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周城外的漪河畔有一棵古树，尽管岁月在树干底下侵蚀出一个硕大的空洞，但古树仍枝繁叶茂、苍翠遒劲，自有一股清香之气。当地人相信，若为人父母者向古树虔诚祭拜，可护佑家中孩童平安成长。
大多数时候，古树只有虫鸟和它为伴。但若在晴明的夜晚，偶然也可见到一位年少公子半卧于树上，自斟自饮。那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原逝。
今夜恰逢如此良辰。月光下，原逝的身影略显单薄，他一手提着玉壶，另一手端着玉盏，不过壶中所装却从来不曾是酒，而是甘苦相济之茶，甚或只是清泉，故而看似洒脱，终究还是少了些不醉不归的豪气。
月渐偏西，虫鸟入眠，漪水清波悠扬反是添了几许静谧。原逝收起玉盏，脚尖轻点在树枝上，正欲倾倒壶中残留之水，不想却有女子悲凄的哭啼声随风送入耳中，其间还夹杂着男子粗鲁的骂声。
不久，他往下一瞥，便见到两个蒙面的黑衣男子强行押着三个姑娘，看她们模样，皆只有十六七岁，想来生得眉清目秀。不过这几人后面还跟着一人，这人年纪倒与自己相仿，只是手中握着宝剑，见前面几人停在河边，便倚靠在古树上静观其变。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河面上驶来一艘小船，靠岸后从船上又下来五六个黑衣人。领头的那人喝道：“赵大、赵二，这都几天了，再找不到合适的女人，不等那位少爷发怒，我先结果了你们兄弟。”
赵大嘿嘿笑道:“虎爷，不是兄弟们不上心，实在是不知道那位少爷到底要什么样的女人。之前我们兄弟倒了大霉，遇到个厉害的丫头片子，差点连命都没了。”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没用。”虎爷骂道，“废物，还不快把这几个给我弄上船。”
“是，是，虎爷，下次我俩一定多抓几个漂亮姑娘。”赵大和赵二谄笑着。
“你们可真有贼胆，在我面前还敢说这种话。”
此时树下那位公子忽然跃至他们面前，赵大不由惊慌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还想不想活？”
虎爷上前把眉毛一扬，冷冷哼了一声：“臭小子，不知死活，敢管你虎爷的闲事，兄弟们给我上。”说完，众人便拔刀杀来，那公子想是不屑出剑，无需多时便将他们打得跪地求饶。
虎爷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向众人打了个响指，顿时空中药粉弥漫，纵使毒不死人也够呛死人了。他们趁机欲驾船逃离，忽然之间，只听得树叶疾飞之声犹如拔剑之气呼啸而来，叶片划伤之处，痛如刀割。谁知又有一个多管闲事的臭小子飘然而至，不过他手中拿的并不是剑，而是一把玉壶。
“今日还请二位行个方便，休要坏我好事。否则，定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虎爷虽不敌拳脚，却也要逞一下口舌之强。
持剑公子道：“听你这么说，我还非管不可了。”
虎爷一路人都已被点了穴，那公子转身向着原逝道：“在下虞舟羡，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不必谢我，他们扰我清净，我不过是替自己除了这烦人的杂鱼。不知阁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用不着我处置，官府已出了告示捉人。”
“阁下可否将赵大、赵二交给我？”
虞舟羡不解道：“他们……难道跟你有过节？”
“和我并无过节，兴许和秦姑娘有仇。”原逝说完便不顾虞舟羡，解了赵家兄弟的穴，将壶里的水灌进他俩嘴里，砸碎玉壶冷冷道:“若不想死，便跟我走。”
虞舟羡望着原逝渐渐消失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
原逝已回到闻水园，待天亮后，他便命流霜去七柳客栈找江蓠。江蓠心下一阵窃喜，两人相识已有半月，每回都是她厚着脸皮上门打探各路消息，这次原逝让流霜来找她，自觉多少扯回了些面子。
江蓠连蹦带跳来到原逝面前，笑问：“原哥哥，你要找我玩么？”
原逝睃了一眼正被绑在一起的赵家兄弟，道：“这两人你可认识?”
江蓠已是看到地上倒着两个黑衣人，她绕着两人慢悠悠地走了一圈，笑道：“没想到，你们两个兔崽子也会落在我手上。”
“姑娘饶命啊，都怪我们有眼无珠，今后再也不敢了。”赵大说这话时，赵二也连连附和。
“你们确实是有眼无珠，哪晓得本姑娘可是有仇必报，既然眼睛长着没用，不如我替你们挖了，好歹还能拿去喂狗。”江蓠说着便弯下腰，伸出两个手指去吓唬那两兄弟。
见兄弟二人闭着双眼连连求饶，江蓠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向着原逝道：“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原逝道：“误打误撞。”
“那要怎么处置他们？”
“随你怎么处置。”
江蓠心底很是感激，对着原逝一笑，便转身指着那二人审问起来：“你们两个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干我最恨的事，老实交代，有多少姑娘遭了你们毒手？”
赵大忙道：“一个都没有，昨夜差一点就得手了，多亏二位少侠及时出现。”
江蓠不禁松了口气，继续问道：“怎么是‘二位少侠’？”
赵二道：“还有一位姓虞的，叫虞……虞舟羡。”
“那位少爷是谁？”此时原逝冷冷问道。
“我们兄弟为钱卖命，确实不知道少爷是谁，虎爷知道，他一定知道。”赵家兄弟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望能够脱身，因而绝不敢隐瞒。
江蓠道：“虎爷又是谁？”
“他八成被押去了府衙，姑娘您不如亲自去府衙问问。”
“你们还敢指使起我来，信不信我割了你们舌头？”
“小的不敢，是小的说错话了。”
江蓠看向原逝道：“我能不能把他们也送进去？”
原逝淡淡道：“我说了随你处置。”
江蓠一时开心，牵着绑二人的绳子便朝府衙走去。
待江蓠走后，流霜道：“公子，这般处置那二人岂不便宜了。若不能找出幕后之人，怕是还要兴风作浪。”
“哦？流霜对此事倒颇为上心。”
流霜闻此，自知失言，便正色道：“是流霜多嘴了。”
“飞镜可有何消息？”
“幽梦姑娘住在王府西院的碧波楼内，秦姑娘所托之事已办妥当。”
“玉佩呢？”
流霜停顿了片刻，心中别是一番滋味，俯首道：“还未查出。”
原逝冷笑一声：“没想到他们竟藏得如此之深。”
流霜偷眼瞧见原逝双眉蹙起，未敢再作答。
黄昏时分，夕阳映柳，波光粼粼，此刻原逝正斜倚在大石头上，手中握着籊籊钓竿，悠然自得。
江蓠再来园中见到此景，心中忽地起了个主意，便轻手轻脚朝原逝悄悄靠近。原逝故意不动声色，只将钓竿猛地一扬，这一扬，连鱼带水，霎时一起飞溅。未待收线，鱼便已脱钩，恰是滑到江蓠裙边，江蓠不小心踩到鱼身上，险些摔倒。
江蓠又羞又气，狠狠瞪了原逝一眼，将手中的野花胡乱簪在他的发上。看着原逝的模样，江蓠不禁又转怒为喜：“叫你欺负我，还好本姑娘有的是气量，瞧你现在可比之前好看多了。”
原逝取下花投入水中道：“我并不知你在身后，你为何鬼鬼祟祟？”
“我哪有鬼鬼祟祟，是你心怀不轨，你早就发现我了。”
原逝起身拾鱼，看到江蓠右手前臂上缠着白布，问道：“你受伤了？”
“不小心划破了一点皮，没什么大不了。”江蓠在府衙前搜索赵家兄弟身上的迷药，一不留神，被他们暗刀划伤，幸好没有大碍，不过这种事她可不愿告诉任何人。
“你去找流霜要些伤药。”
一语间，方才那番气恼已烟消云散，江蓠望着原逝手中的鱼道：“我想吃鱼。”
“让流霜带你去醉君楼。”原逝折了条柳枝穿在鱼嘴上，转身便走。
平日里，原逝总是一个人在醉君楼独饮。那楼临水而建，窗牖悉敞，夜晚凉风习习，别有一番风味。今夜，难得有人一起，他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你所寻之人居住在王府西院碧波楼内。”
江蓠停下手中的筷子，欢喜道：“这么说幽梦姐姐也已经知道我在哪儿了。原哥哥，我家有数不尽的美酒，以后你若是去阳秦，我一定请你喝最好的酒。”
“我不喝酒。”
江蓠惊奇道：“咦？这样啊，我爹可喜欢喝酒了。杜师傅和小杜哥哥酿的酒好香好香，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我家酒馆喝酒呢。”
原逝道:“各人所好各有不同，何况今日所喜，明日厌弃不也常有。”
江蓠不知其所云，只是“哦”了一声，便夹了一块鱼肉嚼了起来，待鱼肉下肚，她有意无意地问道：“原哥哥，‘凤凰眼’是个什么东西？龙眼倒是可以吃，凤凰眼能不能吃啊？”
原逝不想她会问起此物，心里先是一怔，转念又想她必是道听途说罢了。江蓠看他面露难色，接着道：“我也是在客栈里听人说的，好像是江湖上流传的宝贝，二十年前曾出现过，后来又失踪了，如今却莫名其妙成了洛王的寿礼。原哥哥不知道也不要紧，我爹说过江湖无小事，不能过问。”
原逝道：“我也只闻其名，不知其实，大概是个价值连城的东西吧。”
江蓠感叹道：“真要是个无价之宝，我也想见见呢！”
原逝微微皱眉道：“无论是王府还是江湖，都不该是你涉足之地。寻常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又何必无故牵扯其中。”
江蓠不料会引出他这番话来，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嘴里道:“你怎么也像我爹似的教训我，不说这个了。”
夜还未深，七柳客栈里三三两两坐着几桌人，其中有一桌却只坐了一个人，那人正吃得津津有味，桌上除了饭菜，还躺着他的宝剑。
现在饭菜皆已下肚，虞舟羡摸了摸肚子，打算上楼睡觉，人还未起身，只见有位姑娘踏着愉悦的步子走进店来。
“秦姑娘，今日何事令你如此高兴？”掌柜柳和梧笑问道。
舟羡暗暗想着：秦姑娘？莫非是昨夜那公子口中之人？不可能，姓秦的姑娘到处都有，天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江蓠笑道：“柳掌柜，你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有两个坏人想抓我？”
“记得、记得。”
“今日他们能栽我手里，是他们福大。”江蓠笑得有些得意，“幸好有原哥哥和一位姓虞的少侠帮我。”
柳和梧笑道：“哦，这位虞少侠是何人？长得什么模样？”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个好人。侠义者，无论长得如何，在我看来都是剑眉星目。”
“秦姑娘，近日城中鱼龙混杂，你还是小心些好。”
江蓠解下挂在腰间的香囊，托在手上道：“我知道啦。你看，我还有爹给我的香囊，平安驱邪，遇事定能逢凶化吉。”说完，便带着甜甜的笑容走上楼去。
江蓠的话一字不落传入舟羡耳中，他只觉脸上微微发烫，原来天下事真就这么凑巧，今夜见这位秦姑娘笑得如此烂漫，可知自己做的着实是一件好事。
回到房中，江蓠推开窗子，撑着双手，凝望着空中那轮明月，看着看着月中似乎出现了秦几重的身影，江蓠真想立刻扑到父亲怀里撒撒娇，这样无论发生何事，父亲都不忍训斥她，并且还会温柔地拍拍她的脑袋。那种时候，她心里总能感觉到说不出的温馨。
舟羡打开窗子，一转头便看到江蓠倚在窗栏上出神，正如诗书中所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不禁心中一动，轻轻唤了声“秦姑娘”，而后脸上羞红，懊悔自己不该年少轻浮。
江蓠偏是回过神来，听得清清楚楚，她好些疑惑：“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姓秦？”
“我叫虞舟羡，我听到了你和柳掌柜说的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舟羡已是面红耳赤。
江蓠并看不出他的脸色，惊讶道：“你是他？”听舟羡“嗯”了一声，江蓠微笑道：“我能在洛周和你们相识，皆是千里的缘分，以后叫我江蓠便好。”
“秦姑娘，江……江蓠，夜凉了，我先去睡了。”
舟羡赶忙关上窗，按着胸口，好让心跳慢一些。略微平静之后，他一头栽在枕上，自言自语：“不可能，又不是没见过姑娘，我才认识她，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