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政治部档案室主任叫牛路,单身,农学院畜牧专业毕业,改行到法院工作。牛路是司法系统有名的业余诗人,诗作常见于国内文学期刊。与诗人大都情感世界建构复杂一样,牛路的爱情之路也坎坷曲折。上大学时抱怨农学院女生太少,以至于在农学院错过了花季。知道底细的人却不这样看,都怪他择偶标准过高,无论撒下多少网,都网网空挂。牛路择偶的标准是:非名牌大学毕业生不娶,非北京姑娘不娶,非政法系统干部不娶。这三不娶的标准让他像只失去了鱼饵的浮漂,就那么毫无悬念地倒立在水里,成了青年男女的警示牌。同事以为牛路会喜欢文学女青年,因为常有女读者给他写信。但牛路对此态度决绝,发出一个令人不解的毒誓:宁可当一辈子单身狗,也不找文学女青年。这个时候,一身象牙白连衣裙、形象颇似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的肖樱分配来了。肖樱的出现像一瞥惊鸿,一下子摄走了牛路的魂魄。他从此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每天上班,身上有两处最亮的地方让人印象深刻,那就是头发和皮鞋,一上一下,相得益彰。牛路在一首公开发表的诗中写道:樱花绽放的季节,爱情的春天悄悄来临。
说实话,牛路有些才气,诗作也不酸,明显的欠缺是人瘦,两颊无肉,下巴尖薄。肖樱曾经想过,一副皮肉拮据的肩膀,怎么能担起生活的重担?牛路瘦也无所谓,但他一些嗜好特个性。比如:他很讲究方位,过一段时间,办公桌就要调调向。比如:他喜欢发蜡,涂抹发蜡的头发看上去像是洗后总也吹不干一样。比如:他还喜欢穿制服,也许他认为制服能掩饰身体的单薄。但肥肥大大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像借来的。肖樱就想,要是牛路认识姜阿姨就好了,可以帮他把制服改改。
她后来对胡杨谈起过牛路。她说,“第一印象是黄金”这话堪称真理。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在晚会朗诵《雨巷》,声音带有磁性。从此,你的声音便刻成了磁片,储存在我脑子里;而我第一次见牛主任,打了发蜡的头发虽然梳得纹丝不乱,却给我了留下了一个潮乎乎的印象,无论如何也吹不干。胡杨说人家是诗人,诗人大都有性格,比如李白,比如徐志摩。她说,还比如那个发明缪斯胡床的邹诗人。
一次业务学习,牛路拿一本法律著作来请教她。她在做了解答后忽然问了牛路一个问题:从文学的角度看,案件卷宗应该是什么味道?牛路是档案室主任,天天和卷宗打交道,这个问题很能激发想象力。牛路说,应该是一种焦煳味。因为每一宗案件都要九蒸九晒,不熟透炒煳,出不了结果。她说,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不同的卷宗,味道会不同:铁案的卷宗是汗水味;错案的卷宗是泪水味;冤案的卷宗是血腥味。她的回答让牛路双目瞪得牛眼一般,惊愕地说:你这是诗的语言。天才诗人诞生了啊!牛路的惊呼引来不少同事诧异的目光。她便不再深谈,觉得牛路还有点大惊小怪。
她并不讨厌牛路,但牛路对法律的某些认识让她觉得十分怪诞。身为法官,至少对法律要保持敬畏之心,但牛路站位却高出了法律。依照惯例,单位新年要组织一次晚会,晚会的策划人就是牛路。牛路亲自撰写的主持串联词很有激情,她却听得不那么舒服。串联词中有这样的分行文字:
法律是什么
法律是马缰
有了它
冲锋者才能夺隘闯关
法律是什么
法律是马鞍
有了它驾驭者才能行稳致远
法律是什么
法律是口令
有了它才能区分敌我
法律是什么
法律是棋盘
有了它对弈者才能厮杀鏖战
法律啊
对于驯服者
你是保护的盔甲
对于反叛者
你就是冰冷的锁链
晚会结束,牛路问她串联词怎样。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懂诗。
次日上班,同事们免不了议论刚刚结束的晚会。小苗摇着头说:牛主任那些奇谈怪论是从哪里来的呢,听着汗毛直竖。小庄说:这不奇怪。牛主任是学畜牧的,把法律说成马缰、马鞍是专业联想,也不无道理。
牛路的求爱方式很有诗人特有的创意。他每周为肖樱创作一首十四行诗,封好了,下班后亲自上四楼送给她。送信时会说:“肖樱同志,您的件。”牛路的诗并不直白示爱,用象征、隐喻和比兴的修辞方法,把想法藏得很到位,犹抱琵琶半遮面。如果不反复琢磨,还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小苗、小庄感到奇怪,说牛主任给我们处每周一函是啥意思。她不能正面回答,只好说牛主任是大诗人,创作了好作品需要分享。这样的答复,小苗、小庄显然不信,他们也猜到了牛主任的用意。牛主任再来的时候,两人都不离开办公室,不给他与肖樱独处的机会。肖樱也在动脑筋,既不能让对方难堪,又要让他死心。这是件很棘手的事。
机会终于来了。牛路组织干部到圆明园郊游,她马上给牛路打电话,建议可顺路到一个私人办的甬邦裁缝博物馆参观。肖樱的建议,牛路当然奉为圭,当即表态,那就先看裁缝博物馆,后去圆明园。
参观间隙,姜阿姨主动和牛路搭讪。两人很谈得来,话一热,姜阿姨便把牛路拉到办公室。在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后,她道:坏了,坏了,坏了!了不得,了不得!
姜阿姨这样说,牛路吃了一惊,问什么坏了。姜阿姨说:
肖樱让阿拉参谋一下她的终身大事。刚才阿拉一端详你呀,我要说,你们两个是万万不能成的。牛路愣了,问为什么不能成。姜阿姨说,阿拉是看着肖樱长大的。街坊都知晓阿拉保了一辈子媒。谁和谁有缘分,阿拉只要一看相便知道的喽。你命有困厄,该娶个矮胖媳妇才能化解的。细高挑的女孩子对你来说是矛,是剑,是枪,戳心克夫啊!牛路瞪大了双眼,嘴半天没有合上。最后,他问这个结论有什么根据。姜阿姨说:一肥一瘦乃阴阳之道。没听过港澳台流传一句谚语吗,瘦丈夫、胖太太,家庭和睦之征兆。你骨瘦如柴,理应选择地势坤厚者。
此乃天道。姜阿姨一番话吓住了牛路。他回去后闭门查阅了不少相书八卦,得出了什么结论无人知晓,但从此也就不再给肖樱写十四行诗了。
牛路后来娶了个白白胖胖的妻子,小日子过得很瓷实。很可惜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好在没人记得他曾在择偶上发过的誓。牛路结婚时,还不忘托肖樱给姜阿姨捎去一包喜糖。
胡杨当了处长,给她打来电话告诉这一消息之后,说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一位省领导当月老,想成就自己和省人大常务委员会主任的女儿胡晓梅的婚事。胡杨说他见过胡晓梅,从事翡翠宝石生意,气质不俗,也喜欢穿象牙白套装。胡杨说胡晓梅在体制外,与当高官的父亲没有业务关联,等于筑起了一道很好的防火墙。
接胡杨电话时她正在烧水煮面,不锈钢锅里加了一半水,结果水被烧干。好在液化气灶有安全装置,否则后果难以预料。胡杨有一天会恋爱、结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直单身下去,才是不正常的。社会舆论对大龄剩女能宽容,对单身男人则会另眼相看。但听到这个迟早要来的消息,她还是分神了。挂面没有煮成,一夜不饿。
五
说不上始于何日,她开始恐惧周末。
对她来说,周末是走不出的梦魇。无论怎么挣扎,偏瘫一样的时光总会将她拖进寂寥的胡同。
她开始了所谓“泡吧”体验。
她居住的大有公寓一楼开了家彼岸咖啡。说是咖啡厅,其实更像酒吧。光线柔和的水晶吊灯,厚厚的苏格兰红格台布和高档的骨瓷杯盏,让咖啡馆内格外温馨。
因为大有公寓居住了许多外国人,咖啡馆生意不错。每到周末夜晚,会有一个叫杰克的爱尔兰人演奏萨克斯,曲目总是《友谊地久天长》等几支不变。这里从不演奏打击乐,整个夜晚都洋溢着一种舒缓的节奏。她觉得在这里小憩,如同坐在小船上顺流而下,有一种难得的放松和惬意。咖啡馆老板姓刁,喜欢抽烟斗,酷爱威士忌,钟情萨克斯和中提琴。刁老板坦言,因为搞房地产赚了几桶金,就向文化产业转型,开了彼岸咖啡。开咖啡屋的目的也很明确:营造氛围,结交名流。她承认,对于自己来说,消弭周末恐惧的唯一方式就是到彼岸咖啡来消遣,看看书、听听音乐,和胡杨通通电话。
这个周末,她换了一身纯棉象牙白休闲装,独自走进彼岸咖啡。在临窗那个熟悉的卡座坐下,点一杯卡布奇诺和一个果盘;然后,静静地在背景音乐的缠绕里发呆。她把这里当成了书房。咖啡屋从刁老板到服务生都知道,这位喜欢穿白色休闲装的女士就住在楼上。她到酒吧来,就像当年列宁到中央咖啡屋一样,似乎是一种例行工作。她每次来都会带一本书,安静地读书或沉思,所点的饮品有时一个晚上也不会碰一下。橘色的灯光洒在她身上,犹如给柔和的象牙白镀了一层金,看上去多了不少暖意。刁老板和服务生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惠姐。她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一次,刁老板对此做了解释。刁老板说她酷似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大家便这样叫她了。山口百惠是人人皆知的电影明星,服务生这样称呼自己,她未置可否。她认为,这仅仅是形似而已。就性格而言,山口百惠是个很任性的姑娘,而自已却崇尚理性。她曾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发型,上宽下窄,干净利落。她庆幸自己天生一头秀发,黑而柔,特别适合这种发式。
因为是常客,那个爱尔兰歌手见到她会礼貌地打招呼:晚上好!歌手汉语有些生硬,但不难听。
她礼貌地回上一句:晚上好,杰克!她从酒吧水牌上得知,这个歌手叫杰克。
一个秋季的周末,一身红色西装的杰克演出结束后,来到她对面,用英语打招呼:Goodevening,dearlady!Do you mind if I play a piece of music for you? What would you like to hear?
肖樱心里一亮,点点头,用英文回答:Thenplay Blue Sunday,please?
杰克微笑着点点头,回到舞台,吹奏了一曲萨克斯版的《忧郁的星期天》。杰克吹奏中配合着肢体动作,那头金色的长发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忽而分披两侧,把一首曲子表现得恰到好处。
杰克演奏完,在舞台上鞠了一躬便离开了。咖啡屋背景音乐低迴婉转,像溪水流过时空,人们都被这首伤感的曲子感染了。无限弥漫的忧郁感袭来,一曲萨克斯,让整座城市失恋。她痴痴地凝望窗外。那是一条老街,有点像哈尔滨中央大街。许多建筑仿佛进人老年,路灯昏黄的光芒似乎在随风摇曳,漂泊不定。她收回目光,望着对面的空位。棕色皮质沙发靠背上隐约有模糊的字迹,应该是哪个恋爱中的青年用圆珠笔所写,只见隐约可辨的一个字:苦。对面这个皮质沙发不知坐过多少人,留下字迹的人也许在写咖啡的苦味,也可能是在表述爱情的苦涩况味。总之,这个字此时此刻寓意颇多。胡杨曾经来过这里一回。那是他到北京开会间隙,两人相约在这里见面。记得那次她点了两杯爱尔兰咖啡。确切地说,是两杯鸡尾酒。但因为调制恰到好处,喝不出威士忌的味道了。胡杨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成了一道风景。
胡杨那次来,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她喜欢读胡杨的微笑,如同读一部妙趣横生的名著。工作后的胡杨变得喜欢用目光交流,但她更喜欢听胡杨说话,喜欢听他的声音。那一次,胡杨想点酒,说难得相见就破一回例吧,喝了酒回办事处睡觉。他说,给领导当秘书后向来滴酒不沾,因为饮酒误事。省长日理万机,一旦误事,就等于把天捅个窟窿。她阻止了胡杨,说酒无非是麻痹自己的理由,还是点爱尔兰咖啡吧。胡杨说,就听您的,您一向是站在理智的冰山上说话。当时,她特别想吃的其实是糯米滋。糯米滋,是她和胡杨两人共同拥有的秘密。男女之间一旦共同拥有秘密,关系就非同一般了。她和胡杨之间就是这样,彼此心照不宣,但又相处有度。交谈中,她告诉胡杨说很想一个人。胡杨问是谁,她说是历史系办公室走出来的一个老教师,穿着灰色中山装,一头白发,说话有板有眼。胡杨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位老教师,可以托人打听一下。她说不用了,有的人相见不如怀念。胡杨微笑不语,只是用柔和的目光看她。她注意到,胡杨的眼睛里亮起无数小星星,像浓缩后的星河。
她曾经询问过一位心理咨询师:人的微笑能持续多久?得到的回答是很难长久持续,许多微笑一眨眼便会消失。她怀疑这种说法的正确性,因为坐在对面的胡杨整整一个夜晚都在微笑。胡杨的微笑内敛而不张扬,嘴角微微上弯,一双凹陷的眼睛流光溢彩。她已经感觉到,只有在胡杨的微笑里,自己才会摆脱周末恐惧的梦魇。
那一次,胡杨给她一个忠告:将来的男友,不要选择官场中人。至于为什么,胡杨没说。
这次坐在彼岸咖啡,她很想给胡杨打个电话,但最终又放弃了。说不定此时此刻,热恋中的胡杨正在两人世界里说悄悄话;一个电话唐突打过去,胡杨该如何解释。她知道胡杨不能一直单身下去,他要给永昌县,给送他上学的老支书一个交代。她不怀疑胡杨的感情,胡杨给她的是一腔真情。至于胡杨在两人感情上止步不前,想必原因复杂,她也不愿意去多想。胡杨就是纳西塞斯!
她常常这样在心里埋怨胡杨,同时感叹自己为什么再遇不到胡杨式的异性。人的有些素养是相互排斥的,比如特别理性的人,不一定欣赏更理性的同类,而喜欢和幽默、感性的人相处。她在择偶上陷人这样一个怪圈:对追求她的制服男,她没有感觉;而因为工作面不宽的限制,其他行业的人又认识很少。她甚至想,如果有一个吹口琴的男生来追,她马上缴械投降。
肖樱的婚恋问题是姜阿姨的心病。老人家专门把她叫到家里唠叨过一次,劝她该放下时须放下,尤其不能用胡杨的标准去框定别人。她说自己其实早就放下了,胡杨已经有了女友。她之所单身,实在是没有遇见合适的人。但她的话瞒不过姜阿姨,姜阿姨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缘起容易缘灭难,是胡杨害了你。肖樱忽然间感到很委屈,鼻子有些酸。姜阿姨还嘱咐,想忘记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是背诵他的缺点。
她一时无语。胡杨有什么缺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