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让她感到棘手的追求者是于泽。
严格来说,于泽是个半路出家的律师。他在Y省政府研究室当秘书,和胡杨算是同事。因为特别喜爱律师职业,利用业余时间考了律师资质。然后,他辞职来北京创办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正应了人挪活、树挪死那句老话,改行后的于泽变得飞龙在天,日渐成为京城影响非凡的名律师。
于泽是为一起要案担任辩护人时认识肖樱的。那是一起轰动全国的涉黑要案,被告人是曾经的警界名人,后来蜕变成黑恶势力保护伞。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到本市中院挂职。上级指定她所在的中院审判此案,她担任主审法官。案件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各方干预太多。
毕竞犯罪嫌疑人身份特殊。于泽水蛭般叮住一点,就是对方有重大立功表现,依法可减轻量刑。在如何认定立功问题上,她和于泽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两人针锋相对,唇枪舌剑,谁也说服不了谁。她知道自己遇到了硬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
于泽是广西人,说话带有浓重的方言味儿。与他谈案件,有一种被太极高手贴身缠绕的感觉,让你有劲使不上。于泽对她做足了功课,甚至了解到了关系人牛路和胡杨。让于泽始料未及的是,如同看客看戏,看着,看着,自己就掉进了戏中。于泽在研究了肖樱后,竟然开始暗恋上了这位主审法官。尤其当他知道这个冷艳的女法官是大龄剩女时,更是觉得同样单身的自己机会来了,仿佛肖樱就是上苍安排等待他的另一半。
对肖樱,我志在必得!这是于泽在同行面前夸下的海口。此案将会一箭双雕!消息灵通的小庄听到坊间传言后告诉了她,她没有恼:好啊,看看这个大律师有什么冷箭。
小庄说,我仔细研究了此案,卷宗无异味,于泽不过是鸡蛋里挑骨头。
小苗也研究了这个涉黑要案,说于泽盯紧的问题不能忽视,犯罪嫌疑人在拘留期间揭发了几个毒枭并使公安人员成功抓捕,已经构成立功要件。因此,要求从轻量刑有一定道理。
三人如同一个合议庭,对案件进行了仔细梳理和分析。一个本来简单的案子因为于泽,她觉得绝不能掉以轻心。
总有这样一种人,表达爱慕的方式不是献殷勤,而是无端挑剔。于泽就属于这一类。他以为,献殷勤是文艺青年才会干的傻事。于泽的示爱方式是刁难,不断给肖樱出难题,想通过一道道难题让对方告饶,最低也要说一句软话。那样的话,他才会仗义地罢休;再来安抚对方,让对方感激涕零。但是,这个方法用在肖樱身上似乎不灵,外表柔弱的肖樱却是冷酷的杀手,柔中有刚,绵里藏针。被她判刑的犯人最怕听到她软软的声音。犯人中流传这样一种说法,那就是肖法官在宣判时声音越软,判决往往越重。反之,就会很轻。因为这种传说盛行,有的犯人在法庭上乍一听到宣判时肖樱那几乎像羽毛的声音时,竟会一头昏倒过去。
然而,肖樱不吃于泽这一套。
在会见室,西装革履的于泽彬彬有礼地端坐对面,文件包没有打开,戴着金刚菩提手串的右手按在文件包上,目光狡黠。她知道,此人在司法系统如履平地,据说母校雁大也聘这位著名律师做了客座教授。她沉住气,和他打了招呼,就等着他开口了。
“我刚才给您一位同学打了个电话,他让我问您好。”
于泽像是在随意聊天。
肖樱愣了一下:“同学?哪一位?”问完,肖樱马上后悔了。这是被于泽牵着走了。
“胡杨。Y省政府法制办副主任。”于泽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肖樱的脸。
肖樱心里“咯噔”一下,于泽认识胡杨?胡杨什么时候当了法制办副主任?但她没有问,她不能在于泽的主导下谈话,便故作平静地说:“胡杨啊,一位学长。”
发现对方不咸不淡,于泽欠了欠身子道:“我这个电话打得正是时候。昨天任命才下来,胡杨由正处晋级为副厅。”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胡杨口风够严的,这等好事也不说一下。她在心里埋怨胡杨。好消息出自于泽之口,她连庆贺一下的兴致都没有了。但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平静地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提到胡杨。我们还是书归正传吧。”
于泽抽回放在文件包上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菩提手串:“提到胡杨,是因为胡杨与这起案件有联系。”她愣了一下,警觉起来。于泽接着说,“我的当事人被捕前是Y省公安厅的,胡杨是现任Y省法制办副主任。作为法制办副主任,关注这起大案也是职责所系。”于泽一句话,让会见室的空气陡然凝重起来。不愧是大律师,什么有关无关的事都能马上联系起来。“必须说明,胡杨主任关注此案,不是出于个人感情,是从政府职能部门的角度,对全省公安民警的一种感情抚慰,以表明政府关心公安民警的态度。”
“怎么,如果依法判决当事人,会伤害Y省公安民警的感情?”肖樱并不相让。
“当事人曾是先进模范,是Y省公安民警学习的榜样。他走上犯罪道路,是一时糊涂。法律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泽说。
肖樱不动声色:“知法犯法,从重处罚。一个缉毒警察,却与毒贩同流合污!不重罚,如何服众?”
于泽把菩提手串摘下来,两只手开始捻数。看来,这是于泽的习惯性动作。她觉得这个动作具有迷惑性,无非想在潜意识里强化一种慈悲意识。于泽仰起脸道:
“好的判决,量刑适度,犯人服判,社会无非议,是综合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我和胡杨交谈过,司法应该是情、法、理有机结合的产物。攻其一点、不顾其余,虽然合法,却违背情与理。这起案件如果重判了我的当事人,很多缉毒民警会寒心。记得国外有位大法官说过:法律就像旅行一样,必须为明天做准备。”
她正色道:“于律师口口声声说当地公安民警如何如何,难道手里有他们的请愿书?”
于泽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把菩提手串戴回手腕:“我怎么能发动民警签名呢?那是违反规定的。”
“如果这样,您说的“很多’这个词我如何采信呢?
你知道,法律不但求真相,更要求证据。”她声音虽软,却楔子一样钉向对方心窝。
果然,于泽的喉结上下串动了几下,半天没说出话来。
“法律,代表人类的理性,不应该更多受感性因素支配。我敬佩您为当事人辩护的职业精神,希望您能找到说服我的证据。”她起身送客,因为对方已经无话可说。
第二次来到她的办公室,于泽说,有些证据本该开庭时举证,我想还是先和您沟通一下,避免庭上难堪。
于泽实话实说,她也微笑相待。于泽一双眼睛雷达一样快速扫描了她的办公室,最后聚焦在书柜一幅照片上。
他不免欣美地问:“您认识吴大师啊?”
她回头看看书柜里那张合影,点了点头。
于泽说:“吴大师是我的偶像,也是您的偶像吗?”
她两只手交叉而握,肘部支在桌面上:“上大学时欣赏过吴大师的作品,但已经不是现在的偶像了。如果说偶像,我的偶像只能是法律,而不是其他。”
于泽有些尬:“虽说法官和律师是一对儿冤家,但也有例外。不是有句古话,叫‘不打不相识’嘛。”
她摇摇头:“我不赞成您的说法。律师和法官不是对立关系,他们都是站在法律的立场上从不同角度看问题而已。”
于泽快速点着头,习惯性地撸了撸腕上的菩提手串,话题突然一转:“吴大师有个私人雕塑馆,里面全是雕塑精品,不对外开放,就在二环边上。我想邀请您去看看,如何?”
她摇摇头:“我已经对雕塑不感兴趣了。谢谢你。”
于泽提出了几个新证,被她一一驳回。她说:“这样的证据如果提到法庭上,你会感觉怎样?”
于泽的脸黄胀如丑橘。
当天夜里,小庄来大有公寓送糯米滋,小声说:“姐啊,你真行!把铁齿铜牙的于大律师给灭灯了。刚才于律师在你家楼下彼岸咖啡买醉呢,正好被我看见。看来他酒量不大,发型都乱了,很痛苦的样子。”
“怎么,于泽来楼下彼岸咖啡了?”肖樱好生纳闷。
于泽一定是打听到自己常去这个咖啡店才来此等候的。
她无奈地摇摇头。说实话,她找不到欣赏于泽的理由。
此后,她又与于泽交锋过两次。每次他都悻悻而归,她却也感到了他的难缠。
案件如期开庭。法庭上,于泽依然以当事人有立功表现为由提出减轻处罚的辩护,甚至出示了几个大毒枭刑事立案的文书和被抓时的现场照片,引起旁听席上一片哗然。作为审判长的肖樱,以柔声说:“一个缉毒警察,在执行职务时发现了犯罪线索和证据却隐瞒不报,有意留作将来自己案发时减轻处罚的交易砝码。那么,这不但不是立功表现,而且应该追加隐匿证据和渎职之罪。”此话一出,于泽顿时张口结舌,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在整个案件审理和判决过程中,她没有与胡杨联系。
案件终审判决后,才打了个电话。胡杨说,于泽是他前同事,当时都在大院宿舍住单身,彼此很熟。我向他介绍你,不是为了说情,而是一种炫耀。你知道,有一个出色的同学,自己也跟着沾光。这次于泽提到了Y省的案件,也提到了你,还说特别崇拜你,想和你拉关系。
我告诉他说,撼山易,撼肖樱难。肖樱是“法律的女儿”。想征服她,你唯一的武器只能是法律。
她心里涌起一阵暖流。胡杨就是胡杨!这样一个懂得自己的男人,叫人如何能忘怀!
她说:“谢谢你。这期间如果你给我打一个说情的电话,我们的联系可能会戛然而止。但是,你没打。我还一直为此担心。于泽提到你那几天,我害怕接到你的电话。你能潜水一样悄无声息,甚至没有把提拔的喜讯告诉我,说明我没看错你,尽管你那么像神话里的纳西塞斯。”
“我要真是纳西塞斯,绝不会只喜欢自己的倒影。比倒影更美的,是钻石。”
胡杨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浑厚如低音炮,在肖樱心底,荡起了久久不息的回音。
九毕业以后,她与胡杨见面机会并不多,电话成了主要交流方式。
不久,胡杨提任Y省红江州州长,成了名正言顺的地方官。
胡杨到党校轮训,给她打电话,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她不无戏谑地说:“州长,就相当古代的知府了。看来,你们村的老支书如愿以偿了。”
胡杨很吃惊:“怎么,你还记得这些话?”
“那个时候记忆力好,记下的就忘不了。”她说,
“不像现在,大脑就像U盘,存储快,格式化也快。”
她提出请胡杨吃顿饭,问他想吃什么。胡杨说:“很想吃伯母做的炸酱面:肉花酱,胡萝卜和黄瓜丝,香菜末加辣子。”
她沉默了片刻,妈妈是不会为胡杨做炸酱面的。姜阿姨一直在妈妈耳边唠叨一句话:是胡杨害了肖樱。她当然清楚,这一切不能怪胡杨。这种生活方式,是她自己的选择。更何况,她并不认为单身生活有什么不好。
“你想吃,我来给你做。”
“那我就做一回幸福的吃货!”胡杨很兴奋。两人约定了时间,就在她的公寓。她很激动,这可是平生第一回做炸酱面。
肖樱所在的大有公寓是一栋高层建筑。她的家不大,两居室。她将一室当书房兼卧室,另一间当客厅兼餐厅。一张象牙白方木桌、两把象牙白木椅,穿着象牙白纱质连衣裙的女主人,让公寓清新又明亮。餐桌上没有铺台布,中央的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支薰衣草。她喜欢薰衣草。楼下彼岸咖啡旁边就有个花店,她是花店的老主顾。
胡杨依约而至,系着白花围裙的肖樱让他有些不敢相认:“你好像换了个人。”
她笑了笑,道:“你是本公寓第一个来访的异性。这里是我唯一的私密空间。”
“看来,嘴馋有便宜占。”胡杨换下鞋,想到厨房搭把手。厨房很袖珍,高大的胡杨站在那里,如同花盆里栽了一棵大树,连转身都有些不便,免不了就有些肢体剐蹭,室温也随之升高。
她说:“你还是到客厅去吧。你在这里,容易发生交通事故。”好在炸酱面并不复杂,切好佐料后,就是炸酱和煮面了。因为很少下厨,她显得有些手生,切胡萝卜丝的动作就不那么规范。
胡杨并没有走,站在肖樱身后,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她切葱段、胡萝卜丝。胡杨有些担心,怕她伤到手指,正要提醒她小心,话没出口,肖樱突然“啊哟”一声,果然就伤到了食指。胡杨一把将伤手拉过来,看到伤口在渗血,便低下头把伤指含在嘴里,用力吸吮了几下,然后吐出一口血水,问:“有创可贴吗?”
肖樱指了指旁边的抽屉。胡杨拉开抽屉,找出一个创可贴将伤指包扎上,让肖樱到客厅休息,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了。
肖樱只好听话,老老实实到客厅里坐下来。刚才伤到手指是意外,胡杨弯腰吸吮她的伤口则出乎意料。刹那间,她有些缺氧。十指连心,一个小小的切口竟然钻心地疼。
“现在,没有年轻人在家里做炸酱面了。”胡杨在厨房大声说,“都怪我异想天开,结果让您受伤。”
“我是不是很没用,生活上的事一窍不通。”肖樱说。
“这是社会进步的体现。现在的女孩子,都乐于远离厨房。”
厨房里炝锅,炸酱,香味儿飘到客厅。肖樱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里一定要生火做饭才好。这就是平常所说的人间烟火。
胡杨笑呵呵地将煮好的炸酱面端出来,道:“不知是否可口。这世上有的人为生活而生,有的人为使命而生。看来,你我都属于后者。”
两人正要吃面,肖樱忽然想起了什么,十分歉意地说:“忘了买酒。招待大州长,怎么也该有点酒才对。”
胡杨拍了一下脑门儿:“我怎么忘了呢?”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面有两瓶味美思葡萄酒。“这是张裕公司生产的。我来的路上买的。”
肖樱家没有酒杯,两人只好用茶杯斟满浅红色的味美思。肖樱先举杯:“来,祝贺你当州长了!干杯!”
胡杨举杯道:“也为了校友情,干杯!”
说是干杯,但两人都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胡杨说,自己对酒不感兴趣。这还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在永昌乡下,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会买得起酒?他记得第一次喝啤酒还是在雁大。宿舍同学打来散装啤酒,他喝一口就吐了,说这酒馒了,喝了要坏肚子。同学们没有谁纠正他的说法,都在咕咚咕咚大口喝。后来他才知道,散装啤酒就这个味道,是自己缺少见识才误认为变了。
自那以后,胡杨很少发表意见,只是拼命地读书。他知道,自己在形象、胆魄上不输任何人,但在人生见识上却逊色于同学许多。
肖樱说:“其实,你不该过于挑剔自己。你已经很出色了,有资格欣赏水中倒影。”
“所以,你叫我纳西塞斯?!”胡杨端起杯,深深喝了一口,一种苦涩的微笑在脸上弥漫开来。然后,他轻轻放下杯子:“雁大四年,除了你,我没有更亲近的朋友。
我需要蛰伏,潜龙勿用。毕业分配时,大家都去了高大上的司法系统,我却选择了支边。”
“事实证明,离开北京未必是坏事。你现在发展势头很稳健。”
“关键是找到了自信。”胡杨挺了挺有些前倾的胸膛,用手指梳了梳额头上的黑发:“在Y省,人们关于我的话题不再是永昌,更多的是雁大。”
她再次感到,胡杨高大的身躯内还有些脆弱的东西。
这些东西像瓷器,又像气泡。胡杨在精心呵护这些东西,生怕它们破碎。这是一种折磨。出身无法选择,起跑线上的泥泞会粘人一辈子。
“你好像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她说。
胡杨点点头:“男生和女生有所不同。女生可以安心做专业,而男生肩膀上扛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东西。”
“你瞧不起女生。”肖樱撇了撇嘴。
“不是。我想说的是,男生的确很累。”胡杨仰面看了看天花板。公寓房的天花板不复杂,是简单吊顶和隐藏式日光灯。“进入雁大第一个学期,我就相信了一个道理:书,能把你垫高;而人,会把你踩倒。”
“所以,你拼命读书,科科全优!”肖樱说,“是读书让你充满了魅力。再好的嗓音,如果说出的话语没有知识含量,也吸引不了女生。”
胡杨脸上泛出酒光,伸出一只大手:“我这双农民儿子的大手,无法佩戴钻戒。希望你理解我。”
胡杨的话让肖樱陷入了沉默。她感到心里那棵老国槐正在扑簌簌下起槐花雨,像雪,也像细小的冰雹,心扉上传来不停的叩门声。时光像一个识趣的仆人,在两人世界里悄悄地退走。碗里的炸酱面吃光了,酒却下得很少。
“难道,这瓶味美思是个解决不了的难题?”胡杨拿起酒瓶,端详着说。
她笑了笑:“你是男生,难题自然由你来解决。”
“我虽不擅长饮酒,但在你面前可以破例。”
“为什么?”她问。
“因为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解除所有的武装,回归本质上的自己。”胡杨给自己倒了个满杯,像个任性的孩子,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酒量不大的话,千万不要逞能。”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教训的。在一次她与牛路都参加的接待活动中,牛路把自己喝醉了,是小苗背回去的。牛路一路上都在说胡话。第二天小苗说,亏得牛主任瘦,要是胖子他就惨了。
男生往往在女生的劝阻面前表现得奋不顾身。胡杨也不能免俗,抬手便干了个满杯酒。
她也受到了感染,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然后举杯对胡杨道:“巾帼不让须眉。我陪你!”
胡杨没有说话,给自己又满了一杯说:“马克思曾经说过,不喜欢葡萄酒的人没有任何前途。伟人的话,需要不折不扣地践行。”
胡杨又喝了一杯。
她看着胡杨干杯时方形的下颏高高翘起来,像古代高士在迎风畅饮,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干杯的男人,下颏最性感。这种性感隐藏得很深,只有在畅饮的瞬间才会有所展现。她对自己说,为了这个发现,也理应喝了这杯酒。她果真干了。看着手中的空杯,她甚至有点佩服自己。
胡杨打开了另一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她也没有阻拦。酒是胡杨带来的,胡杨想喝就让他喝吧。她忽然觉得,胡杨过得比自己苦,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压抑。以前,她没有这种想法。他毕业后顺风顺水,仕途一路绿灯,有多少同学羡慕他。
“我来北京前,回了一趟永昌。”他说,“你猜我见到了谁?我见到了当年送我上学的老支书。老支书患了老年痴呆症,但见了我,你知道他老人家问了个什么问题。他说,小知府回来啦!”胡杨眼角有些湿润。肖樱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他接过纸,拭了拭眼角,不解地说:“我提任州长的事并没告诉家乡人,一个老年痴呆患者怎么会这样说?那么,解释就只有一个:我在家乡父老心目中,就应该去当知府。不当知府,哪怕你成了法律专家,他们也会失望的。”
她点点头:“是的,几千年来形成的官本位:男儿封侯,才算出息。”
“可是,这知府容易当吗?”胡杨摇摇头。很快,又一改刚才的疑问,用肯定的语气说:“当然,我不惧挑战。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喜欢胡杨后一句显示的男人气概。的确,在困难面前束手无策的男人,可让女生托付什么呢?像牛路,一个迷信中的谎言就让他畏惧不前。你怎么指望与这样的人共克时艰?她拿起酒瓶,给胡杨斟满一杯。看了看桌上两只空碗,说:“你看,我真是不会生活。应该准备一点下酒菜才对。”她起身打开冰箱。冰箱里没有菜,只有半饭盒糯米滋。看到糯米滋,她马上就想到了缪斯胡床上那个铝制饭盒和那股雪糕融化后的奶香。她捧着半饭盒雪糕,站在冰箱前,闭上眼静默了一会儿。
胡杨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低声问:“是不是喝酒不适?”
她恢复了常态,将饭盒递给胡杨,莞尔一笑:“没有。我在感受这糯米滋的奶香。”
“糯米滋?”胡杨接过饭盒一看,“十几年了,还有糯米滋?”
两人回到桌前。肖樱告诉胡杨,这是一位同事送的。
本来已经停产,不知怎么又恢复了。同事每周都会带一盒过来。她感到糯米滋已经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她觉得这种雪糕会说话,享受它的过程就是一个对话的过程。它会给自己许多灵感,比如说在审核一些高质量的判决时,判决书会隐约散发出糯米滋的味道。
“那一年,为了买糯米滋,我走了很远的路。”
她举杯道:“为了糯米滋,干杯!”
怀旧情绪像一把伞,很容易把人罩住。两人将杯中味美思一饮而尽。
胡杨的目光变得明亮起来,像电压升高的镭射灯,总是朝着一个方向照射。从他的位置望过去,恰好是敞开的书房,能看到一组欧式橡木书柜。他的目光聚焦在书柜里摆放的一个小物件——陶埙上。这是他亲手做的九孔埙,制成后他还吹奏过一曲《苏武牧羊》,音正色纯。这么多年过去了,肖樱还保留着这个小小的礼物。
他仿佛听到《苏武牧羊》那悠长的埙声,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肖樱扭头看看书房,心里明白胡杨看到了什么,便起身将两只空碗端走。然后,去到书房,拿出九孔埙摆在餐桌中央,望着胡杨道:“我很喜欢这只埙,尽管我不会吹奏。只要看见它,耳边就会响起那首《月亮河》。”
“我很想为你吹奏一曲《月亮河》,可惜没有带口琴。”胡杨说,“我一个人在宿舍时,常常吹奏这支曲子。
吹奏的时候,脑海里会飘下槐花雨。
小小的陶埙拖慢了饮酒的节奏,两人间或抿上一口。
他们谈起缪斯胡床,谈起三角地,谈起雕塑大师吴为群那尊叫《火》的雕塑。往事像陈酒,回味中容易沉醉。
两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泪眼婆娑。眼看子夜将过,两人却毫无倦意。她很奇怪自己的睡意都去哪儿了,难道酒会令人清醒?
终于,在第二瓶味美思见底后,胡杨看看表,起身告辞。“谢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温馨浪漫的夜晚。”站在门口,胡杨转身望着肖樱说。
“凌晨两点了。这个时候你回党校,门卫怎么看你?”
她忽然想起党校对学员是有严格管理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胡杨想了想,“学校规定,夜里十一点前要归宿的。”
“算了,你在客厅睡沙发吧。”她说。
胡杨犹豫了一下,“这个,这个不太方便吧。”口才极好的胡杨,第一次变得结巴起来。
她道:“我们都是学法律的,会清楚关系的边界。”
说完,她走进卧室,抱出一个白枕套枕头、一条灰色毛毯,放到沙发上,笑了笑说,“委屈你了,州长大人。”
她转身走进卫生间,简单洗漱后回卧室休息。胡杨站在客厅中央,像一棵孤零零的胡杨树。他的头离顶灯很近,灰毛毯如同一只大兔子,温顺地蜷在沙发上。
她关掉了卧室的灯。门虚掩着,一阵薰衣草的幽香飘出来。卧室里有薰衣草精油。
沙发很短,无法容下自己。胡杨在目测了一番后,决定打地铺。地板是柚木的,在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夏季在北京,躺在地板上睡觉不是件遭罪的事。如果筋骨适合这种板床一样的硬度,这种睡法不失是消暑的选择。他将毛毯铺在地上,摆正枕头,熄灯躺下。让他奇怪的是,实在无法入睡,枕头里散发出的隐隐香味儿在摇曳他的神经。这香味儿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他便努力在记忆中排查,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是某种洗发香波,还是肖樱的体香?他依稀记得,有部文学作品说到,西域一个奇女子有体香,被称为香妃。但这些都被他排除了,因为这些香味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而现在闻到的却是那么熟悉。他恍然大悟:这不是糯米滋的奶香吗?味美思后劲很足,胡杨在想出糯米滋香味的同时,感到有些头晕,渐渐进入梦乡。接下来,似乎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说:怎么能睡地上呢?容易着凉的。
说话的是自己白发苍苍的母亲。胡杨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亲了。母亲有眼疾,每次见到儿子,总是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摩挲他的头和脸。母亲轻轻抱起儿子,喃喃地说,不要睡地上,地上凉。他很吃惊,母亲单薄的身体竞能抱起自己。他抱紧母亲,泪水夺眶而出。母亲怀抱永远是温暖的,他把头埋在母亲的怀抱里,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早晨醒来,胡杨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肖樱却裹着灰毛毯,蜷缩在沙发里。
胡杨惊出一身冷汗,看到自己的衣服叠放整齐,放在床头柜上。
肖樱听到声音,从沙发上起来。她的睡衣也是象牙白,衬出肤色的润泽。她倚着门框,很慵懒地说:“我昨夜做梦了。梦见我去香格里拉旅游,不留心掉进溪流里。
水流很急,我喊你。你在船上却不理我,背着手随风而去。我在水中骂你:好你个纳克塞斯!心真狠!”
“对不起。”胡杨快速穿好衣服,脑海里在想昨夜都发生了什么,怎会出现乾坤大挪移这样的怪事。“我该回去了。”
“回去吧,要遵守学校纪律。”她调侃说。
胡杨从包里拿出一支万宝龙钢笔:“这是我在国外特意给你买的。你的工作常常要签字。签字专用吧。”
肖樱接过笔,很歉意地说:“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胡杨说:“你已经把最好的礼物给了我。”肖樱脸红了,看着手里的笔。胡杨望着她,用穿透力极强的低音说:“终生难忘的夜晚!沐浴着钻石的宝光,心灵得到一次洗礼和解放。”说完,胡杨推门离开了。
肖樱迟迟没有关门。一直看着胡杨走进电梯,她还是敞着门站在那里,双手把那支笔捧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