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门打开,尚虔棠立刻就噤声了,专心盯着进门的老人以及他老伴,他们才耕作回来。不知道他们对突然回来的尚虔棠作何感想?孩子倒是好哄,一句“爷爷奶奶让我住下了来了哦”之后可以让他们无忧无虑地绕在周围玩耍。
果然,老人气都没缓平,就开始诘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尚虔棠抱紧了怀里刚哄睡的小孩,脸上满是哀求:“我只是想躲一段时间,让我留下来吧,我会力所能及地帮忙的!”
“除非你发誓不会伤害我们,”老人一脸正色地说,“或者让我们消失得痛快点。”
老人末尾的话让尚虔棠吃了一惊。她斟酌了一下,假装不懂而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两位老人不肯停歇地走进厨房。她把怀里的孩子交给稍大的孩子,前去帮厨。
厨房只有灶火和锅里的蒸汽在发出声音,老人和老婆婆都不说话,尚虔棠也只好低头择菜,估算夜晚什么时刻来临,等待陈萱泉的计划像煮浓汤一样慢慢让她尝到鲜味。除此以外的都不必考虑。
“朱依还没回来。”吃饭的时候,老婆婆喂完最小的孩子,终于说了一句话。
“这里是白瑞袅的美好未来,那就没事吧?”不想吃饭的尚虔棠坐在门前看着翡翠竹林说。
“你怎么知道?”
“看看这些气息。”尚虔棠回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在桌上成雾的鼻息与呼吸,以及混着汗味的空气。佐证当然不止这些细枝末节,还有变化的道路和会动的骷髅。
“死后世界不该有这些,”尚虔棠垂头,“除了美好未来。”
“是啊,”老婆婆坐在的竹椅,捧起孩子的脸,连连叹气,“其实美好未来里也不该有我们。我们是在寻找轮回的路上突然被拉进来的,生前可是享受够福了的,也没有感受到世态有多么炎凉,人可以为了一件美丽的事物混乱致此。或许我们是又来受苦的吧。”
“似乎在不同的世界,注定有一些人得不到幸福,而这里,所有没有执念的灵魂都只有被碾碎成为道具的终局。”尚虔棠闭眼回想着从工厂出去的成品,不知道这样的物体有没有美好未来许诺的转世的机会,但她心里已经萌生出了疑问。
这时天空中刚好有一两只鸟飞过屋檐,尚虔棠聆听着鸟啼,低声说:“我在琢磨标价为灵魂的美好未来,是否值得购买。”
老婆婆把跑远的孩子拉回来,坐下来呐呐了一句:“你的执念只会牵引你往一个方向,那就是接受美好未来。”
“这样啊……”尚虔棠和开始玩波浪鼓小孩子相视一笑。“别人从来没有说中过我的命运,希望您能。”
老婆婆抱起小孩进门结束这场话题。尚虔棠面无表情地看天空的黑点晕开成葡萄紫,天边有一丝红光,好像被火照亮的。她点亮了孩子教她做的灯笼,心中开始焦躁起来。她的朋友们行动到这么久吗?不过中途出了变故,也是常有的事。
不知等了多久,尚虔棠灭掉灯笼上床,数着竹叶洒在床上的影子,正想好好享受床的软柔时,瞥见朱依从窗前一闪而过;她绝对不会认错那头亲手编的辫子和昨天才见过的衣服。
这么晚了,朱依还出去干什么呢。尚虔棠把头埋进枕头,半睡半醒间,肉烤熟的酥香味随风钻进她的鼻孔,这时,似乎有人悲伤地叫了她的名字,让她的心揪紧到警戒周围的高度。尚虔棠一下掀开被子,捂着胸口,睡意全无。
这种心脏跳动的感觉太真实了,如果是她的美好未来,一定不要呼吸和心跳。尚虔棠犹豫了许久,直到烤焦的味道愈发浓烈,她决定再次拿着烛台跳窗而出,手里握着小刀,循着气味来到几百米远处废弃房屋的大院。
五层高的楼房蜂窝一般矗立,遮蔽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灯笼的红光亮,然而,尚虔棠只注意到了前面无需灯笼渲染的猩红的地毯,闻到了由它而起血腥味在半空弥漫。她明白她走到了哪种地方了,便伸直手臂让烛台照亮更远的地方,烤焦肉的气味来源。
活动的地毯中央,一具小小的身躯颤抖着反复仰卧于血泊上,因为骨折扭曲成奇异角度的十指流着青色的电光,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只有两根飞舞的电线,如同操偶线让可怜的空壳不得安息,灵魂也陷入囹圄。
尚虔棠手里的烛台滚落到地上,照亮了一道影子——是她认识的木头人,他似乎下巴脱臼了,嘴微微晃荡着合不拢,在他身上有老鼠狂躁地翻来覆去地爬出残影,他蚯蚓似的细长手指不停地屈伸,直到捏住两只老鼠,老鼠因为积压呕出血液,于是木头人踉跄着丢下成了肉棍的老鼠从小道跑出小院,这时破空声穿过他的脖子,他的头被一根棍棒打中,飞到尚虔棠面前。
“他说他要你做替罪羊。”影子从漏风的嘴里说出这句话,然后脸上出现了裂纹,变成了一摊齑粉般的碎片。
尚虔棠愣了很久不说话,然后看着朱依。她和朱依只算初识,若要因此而流泪,未免也太过虚伪,因此她根据影子说的话,认真地思考这扑朔迷离的奇异光景的谜底。是的,既然她是替罪羊,那么她不会被杀死。
于是,首先,这个血腥的场面她想称赞为艺术,足以惊雷般震开了她浑浑噩噩的心境。毫无疑问,凶手内心的疯狂比肩一个末日,他明显不出自报复或者其他原因制造出了这副场景,纯粹是为获取精神营养而诞生,尚虔棠快描绘出他的内在形象了,那一定是一只会谈笑且想象力十分丰富的兀鹰,会像猫一样玩弄食物。而她头顶上相机的十次咔嚓声,已经成了她耳鸣的来源,这恐怕就是凶手享受视觉盛宴的掌声,当掌声渐熄,有人拍了她的肩。
“你这个杀人犯!”
尚虔棠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在这声怒喝下被某种东西拍了一下脑袋倒地。当她意识回复时,听见了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头皮又疼又凉,应该是被人泼了一盆水,过了好一会儿才醒来。
“醒了?”一双运动鞋踢着棕色地板上的灰尘来到尚虔棠面前,尚虔棠努力移动了一下脖子,仰面看着鞋的主人,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少年明显没想好对她说什么,只是回望着她,好像指望尚虔棠会承受他的恨意,羞愧地悔罪一样。
“你们凭什么把我反捆起来放到地板上呢?”尚虔棠平淡地说。
没人回答她。尚虔棠转动眼珠,发现果然都是些小孩子,她叹了一口气。
“凶手不是我。”尚虔棠翻了个白眼,半嘲弄道,“他估计已经逃跑,准备下一次谋杀了吧。你们看见了朱依最后的样子吗?希望你们没有看见,不然晚上会做噩梦的。”
孩子们听了尚虔棠如蜜糖加刀的话面面相觑。
“你房间里有血滴,衣柜里有朱依的头,”年纪最大的少年一口气说,“我看见你在那里站了很久,木头人的头滚到你脚边,特别是,你是个杀人犯,这些难道不够吗?”
尚虔棠翻了个身,靠墙坐下,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就这些?难怪你们只能窝在这里,不敢走出去。”
“我们没必要和你这种双手沾血的人同流合污。”少年几乎尖叫着争辩道。
“呵,小弟弟,我们来约定吧?”尚虔棠晃了晃脑袋,试图减轻头顶上持续传来的疼痛,“你在这监视我一天,一天后,如果还有人因为这种方式消失,那么凶手肯定不是我,毕竟,我可不会分身。意下如何?”
几个小孩子跳到少年旁边争相发表自己的看法,一直沉默的少女却捡起地上的斧头拖到尚虔棠眼前,然后举起它。
“你在干什么?”少年听别人说话,没忘出声阻止。
“她很危险,而且绝对擅长撒谎。我们不能在留着这个罪犯了。”
“姿势不对,妹妹。”尚虔棠止住话头,看着少女的眼睛,她发现少女的眼神比其他人深沉得多,斧头也握得很稳。是她粗心大意了,少女或许不是第一次拿起斧头对准人。
尚虔棠把目光移向别处,无奈的眼神在光下一览无余:“那把爷爷奶奶叫过来吧,让他们决定。”说完她耸耸肩,歪头看着少年。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像警察一样调查,找出证据。”刚走进门的老人就对尚虔棠说道,身体颤巍巍的。
“但您应该也知道,因为我以前杀过人就处理我,完全是掩耳盗铃,无济于事。”
“处理掉你也没什么不妥吧?”在房间里反复走到的少女插了一句话,“你这个坏人。”
尚虔棠又开始大笑了,她不吐不快地说:“好,那我就来当一回坏人。你们自我感动到了极点,又非常懦弱和懒惰,找正义和善良作为借口来发泄。如果我是个完全清白的人,你们又会如何判我呢?你们在乎真相吗?你们在乎朱依吗?你们认真思考过正义和善良是什么东西吗?我人是不怎样,但我也没必要为你们的自暴自弃和虚伪的面子买单,你们和我有什么不同,就是我没拿正义和善良作为恶念与无能的遮羞布。”
少年飞起一脚,踢到尚虔棠的脑袋,把她又踢回躺在地板上的状态。
“说中了?生气了?”尚虔棠缓和过来,凌厉地说,“那你就为了自己的尊严活在自己的幻想里,等凶手取下你的脑袋吧。”
四周安静了。他们没想到尚虔棠的态度是这样的不卑不亢,当他们意识到尚虔棠这个人是生动的,不是新闻里图文并茂和有固定形象的罪犯,他们真的很惊讶。
“按你的提议,我们轮流看着你。”老人做出了决定,“我们关你一天。我们再也不能让步了。”
“可以。”尚虔棠点头答应下来。
第一批看守她的就是少年和少女。他们坐在纸箱子上,少女偶尔看向窗外,骷髅的身影路过窗的影子,锁链因为撞在墙上,发出阴森的声响,她苦笑一声。
“能让大人们不停出去的,就只能是长喙鸟的进攻了吧。你们有什么计划?”
尚虔棠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才说:“我这种被你们五花大绑的人知道什么。”
少女坐直身体,目光灼灼:“我现在感觉非常无力,我好像在浪费我的记忆粒子。我想新的未来很快就要到来了,你说呢?”
“娜妍。”少年出声提醒她,“我们一直以为你会回心转意,不会像大人那样不切实际地走出去等着被宰。”
少女咯咯笑着,不再说话。
没有真相和理解的依托,任何正义与善良都是最卑劣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