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审核一起离婚伤害案时，她收到胡杨的婚礼通知。
不是电话，是一封信。信很长，字迹十分工整。信中说，胡晓梅父亲为他们举办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婚礼，没有邀请老师和同学，没摆酒席，就是家人、亲属吃了一顿饭。两人旅行结婚去了趟香格里拉，就算完成了这件人生大事。信中用很大篇幅描写了香格里拉的景色，说那里才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雪山、草原、民居和散养的牛羊，一切都那么宁静。在那里住上几天，五脏六腑就像洗过一样清爽。
她曾经向往过的香格里拉，那个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世界，现在却不想去了。
“纳西塞斯。”她忽然叫出了声。好在办公室没人。
她没有保存这封信，把它像粉碎一份绝密文件一样一点点塞人碎纸机。她没有看到粉碎后的纸屑，但能感到这纸屑像干燥剂一样存在。它们似乎吸干了她周身的水分，让身体每一处关节都缺少润滑油，动作变得缓慢而迟钝。
小庄拎着保温饭盒进来，递给她。她当场打开，坐在办公桌前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一饭盒雪糕，被她一次吃光。空饭盒敞着口，似在张望着天花板。
小庄有些诧异，问：“你怎么了，姐？”
她无事一样，道：“没什么。暑气盛。”
小庄说：“我姑姑会走罐，专祛暑湿。下班了，我拉您去通县看看。”小庄家属于先富起来的一拨，父母为他买了一台桑塔纳，回通县很方便。
她本不想去，但姜阿姨前几天对她说过，体内的暑热湿气要祛除掉，否则会淤积生病。姜阿姨是从她脸色上作出判断的。这个阅历非凡的裁缝很神奇，具有准确率很高的判断力。她星期天在家门口遇见肖樱，端详一番后说：你把胡杨弄丢了。她吃了一惊，从自己的脸色怎么能看出胡杨的事情。老人家难道是巫婆不成？她说，她和远在千里外的胡杨没啥关系，他现在工作挺顺利。
姜阿姨说，女人的牵挂会写在脸上，瞒不住的。姜阿姨把她拉到自家院子坐下，道：阿拉给你说说过去，或许对你有些帮助的。
姜阿姨院子里有两棵老藤葡萄，藤蔓爬满了支架；一串串尚未成熟的绿葡萄倒挂着，让葡萄架有种沉甸甸的负重感。姜阿姨给她讲了这两棵葡萄的故事。葡萄的栽种者是一个美国服装设计师，叫布朗。布朗风流倜傥，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对中国传统服装喜欢有加。他平时穿件皂色对襟上装，围一条咖啡色长围脖，梳着中分头，一副洋八旗的做派。通过朋友介绍认识姜阿姨后，他开始了疯狂的追求。那时的姜阿姨年轻漂亮，又是京城有名的甬邦服装公司掌门，属于豪门名媛，追求者甚众。说来奇怪，姜阿姨对别的追求者视而不见，唯独对布朗情有独钟。布朗虽然做派上夸张一点，但内在严谨，做事一丝不苟。就在两人商议未来大事时，时局突变，北京解放了。布朗回国前来到姜家，在院子里栽下两棵葡萄苗做纪念。它们是布朗从家乡加利福尼亚州带来的，叫梅洛，产的葡萄适合酿酒，不适合食用。姜阿姨从此断绝了与布朗的任何联系，把对布朗所有的爱都用在打理这两棵梅洛葡萄上。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的葡萄苗已经变成老藤葡萄，姜阿姨也是家庭幸福、儿孙满堂了。至于那个布朗身在何处，对她来说，已经无所挂碍了。
听完姜阿姨的故事，她颇为不解：为什么要斩断联系呢？通信总不难吧？
姜阿姨摇摇头：与其藕断丝连，不如一刀两断。还是那句话，该放下时须放下。想想看，要是保持通信，运动一来，阿拉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布朗是美国人，一个和美国人有联系的女商人会怎么样，你比我清楚的。
她暗暗佩服姜阿姨。姜阿姨说得对，如果两人保持联系，运动这一关她能不能过得去很难预料。她很羡慕姜阿姨，布朗毕竞还栽下了两棵梅洛葡萄，院子里绿色依旧，葡萄年年硕果累累。而胡杨栽下了什么呢？那个小刺猬一样的九孔陶埙吗？她曾试着吹过陶埙几次，每一次发出的声音都像呜咽。
她明白姜阿姨的用意，不要让胡杨影响她的未来生活，过去的让它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因为小庄再三邀请，肖樱同意下班后随他去通县。
小庄的姑姑很热情。这是一个脸、眼睛、鼻子和嘴都很圆的中年女人，甚至两只耳朵也像元宝一样耐看。
小庄交代好就回避了，把肖樱留给了姑姑。
听完肖樱说的湿热症状，小庄姑姑说：“这个情况最好艾灸，火罐已经不能根除湿热之气了。古语说，药之不及，针之不到，必须灸之。”一番话，让肖樱对这位中年女性刮目相看。
艾灸床很硬，躺上去很不舒服。小庄姑姑用艾绒缓缓在穴位上熏灸。她问：“火灸为什么用艾绒？”
小庄姑姑道：“因为艾爱同理。”
肖樱好奇地问：“怎么讲？”
“生于风的病，以艾绒灸之；生于虑的病，当以爱心去之。这就是古代为什么将美色称为‘艾’的原因。因为男色或女色能起到和艾草一样的作用。”小庄姑姑言辞极为考究，像一个心理咨询师。“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心虑淤积，凝成湿热。艾灸可以祛表，根子却无法清除。
要想清除，当激发爱心。”
她心想，一定是小庄事先和姑姑说了什么。中医往往都这样，诊治疾病前喜欢做病人的功课。有心细的，会把病人的祖宗八代都摸个清楚。她问：“精神方面的淤积也能用艾绒灸去？”
小庄姑姑点点头：“精神也要依附肉体，无法悬空存在。”
真是高手在民间。她惊觉，一个开诊所的女人看问题竟然如此深刻，不禁开问：“有些精神因素要是灸之不去，怎么办？”
“那就不要用强。”小庄姑姑说话很切实际，也令人信服，“灸不掉的东西，说明它是你的，已经和你难舍难分。为什么非要强行割裂？就像有些人喜爱抽烟，抽了一辈子，七老八十了却硬要戒掉。这一戒不要紧，身体平衡被打破了，健康问题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人的感情也是。两情相悦，是千年修来的。非要棒打鸳鸯两分开，结果就酿成悲剧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此，陆游和唐婉亦如此。本来慈祥的长辈，倒成了罪魁祸首。”
艾灸结束，她感到这次通县之行很有收获。回城路上，小庄拿起白天那个保温饭盒递过来：“给你，姐。”
她接过饭盒：“是雪糕？”
小庄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糯米滋，姐。”
她吃了一惊，小庄家开始恢复糯米滋生产了！
七
胡杨仕途顺风顺水，好消息源源不断传到她这里。
几乎每次通电话，胡杨都会描述一番自己的工作情况。
他一贯低调，对肖樱却无话不说，包括婚后不愿意搬进岳父家享受高干待遇等。岳父家是独栋小楼，里面的房间像迷宫一般多。可他宁可住单位分的两居室，也不愿意进人那个有武警站岗的小院。胡晓梅在国外，对他不进领导小院表示支持。在晓梅看来，想住别墅，自己赚钱去买。啃老是无能的表现。她在国外做生意，路子很宽，回省城时间很少。
胡杨成婚后，与肖樱之间的电话交流更加自然起来。
她说：“就把你当纳西塞斯吧，一个神话里的虚幻存在。”
胡杨说：“精神也可以变物质，不奢望走近，更不祈求拥有。如果钻石蒙垢，我会用衣袖来擦亮它，让它品莹如初。”
胡杨的话总是能击中软肋。一句话，她的神经元片刻间断电，脑子里一片雪花茫茫。
胡杨的婚姻，让这两人放下了某种顾虑，解开了一道捆绑自己的绳索。
他们的谈话几乎无所顾忌。胡杨说，这要感谢未平湖畔那棵老国槐，是它见证了我们纯洁的友谊。她说，还应该感谢缪斯胡床，没有它，你我或许不会坐到一起。
胡杨说，因为夫人晓梅远在国外，每当工作疲倦之时，他会拿出口琴，吹一曲《月亮河》来打发时间。他出国到柏林，对其他名牌视而不见，唯独去乐器专卖店买了一把德国和莱口琴。这个品牌的口琴音质有如钢丝，音色堪比天籁，能把人引人琼楼玉宇的童话世界。
胡杨并不知道《忧郁的星期天》。她从没有将《忧郁的星期天》说与别人，当然也包括胡杨。这是属于她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也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她每次忍不住倾听这支曲子时，就会想到被割胶的橡胶树。
树干上的刀口不能愈合，因为树胶需要不停地流淌。《忧郁的星期天》令人伤感，她不想把这种情绪带给胡杨。
更何况，胡杨并无过错。她明显地感觉到，胡杨真的像一棵树在成长。而成长的标志，是可以让女性依靠和托付。她认为，一个让女性欲言又止的男人，一定是个没长大的男人。女性的犹豫，是信任的折扣。话题，自然常常围绕法律展开。
她把牛路对法律的一系列比喻说给胡杨，胡杨的回答常常让她感觉新奇不已。胡杨说：法律是宁折不弯的降魔杵好，还是可以弯曲的荆条好，并非截然对立。有时前者好，有时后者更有效。它不能从法律自身来得出结论，应该在法律实践中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由此来看，牛路对法律的理解也不无道理。
肖樱觉得，胡杨过于折中。法律怎么能是荆条呢？
它虽然有时有滞后性，但既然已经制定，就应该是金科玉律，不能有弹性。否则，就保证不了执法的公平。
胡杨说，你是个法律至上主义者。也许未来某一天，你会发现，天空其实并不是蓝的。
她吃了一惊：天空怎么不是蓝的呢？
胡杨说，你看到的只是大气层。再往太空去，就不是你想象的蓝了。很多从事司法工作的人都是法律至上主义者，未免有些理想化。法律做不到人人平等，它只是道德的底线而已。因此，千万别迷信法律。胡杨还说，现实生活中，老百姓看什么？看效果。这就是培根为什么会说，一次不公正的审判，其恶果甚至超过十次犯罪。
对胡杨的观点，她不敢苟同。审判公正与否，是社会来评价的吗？舆论往往会情绪化，让社会舆情左右判决的案例是司法的悲哀。因为这是一种绑架。让非法律工作者去取舍犯罪者所适用的律条，能行吗？
胡杨说，正因为如此，折中的只能是法律了。
多轮交锋下，她明白了。这位精神导师在向她强调一个理念：折中。
她知道，胡杨心中的法律永远低于道德。胡杨不止一次引用意大利法学家阿奎那的名言：法律的真正目的是，诱导那些受法律支配的人求得他们自己的德行。她却认为，任何对法律的变通，都是一种背叛。她是一个有法律洁癖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尽管有时不同意胡杨的某些观点，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胡杨的仰望。高大的胡杨就像那棵老国槐一样，是自己的精神庇护。胡杨的进步令她欣慰。虽远在千里之外，她仿佛能听到胡杨骨骼的拔节声。胡杨正吸吮着西南大地丰富的养料，在茁壮成长。
有胡杨在，每一个黎明都充满朝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