“犯罪人真实心态已经暴露。这次提押很有收获。”
离开看守所，小青惊喜地问：“提押真有收获？”
她点点头，“你还记得，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吗：绝美的东西，不允许别人染指？这句话，就是一条线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