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年七月第一个星期天,面临毕业选择的肖樱早早地起了床,去校园里散步。她面前有两条路,通向两个不同的人生境界。这一点她很清楚,但她需要一个知心的人来交流。这种交流并非因为她拿不定主意,只是她需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清空心里不必要的存储。
人,是需要释放的。就像蟾蜍,鼓圆了的肚皮,一定要声嘶力竭地叫出去。否则,就会胀坏了自己。
关于职业选择,父亲就一句话:纵使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离开北京。母亲则套用了一段歌词:走过了南北西东,也到过许多名城。仔细地想一想,最美还是北京!
她想听听姜阿姨的意见。因为姜阿姨不仅知道一点她与胡杨的事情,而且还是个深谙世故的老人,从小就帮她拿主意。但这一次,姜阿姨态度有了变化:你与胡杨不错过当然好;既然错过了,就不要再回头。
肖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未平湖畔,来到了那棵神情不振的老国槐下。因为久日未雨,国槐变得枝叶低垂。她注意到,缪斯胡床上蒙着一层薄尘,给人一种人去床空的掩饰不住落寞。她想起了一年前的毕业季,想起了与胡杨在此处的交流。那个时候,胡杨是自己心里当之无愧的精神导师。从胡杨身上,她学会了什么是辨证思考。这是胡杨走后她才意识到的。胡杨相赠的陶埙,她一直摆放在家里。她不敢放到宿舍,担心被好奇的女生夺了去。尽管不懂吹奏,但空闲时,她会把埙捧在手上,摩挲把玩。这个朴拙的古老乐器,总会让她想起胡杨吹奏口琴时的潇洒自如,想起婉转动听的《月亮河》。胡杨在Y省政府办公厅工作,给省长当秘书,工作很忙。他经常写信给她,谈自己的工作体会。她知道,给大领导当秘书,遇事更应三缄其口,自己很可能是他唯一能敞开心扉的人。
倾诉,是一种心理需要。在面临毕业选择这些日子,她深深感受到了这需要的强烈。
她决定给胡杨打个电话。除了胡杨,无人可以倾诉。
秘书一职,白天很可能不离领导左右,接电话多有不便。晚上电话打到宿舍,该怎么聊就怎么聊,想聊多久就聊多久。这是胡杨告诉她的。
胡杨的声音依然那么富有磁性,仿佛带着电流。
寒暄几句后,她说出了自己的困惑。最高审判机关来学校要人,沿海一个大城市新成立的海事法院也来要人。两家都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胡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她讲了一个故事。Y省有个地处边境的贫困县,县一中有个姓罗的教导主任,是七八级北师大毕业生,当时的班长。1982年毕业时,他选择了支边,到这个县一中教书。这位罗老师极为敬业,也很有能力,先后被评为县、州、省先进,去年又被评为全国先进。在年底的全国性表彰大会上,当他上台领奖时,你知道给他颁奖的是什么人吗,是他的同班同学小邓。小邓当年毕业去了教育部,这个时候已经是部里的副司长。罗老师有些什么感慨无人知晓,但那位邓司长在发奖仪式结束后却来找他,劝他换换地方,哪怕到省城也好。因为罗老师当年不仅是他们班的班长,还是同学们崇敬的兄长。在县里,顶到天也就是个县处级。当然,罗老师没有走。说既然当年做出了选择,就应该为这个选择买单。但你知道吗,这可不是一次两次买单,而是要买一辈子的单啊!
这个故事已经说明了一切——平台决定未来。肖樱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虽然我不会像他那样去买单,但我从内心里为这个罗老师点赞。他像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瓦尔娃拉一样,令人敬佩。”
二
她最后选择了留在北京。报到第一天,她并没有多少兴奋感。这个令人憧憬的单位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上一—有的风景,抵达便是消失——逼仄的办公室,油漆斑驳的木卷柜,穿着旧衬衣的机关干部……这就是所谓金字塔尖的单位吗?法袍呢?法锤呢?儒雅而不失威严的法官呢?这里的每个人都普普通通、笑容可掬,如同母亲所在的区政府公证处一样平常。
庭长姓苏,是个军转干部,国字脸,头发花白,穿着标配的半袖制服。见到她,第一句话就说:“科班出身,宝贝疙瘩。干好工作,定有出息。”
苏庭长虽然威望和级别都很高,却没架子,用搪瓷杯喝浓茶,说话喜欢四字一句。他特意把肖樱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
“做书记员,拾级而上,步步登顶。”这是实话。一个大庭长,说话不兜圈子,很让肖樱感动。法院工作有规律可循,行稳方能致远,三级跳那种进步模式不适合法院。“法院工作,控制感情,首当其冲。感情像胆汁,消化食物,也消化原则。”苏庭长对每个新来的同志,都会讲这样一番话;对肖樱也不例外。肖樱知道,这是领导在提醒自己,不能徇情枉法。
她所在的办公室有三人,一个是负责综合的老梁,高度近视,记忆力超群。虽然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但工作较真,所编每期案情通报都要亲自校对三遍,连个标点都不放过。与她坐对面的是老金,一个经验极为丰富的老法官,主审过许多大要案,没一件翻烧饼。老金有句名言,判案靠闻味儿。老金认为,卷宗是有味道的,一个案子判得对不对,翻开卷宗就能闻出来。这个说法让肖樱颇感好奇。在西方法律教科书上,从来没有关于司法味道的阐述。这个观点,绝对属于浓眉大眼的老金独创。老金是从外省高院调来的,为人仗义,在庭里口碑很好,办案水平也高。只要是他过手的案子,像铸件一样很难改变。为此,老金年年被评为先进。
老金的味道理论,深深影响了肖樱。
一开始,她也想去闻出卷宗的味道来。但翻开厚厚的案件卷宗,除了霉味,再无其他。她问老金,这味道该如何辨别。
老金喜欢喝茶,专喝一种名不见经传的黑茶。黑茶泡出来像酱油,老金却喝得津津有味。老金喝下一口黑茶,指着玻璃杯对肖樱道:“这黑茶泡过三遍后,味道就淡了。别人喝一口,辨不出是普洱还是沱茶。但我只要一上口,就知道它是不是黑茶。这就叫经验。真正的经验是总结不出来的,只能靠感觉。能总结出来的,就不是经验了。”
她明白了。老金是说她案件见得少,缺乏判断经验。“就没有一点秘诀吗?”她不死心。
老金是个很正直的法官,不会故弄玄虚。“当然有。”
老金说,“这个秘诀就是,把心摆正。心不在焉,充耳不闻。心若在,味能觉;心不在,食无味。”
她忽然觉得,老金更像一个厨子,所讲道理总是与吃饭联系在一起。她便调侃说:“您这是《随园食单》
里的理论吧。”
不想,老金却点点头,很肯定地说:“民以食为天。
法律就是天条。两者归根结底,是相通的。”
她愣住了,本是一句玩笑,却戳到了谜底上。老金的话显然富有哲理。她忽然间悟出,所谓卷宗的味道,其实就是天理的味道。天理的味道没法描述,只能靠感觉,是良心存在的感觉。
给胡杨的电话里,她报告了自己的感受。胡杨说,法律是逻辑的体现,而味道是反逻辑的。这个金法官,算是法律界的另类。胡杨又说,有时候,法律的希望就在少数另类身上。她不理解,为什么胡杨会有这样的结论。难道按照逻辑关系来论,司法会走向目的的反面?
胡杨在电话里给她举了一个例子:有些审判,从事实到适用法律,再到文书措辞,都毫无瑕疵,再能吹毛求疵的律师也将一筹莫展。但这个判决就是有问题,而且问题还很大。这就是金法官所说的“味儿”不对。要知道,多少冤假错案被看似合理的程序所掩盖,法律变成了功能单一的工具。胡杨的话如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的心锁。她顿悟到:虽然程序是逻辑的体现,但合理的逻辑不一定产生正确的结论。而人们往往关注的是程序而不是结论。这就是有人常说的:程序对了,错的也是对的;而程序错了,对的也是错的。她将自己的感悟说与胡杨,胡杨在电话里爽朗地笑了起来,夸奖了她一番后说:一个给地狱发放签证的法官,重逻辑,更应该重味道。就像金法官,凭良心去办案!
三
她真的像老庭长预测的那样开始拾级而上,由书记员到助理审判员,再到审判员。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所在处室的老人。老梁和老金相继退休,办公室来了两个新同事——小苗和小庄。毫无思想准备的她,产生了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危机感。小苗、小庄一口一个姐地叫着,一种被生生叫老了的感觉鼹鼠一样会忽然冒出头来。
她认为自己的成熟是被迫的,因为大姐就要有大姐的样子。本来还处于撒娇年龄的她,不得不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有时,她为自己的成熟感到心虚,犹如被抹了催熟剂的西红柿,虽然表面红彤彤的,内心却依然青涩。
让她苦恼的是,两个新来的小伙子竞赛似的向她示好。
小苗,一副豆芽菜体格,喉结特别突出,姐叫得很甜,也很腻。她从来没有被男孩子叫过姐,小苗那个奶油味很重的腔调有点发黏。小苗来自福建茶区,隔三岔五就会带一罐好茶来请她品尝。每当有新茶的时候,小苗会早早来到办公室,打水、刷杯,把地板擦得纤尘不染。她一走进办公室,小苗会笑眯眯地说:姐,喝茶。
应该说,小苗的茶的确好喝。但这种待遇如果给老梁或老金都很正常,肖樱比小苗大不了几岁,却享受这种老干部般的待遇,便觉有些不自然。沏好的茶无法拒绝,她只好让小苗不要再带茶,说办公室不是茶坊,太讲究了就不是法院机关了。小苗却有自己的看法,说喝茶提神醒脑,对工作有益无害。她有些哭笑不得。小苗单薄的身材总让她想起胡杨来。她甚至在心里盘算过,两个小苗合起来,能不能抵上一个胡杨健硕的体魄。她问小苗,在学校时喜欢什么球类。小苗说,篮球、足球都很危险,猛烈碰撞容易导致骨折。他只打羽毛球。她说,你别在茶上费心了,哪天我们去打一场羽毛球。小苗一听就告饶了,说大学时打过一场,输给了一个女同学,自尊心受到伤害,从此立志不再打羽毛球。她问,那你还喜欢什么运动?小苗想了想说,喜欢炒茶,能炒出上好的铁观音。小苗又把话题拉回到茶叶上,她只能无语。
小庄个子不高,两颗虎牙让他的圆脸变得生动有趣。由小庄的虎牙,她想到了胡杨的下颏。胡杨的下颏棱角分明,仿佛铜雕模具浇铸出来的一般,蕴含一种力量。
小庄家在通县,算是北京本地人。父亲开了家冷饮厂,还加工各类雪糕。肖樱无意中提及自己曾买了十支雪糕,结果全部融化的经历,小庄便记在了心里。周一上班,他总会带一个保温饭盒,里面装满各种雪糕。小庄把饭盒往她办公桌上一放,话没说两只虎牙先露出来:姐,雪糕。她从来不拒绝小庄的雪糕。看到他带来的乳白色保温饭盒,就会生出一丝怅然。当年,胡杨要是有一个保温饭盒多好!有一次,她甚至双手抱紧饭盒,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晃动的镜头。镜头里飘着槐花雨,国槐下的缪斯胡床上蒙上白花花一层,一只松鼠在上面嗅来嗅去,似乎在寻找什么。有糯米滋吗?她问小庄。糯米滋在她记忆里已经成了唯一,是一种独特味道的标志。小庄说几年前家里生产过,不过已经停产了。她有些失望,一个对糯米滋都不了解的男生却来叫姐,这是多大的反差!
胡杨当时买的糯米滋虽然没有吃到,但那种浓郁的奶香在心头一直挥之不去。小庄有一特长极为出众,能把魔方玩得飞快;再复杂的魔方,他在二十八转之内都能复位。小庄说,我会转魔方,就一定能变出糯米滋来。
她对小苗、小庄一视同仁,出门办案大多三人同行。
楼下政治部的牛路就说,肖樱出门排场不小,身后总是跟着哼哈二将。
小苗向她请教判案经验,她想起了老金的话:“要学会闻出卷宗的味道。”
小苗不懂,又不便多问,每次拿到需要审核的卷宗,都埋下头来先嗅嗅。她忍俊不禁,就开玩笑说:“如果能闻出茶的味道,这案子就判对了。”
小庄也请教同样的问题,她说:“阅卷时可以灵活运用魔方公式。司法的秘诀,很类似魔方公式。”
小庄不懂:“司法严肃,怎能和游戏相提并论?”
“事物都是相互关联的。魔方和司法所追求的,都是还原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