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了？主子没事吧？”
雕花木床边，宫念半靠着墙坐着。他敛目不语，静静感受着心口的疼痛。
旁边围了一圈，也不算一圈，只有三个人：程墨、天一及影一。不过三人个头都不算矮，加之床边空间总是有限，便显得尤其逼仄。
“说话呀，程墨，到底怎么回事？”天一十分心焦，但看着波澜不惊的三人，顿时感觉自己像个啰嗦的老嬷嬷，明明苦口婆心，说多了却令人厌烦。
他又看了看影一，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心生佩服。他盯着他的面瘫脸，眼珠转了转，轻“哼”了一声，本事高又怎么样，还不是没他好看。
他只顾在那里暗自吐槽，却不知就他那小心思，想的什么，全表现在脸上，一览无遗。影一瞥了他一眼，没理会。
窗外圆月不知不觉地移动，高高挂起，又慢慢坠落。仿佛一场团聚，四方归来，又曲终人散。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今晚的月亮好像一块白玉盘，圆润十足，透着亮白的光芒。
愿逐月华流照君。月亮是最容易惹人相思的，也是最常被人寄托心意的。即使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千万里土地，我们仍旧同在月光之下。如果我们同时望月，你会不会也在想我？
宁浅在想宫念，毋庸置疑。但此刻静默的宫念，今夜不眠的他，是否有那么一瞬想起那个我行我素的女子？
“如何？”程墨收了手，这一举动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宫念问了一句，语调平淡，好似承受着钻心苦痛的人不是他。
天一倾着身子看着程墨，双手紧攥，盯着他的嘴巴，唯恐他来一句“并无大碍”。
说来他们身处鞍绥，而此行程墨并未跟着，是以最初发现宫念吐血，他们先去的医馆后又去人家里，软硬兼施将大夫请了来。只是人都吐血了，大夫却瞧不出什么。无奈影一只好深更半夜回了一趟王府，把睡梦中的程墨拎了来。
“你也把不出？”宫念见他半天没说话，有些意外，但又没那么惊讶。其实，他隐隐约约有一些奇怪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但顺着那股感受，好像被牵引着领悟了什么。
“也不是。”程墨挠了挠头，罕见地有些孩子气，他目光在宫念身上打转，看了会儿，他说：“你把衣服解开。”
“你…”天一夸张的表情僵在脸上，再开口却没了声音，他眼珠一转，瞪向影一。
影一环手站着，看着他连瞪带“说”带比划，回了一句：“别聒噪，一刻钟自解。”
宫念没立刻作出反应，程墨的话好像是一个火信，点燃了他的某些猜想。
他低头，看向心口，随后解了衣带。
“转过身去。”他先说了一句，说完自己扒开衣襟。
心口那处白净的肌肤上泛着淡淡的青色，乍一看有些吓人，像是中了毒。
“程墨。”
“这……”程墨应声转过来，看了一眼，又凑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迟疑地看向宫念，“你现在感受如何？”
“仿佛一股细流，不知来源，不知去向，只能顺从。若是反抗，便是之前吐血的样子。”
“你不会又中了什么巫毒吧？”程墨烦躁地敲了敲头，“我得回去翻翻典籍。”他心里盘算着王府那几本古书，面上嫌弃地撇了宫念一眼，嘟囔了句：“不省心的东西。”
宫念扫了他一眼，合上衣服，道：“无妨，那种力量在慢慢消减。只是疼了些，旁的感觉无碍。”
他下了床，走到窗前，看到天蒙蒙亮的样子。
“之前派人去问老者，可有消息了？”
“回主子，”天一下意识地回话，发现自己说话能听见了，又惊又喜，看了一眼影一，继续道：“城南有座高山，来人说山上有位阿婆，对“秦照”这个名字反应甚大。”
“天快亮了，需要休息吗？”
“不用。不过主子一夜没睡，身体……”
“那走吧。”
“哎，这就走了？我…”被几双眼睛同时盯住，程墨身子莫名抖了一下，“我说我是不是应该先回王府……”
“不急。”
三人上了高山，至于影一又看不见人了。
高山真的很高，他们徒步上来，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算算时间应是辰时了，阿婆应当起了吧。
他们自下而上，最终停在一座小竹屋前。还未见到人，但此刻宫念已十分肯定，那位阿婆一定认得他的父亲。
因为那竹屋后，一大亩田地，种的都是白客泉。是一种茶树，产的茶叶也以此为名。这种茶叶不算名贵，口感也不是最佳，只是得益于西正皇帝宫廖景喜爱，便成了稀罕之物，无不对之趋之若鹜。
寻常的茶多是入口生涩，回味清甜。白客泉却是截然相反，初初入口只觉甜得发腻，品到最后又会觉得极苦，可一旦咽下，两种滋味合二为一，反而觉得不苦不甜，刚刚好。
这茶在市面上并不多见，更多的是在皇宫，其次便是他那里。他从小就知道母亲爱喝这茶，所以宫廖景拥有最多的白客泉。他不爱喝，但他最多。
直到最近，他才知晓母亲也不是真的爱喝此茶，只是因为父亲爱喝。
种了这么多白客泉，身在此处又知道父亲名字，宫念感觉自己看到了希望。
他们等在竹屋外，没有贸然出声。突然远处一个移动的身影钻进了他们眼睛里。她佝偻着身子，脚步一深一浅地慢慢走过来。
宫念没有犹豫，快步走过去将人扶住。天一和程墨也紧随其后，一人搀扶、一人背上了阿婆的竹篓。
“来，快坐。阿婆给你们倒茶。”
阿婆很热情。她穿着藏蓝间暗红的麻衣，灰黑的头发侧梳到一边，编成辫子。她看着是四五十岁的样子，不过精神抖擞。
宫念喝了一口，很甜，是白客泉。
“阿婆独自住在这里吗？”
阿婆端着茶杯，扬眼一笑，带起脸上的黑斑，一看就是饱经日晒的，“你们是来问照哥的吧。”
宫念看着她的笑容，没反驳，“是，阿婆说的“照哥”是原先这里的城主吗？”
阿婆喝着茶，打量了打量宫念，“你倒是知道得多。”
“他是你什么人？之前来问的也是你们的人吧。”
“是。秦照……他是我的父亲。”
“劳烦阿婆…”
“你父亲？你是照哥的孩子！”阿婆激动地站了起来，又在说话间平复下来。“这么说，你娘是杨柔？”
“是。”
“哼，果然。她倒是好福气。”阿婆面部表情有些生动，语气莫名带刺，“怎么，找爹找到我头上了！多年不见，杨柔派你来气我的？”
“当然不是。母亲……母亲早已去世。”
“咳，”阿婆连喝了两口茶，又有些气，“就数她心眼儿最多，连去阴间都要早早将人霸占了。”
“说罢，什么事你娘不告诉你，还要你来问我。”
“阿婆可知父亲葬在何处？”
“对哦，他们没葬一块儿…”阿婆忽地放下茶杯，挥了挥手，“不知不知，什么都不知道。”
“阿婆，”宫念说得有些艰难，“我想将父亲与母亲合葬……”
“你想呗，我又没拦着你想。你爱干嘛干嘛。”
“走吧，走吧，别吵我，本阿婆要睡个回笼觉。”
天一向来嘴快，现下实在忍不住了，“你这阿婆，好不讲理，人家夫妻名正言顺地，怎么你还守着不放了？”
“你这人，你怎么说话呢！”
“什么叫我守着不放，我就算守着不放又怎么了？明明我跟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却只当我是妹妹。无所谓，他要娶便娶吧，我只想他快乐。”
阿婆逐渐平静，语气不容置疑，“他生前我未嫁，他死后我守着。你说合葬就合葬，早干嘛了？”
宫念原本坚持的心突然就变得不那么确定了。人生长长短短，即便两人结成夫妻，也不能保证你的每一段旅程我都参与。而在我错过的时间里，你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再回来还属于我吗，这些问题看似简单却又没有答案。
他可以说母亲进宫是身不由己，可以说父亲和母亲作为夫妻，合葬是天经地义，可这就可以抵消阿婆的多年守护吗？
再说宫廖景，即便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可他对母亲的爱护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他又能粗暴地将其一笔抹消吗？
宫念说不出话来，他想虽然人生不如意，但父亲和母亲应该还是心系彼此，对他们而言，合葬是好的。
可站在阿婆的角度，站在他名义上父皇的角度，还是这样吗？
人死如灯灭，也许他不该追求这些形式上的东西。
“打扰了，阿婆。”宫念转身走了出去。
“站住。你这小子，怎么这般心软，瞧你们这么多人，直接威逼利诱，我还能不说么？”
“这就放弃了，也不怕你娘晚上去找你。”
“人就葬在那片茶园里。”
“去吧。小心点儿挖，若是对他不敬，我饶不了你！”
她突然笑了笑，眼中泛出晶莹，亮得出奇，“别说我了，你娘定是第一个要去梦里找你。”
“走吧，走吧。”她突然上手将人都撵了出去，“咣——”地一声把门合上。背靠着门，她没忍住掉了滴泪，“混蛋，下辈子不要先喜欢人了。”
……
太阳出来了，他们站在高处，遥望远方。感觉太阳那么近，好像触手可及。
天一去喊人拿工具了，宫念看着茶园，“你说，昨晚是不是与宁小姐有关？”
程墨席地坐着，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药材。乍一听到问话，没反应过来，“谁？什么宁小姐？”
“哦，你说宁浅啊，你怎么会觉得与她有关？你怀疑她给你下毒？”
“不是。”宫念摇了摇头，看着程墨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欲与他多说，“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