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之后会再见到于泽。而且是为复核吴为群的案子。
于泽在律师界的名气如日中天,经常是媒体记者追逐的对象。
在一档电视节目上,她见过作为嘉宾的于泽。于泽高谈阔论,在点评刚刚落马的一个高官,话里话外表达出这样一个暗示:他早就预料到这位官员会出事,因为这个官员法制意识淡薄。一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却不知道危险,那就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栽跟头是早晚的事。
于泽胖了。人的头发与身体总是成反比:人越胖,头发就愈加稀薄;而瘦人,大都一副头发茂盛的样子。
发福后的于泽似乎过早进入了后中年时代。
于泽是吴为群的辩护律师。
之前,胡杨来电话说,你还记得于泽律师吗?他绕了个大弯儿又找到我这里了,让我给你打招呼,说要去拜见你。于泽和你打过交道,害怕你;见你,还要找我先联系。可见,你这个结缚罗刹女绝非徒有虚名。
她说:你打了招呼,我不会慢待他。
胡杨提示她:于泽绝非等闲之辈,刑案辩护比以前更有本事,说话就像盘丝洞里的蛛丝,你需小心才是。
她说,你不是说我是钻石吗?蜘蛛不会在钻石上结网的。
胡杨说,我对你充满信心。我不敢碰的人,恐怕世上再没人敢出手。
胡杨夸人总能夸在兴奋点上。她说,你是说我真的成了结缚罗刹女了?
“是钻石,而且是有棱角的钻石。”胡杨说。
于泽似乎是来分享故事的,见面便说:“您别担心,肖法官!我不是来求您法外开恩的。我给吴先生辩护,不是为了钱。你知道,我太太在T国开公司,钱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我之所以为吴先生辩护,是觉得这个案子富有挑战意味,将来可以作为案例研究。如果您不反感的话,我想把案件某些细节说给您听听。”
作为法官,了解一些证据细节,就如同作家体验生活一样有必要。经验对于每一个法官来说都必不可少,哪怕你是一个法律奇才。她给于泽沏了一杯茶。应该说,于泽的开场白很成功。首先表明来无所求,让她不必过于警惕。
“我们先说说案件当时的情况。十九年前,公安为了破获这起杀人碎尸案费尽周折,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
一个妙龄女孩被害,碎尸抛到城市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这是对公安的公然挑衅。公安方面自然要下气力破获此案,给全市人们一个交代。公安人员先是排查了全城的外科医生,因为碎尸很专业,几百个外科医生都过了遍筛子,结果一一排除了。接着,又排查所有的法医。法医是公安内部的人呀,也要排查。因为碎尸刀法特像法医解剖。最终,法医也一个个排除了。然后,又开始排查全城的作家。因为死者是个文学青年,经常到有名气的作家那里去接受辅导。但作家也一一排除了。最后,又排查出租车司机,排查夜宵店。总之,公安累,被纳人排查视野的各色人等更累。当年大排查也不是没有意外收获:发现婚外情问题上百个,发现盗窃案数十起。
可就是这起碎尸案,毫无进展。这件事成了南城公安的耻辱,每一任公安局长卸任时都会把它移交给继任者。
有的老公安局长去世前还念念不忘这个案子,说等案子破了,一定到墓地告诉他一声,否则死不瞑目。”
她没有打断于泽的话,也没提疑问,任由于泽讲下去。
“如果我是公安,我会想到这起杀人案有三种可能:一是图色。因为死者是个出奇美貌的女孩子,在南城颇有知名度,加之她时尚、开放,又经常在报刊发表散文、诗歌,是很多男孩子追逐的对象。二是谋财。因为死者开出租车,当时开出租是高收人。北京很多演员打车打什么,面的,而当时死者的出租车已经是桑塔纳了。三是情变。出色的女孩子感情世界肯定斑斓多彩,说不准是哪个被抛弃的男子因情而起杀心。这三种可能属于常理。但无论我的猜测还是公安的判断,都偏离了破案的大方向。如果当时调查吴先生,他肯定会承认。很可惜,没人怀疑是这位艺术大师作的案。”
她明白了,于泽说了这么多,是在解释吴为群没有隐瞒作案的故意。
于泽喝了口茶,接着说:“吴先生是国内外有名的雕塑家。他对艺术的追求到了如醉如痴的境界,每一件作品都充满灵性和创意。可以说,他是一个为了艺术不惜任何代价的雕塑大师。他筑就了代表一个时代的艺术高峰。你可能不知道,吴先生除了雕塑外,还是个摄影家,他的摄影作品常常在大展中获奖。从雕塑和摄影两种艺术追求看,吴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追求完美,容不得任何瑕疵。他曾经亲手砸毁自己的雕塑作品,尽管已经有买家出了大价钱,但他不能容忍有瑕疵的作品流出去。吴先生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把维纳斯的断臂给接上。
为此,他塑造了上百件雕塑。这些雕塑都是胳臂完整的维纳斯。作品完成后他不满意,当然都毁掉了,没有一件流入市场。
吴先生对美的苛求近乎偏执,这一点他毫不掩饰。
他有个著名的观点:美是人创造的,又回馈于人。所以,为了创造美,人必须做出牺牲。他的观点受到了自然主义学派的批评,但吴先生视观点为信仰,绝无丝毫妥协。
吴先生有众多拥趸。尽管这些拥趸有的根本不懂美术或雕塑,仅仅因为他的发型、气质或与众不同的装束就成了他的粉丝,但这毕竟是魅力的体现,让许多同行羡慕嫉妒恨。”
于泽又喝了口茶,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扫了一下。
接着说:“今年年初,巴黎有个著名的摄影展,吴先生的一幅作品获了大奖。这可是国际大奖,国内获奖者寥若晨星。吴先生这幅作品叫《束腰》:一个裸体少女躺在黑色的床单上,两臂上曲,双腿交叉直伸,腰部束着一条红纱巾。应该说,这是一幅美到无可挑剔的照片,女孩羊脂玉一般的肌肤在黑色床单衬托下格外人眼。有人由此认为,世上最性感的颜色应该是黑色。很可惜,少有厂家出品黑色床单。
这张照片在网上广泛传播后,被南城一个叫王玉的作家发现了。王玉对照片中少女的印象刻骨铭心。当年碎尸案发生后,因为这个少女经常到王玉家里请教创作问题,王玉便成了重点调查对象。他在刑警队被审查了一天一夜。那个晚上,预审室的大灯把他烤得泪干汗枯。
他说了,审讯室如果有一口井的话,他会一头扎进去。
因为实在受不了那个烤灯的照射。这件事发生后,他拒绝给任何文学女青年做辅导,哪怕是好朋友介绍来的也不成。他说,一看到文学女青年,就想起了那盏大灯。
王玉看到了这幅获奖照片,认出了照片中的女子就是当年被碎尸的柳念,便给公安局打了举报电话。公安局通过王玉的举报,追查到了吴先生。”
她在卷宗中知道这个倒霉的王玉,感觉此人当年一定是个遍地种相思的情种。因为这起案件,王玉被调查,也为此背负了许多不该背负的东西,开始变得对女人畏手畏脚起来。在碎尸案发生前,王玉曾受过两次治安处罚,都是文学女青年举报他猥亵。因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公安部门只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王玉旧习难改,再一次被一个女作家举报,并闹到了单位。可见王玉没有吸取教训。但这一次,预审的大灯把他照怕了,并因此患上了一个让男人抬不起头来的疾病。
于泽说:吴先生归案后,我去拘留所见他,他讲述了案件经过。
那个叫柳念的女孩是吴先生的油画模特。吴先生以她为模特创作了系列作品,就是有名的《安》系列雕塑。
柳念非常美,超凡脱俗地美。以她为模特的这组雕塑被收藏在京城一个著名的美术馆里。
当然,因为柳念这张裸照,吴先生又多了一个摄影大师的荣誉。你知道,大师是个完美主义者,容不得美中瑕疵。柳念尽管脸庞、四肢、胸部都无可挑剔,但她有一点点不足。那就是她的腰略显长了一点。吴先生曾对柳念说,你这腰如果短一寸,那就是完美中的完美了。
可是,要怎么短回去呢?人体有的地方可以整形,有的地方无法改变,对于女性的腰来说,可以吸脂减肥,想变短则是神仙也没有办法的事。柳念说,我要是一块铜就好了,吴老师可以重塑,再造一个没有遗憾的柳念。
不想,这话吴先生还真听进去了。一天夜里,柳念来工作室做模特,吴先生鬼使神差,实施了不该发生的罪恶。
工作室是封闭的,窗子被紫色的天鹅绒窗帘遮挡得一丝光亮不透,室内陈设简单:几种高高低低的落地灯,大大小小的模具,支起的画板,几把椅子和一个茶几。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张欧式单人铁床,有很考究的编花铁艺床头,席梦思床垫上蒙着黑色的绸缎床单。吴先生创作雕塑要先画草图。柳念熟悉这套程序,很快褪尽衣裙,侧卧在床,目光凝视着一盏橘色的落地灯。吴先生迟迟没有动笔,就坐在画板前吸烟。他的木制烟斗很大,古巴烟丝燃烧而生的烟雾弥漫在整个工作室。躺在黑床单上的柳念轻咳一声,吴先生于虚幻状态里醒过来,从茶几下拎出一瓶轩尼诗和两只高脚杯。我们要找找创作灵感,吴先生说,感觉是艺术的生命,没有感觉就没有艺术。吴先生让柳念先起来穿好衣服,然后打开音响,开始播放电影《人鬼情未了》主题曲。在舒缓的音乐中,吴先生打开轩尼诗,倒了两杯酒。酒体呈金黄色,酒香浓郁。柳念是个很乖巧也很开放的女孩子,猜想这应该是大师进行创作的前奏,便坐下来与吴先生对酌。吴先生不说话,注视着柳念那头柔软的长发,频频饮酒。柳念酒量并不大,两杯轩尼诗下去,她醉了,说了句今晚做不成模特了,便仰坐在椅子上不省人事。柳念睡去后,吴先生对柳念进行了重塑。他将柳念腰部截去一小段,然后缝合;再用红纱巾掩盖住伤口,用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了重塑后的柳念的裸体。完成这一创作后,吴先生在柳念的遗体前坐了一夜,一盒烟丝抽得干干净净。凌晨时分,他肢解了柳念的遗体。然后,亲自开车,将肢解后的遗体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抛洒了。”
“这哪里是雕塑大师?就是一个灭绝人性的杀人犯!”
她忍不住插话道。
于泽说:“我同意您的说法。但作为辩护律师,我还是要尽一个律师的责任。希望您理解我。”
她明白了于泽的来意。
“说实话,代理这个案子,我时常感到心在流血。”
于泽表情痛苦。
“吴为群承认了这一切?”她问。
于泽点点头。“当刑警根据照片这一线索找到他时,他当时就承认了。说当年在那瓶轩尼诗中他放了麻醉药,然后实施了这一切。他特别强调,柳念是在没有知觉中被重塑的,没有任何痛苦。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她的记忆里是轩尼诗,是美酒。柳念的血被他融到了一尊铜雕里。那尊铜雕是缩小版的柳念。警察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他说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重塑一种美,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柳念虽然不在了,但她那张美到极致的照片会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这次获奖,就充分证明了自己的论断。”
“荒谬!”她感到血在往头上涌,“用杀人来制造所谓的美!这种美对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吴先生没有供述其他问题。刑警曾经怀疑是不是有性侵,但没有结论。因为从照片看,死后的柳念没有其他体伤。据吴先生同事和学生们反映,吴先生不是好色之人。”于泽又补充道。
于泽额头上细碎的汗珠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她心里有些纳闷,于泽讲述吴为群犯罪经过时,她时时感到后背发冷,于泽怎么还会很反常地冒汗?
“对不起。”于泽站起身,“我接手这个案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您,觉得应该来和您接洽一下,就麻烦胡杨给您打了电话。您不会介意吧?”
“会见律师是我的工作,为什么要介意?”她也站起身。
于泽告辞了。人虽胖,但他步子很轻。
好一个聪明的于泽!她想,于泽此行是要在她头脑里强化某种意识,她隐隐感觉到了。
二
她拨通了胡杨的电话,说了于泽来访的情况。
胡杨沉默了许久,然后很肯定地说:“于泽一定在兜圈子,做铺垫。直觉告诉我,于泽谋求的结果肯定是想发回重审。”
“我想过了,如果于泽有可以采信的证据,我会认真研究。实话说,艺术家犯重罪的案件我还没有经手过。
这是一个挑战。”
胡杨说:“艺术家走上犯罪之路没有普遍性,但艺术观扭曲的艺术家却不在少数。象牙塔空间有限,那些无法跻身塔尖的艺术家容易患上焦虑症,有的可能偏离正轨。”
“不过,吴为群这样的名家已然位居塔尖了。他还想要什么呢?”她想不通,吴为群为什么要走这条不归路。
“塔尖之上,还求更高。人们莫不如此,欲望无止境。”胡杨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
“当年那张合影我还留着,就摆在书柜里。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也一直着珍藏着那张照片。”胡杨说,“照片上你的发型很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当时非常时尚。”
她心里颤了一下。胡杨哪里知道,就是因为当初胡杨夸过自己的发型,毕业二十年了,这种倒梨子发型一直保留至今。几次坐在美发店里,禁不住美发师动员,差一点就换了发型。但就在美发师操起剪刀时,她脑海里会忽然眨动起胡杨那双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凝视着她,她便狠狠心又放弃了。胡杨的审美不容置疑。她知道,胡杨不会要求她从青年到中年发型保持不变。但她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发型不变,胡杨就在。
“吴为群这样的艺术家,远观尚可,共事不行。因为他是完美主义者。”
“你又在否定完美主义。”她说。
“记得我和你说过,与完美主义者共事是一场灾难,因为自始至终都会充满挑剔。”胡杨话语里带有一种理性的提升。“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美都是相对的。而完美主义者容不得别人有瑕疵,哪怕很小一点瑕疵。那个被重塑的死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死在了完美主义者扭曲的观念上。”
“吴为群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真是想塑造美吗?”她对于泽的说法将信将疑。
“这个,我说不好。法律靠证据说话,我不敢臆测。不过,我相信你能作出判断。”
她知道,胡杨是担心臆测会给复核该案产生心理暗示,才没有把想法说出来。胡杨一向善解人意,从他嘴里几乎听不到恶狠狠的言词。他像一个憨厚仁慈的长者,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能感觉到他高大的身躯站在你身后。
“我们只是探讨一下吴为群的动机问题。你放心,你的观点不会成为我的结论。”她要打消胡杨的顾虑。
胡杨在电话里压低了声音道:“我认为吴为群是个隐藏很深的两面人:一方面,以正人君子模样明面示人;一方面,又以龌龊之心暗地行事。在柳念一案中,吴为群很可能有其他杀人理由,否则不至于那样碎尸和抛尸。
而从碎尸、抛尸中的沉着与冷静看,他应该是个有一定经验的作案老手。”
这是一个提醒。在此之前,她没有想到这一点。不可否认,于泽的看法多少还是影响了她的思考与分析。
“谢谢你的分析。”她说,“不愧是法律专业的学长。
离开专业这么多年,还是行家里手。”胡杨的话似乎打开了一扇门,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这也是你对我的影响。有你这个朋友在,法律专业就从未远离。当然,在吴为群的案子上但愿我想错了,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艺术,都因为那瓶轩尼诗。”胡杨有些痛心地说,“一个雕塑家,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把自己雕塑成了一个魔鬼。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胡杨的思考站位明显高出一截,不愧是雁大法律系的高材生。
她问胡杨,当副省长有什么感受?是不是有一种春风人怀的惬意。胡杨说。绝对没有那种感觉。自从戴上副省长这顶乌纱帽,一个字是忙,两个是很忙,三个字是非常忙。还说自己累的时候,真想到老槐树下那张缪斯胡床上躺一会儿,哪怕躺上一刻钟也行。
“一个人生活,要学会管理自己。”她说。
胡杨已经离异。这是于泽告诉她的。于泽似乎是无意中透露出的这个消息。她对此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在她的印象里,那位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千金,胡晓梅,与胡杨的婚姻注定走不远。因为胡晓梅是翡翠珠宝商,他们之间缺少一座桥。“你也多保重。糯米滋虽好,要适可而止,容易凉着胃。”胡杨还记着她冰箱里常备的糯米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