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村长在村中心修建的小广场上,一大早通知了众人提前来这里,开始建造特殊的方台,四周用了特殊熏香驱虫,又摆上了四座铜鼎,上贴特殊符箓,黄纸红纱。
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朱彭就知道,这是神婆要来了。
虽然隔着老远,但他仍然觉得四座铜鼎上的符箓十分刺目。
并且季落阴也有一样的感觉。
二人知道,这是他们的本能对符箓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抗拒。
这说明,神婆的确是有一点东西的。
符箓也对鬼物生效。
很快,来到了正午时分。
天上的太阳颇为刺目,彻底驱散昨夜带来的寒冷,远处的山林看上去也没有了夜里的阴森感。
众人在老村长的组织下,来到了小广场,恭敬地等待着神婆。
他们的表情十分严肃而正经。
无一例外。
仅仅是凭借这个细节,朱彭就能够确定,神婆在村落里头的地位超乎寻常,甚至要隐隐压过老村长。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本来神婆就已经拥有了超自然的力量,现在身份地位如果还压村长一头,那么村长就算有心,能做的事情也十分有限了。
随着村民在这里越聚越多,老村长也换上了一身十分肃穆的衣服,来到了众人的前面,一本正经地站好。
烈日下,众人汗如雨下,可没有一个人抱怨,甚至他们脸上恭敬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
暗中注视着这一切的朱彭心头暗动。
太可怕了。
且不论神婆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光是这份笼络人心的手段,就已经足够离谱!
“恭迎神婆!”
随着远处守在路边的一名村民大喊,众人立刻单膝跪地,面色虔诚地低下了头。
这一幕,甚至有些渗人。
朱彭三人也学着众人的模样,但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了小路那头。
他们注意到,那条路是村子里唯一一条认真修过的。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这是村子里人力不够,现在看来,这条路原来是专门为神婆修建的。
这条路修,其他路不修。
不但要抬高神婆,还要贬低自己。
这样,差距才足够明显。
才更能够显示出神婆的非同寻常。
可村民们越是这样,朱彭就越是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婆,她又做了什么事情,能将人心蛊惑到这样的地步?
远处,
没有想象之中的八人抬的大轿,神婆竟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是一名很瘦,很佝偻的老太婆。
她蒙着面,即便天气十分炎热,可还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就连手也没有暴露在外面。
她拄着拐杖。
一步一步来到了设置的祭台上,面对众人,扫视了众人一圈。
朱彭适时地低下了头,没有表现出和其他人的不同。
可不知为何,神婆还是盯上了他。
那一眼,让朱彭感觉到情绪躁动了起来。
他知道,这娘门儿……不是个好人啊……
女鬼生性十分暴虐,祭台上的符箓已经让它感觉到浑身不自在,现在还有个老毕登一直在看脆弱得跟纸一样的朱彭,好像要对朱彭不利,它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朱彭内心一直再不停地重复着,让女鬼一定要忍住。
他不知道女诡能不能感知到他的意思。
可如果她这个时候出手,就会让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走去。
而此刻,台上神婆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朱彭,心同样沉到了谷底。
她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感觉到了危险。
这种由来十分怪异。
她以往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就在她打量朱彭的时候,忽然身体一怔,目光微移。
神婆赫然看见,在朱彭的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破烂白布遮身的女人,它浑身染血,长发遮脸,发丝间的冰冷目光让神婆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
漆黑的眼,不见底的深渊。
她双腿发软,就要倒下的时候,朱彭身边儿的那个白衣女人又消失了。
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神婆僵硬的身体缓缓恢复,隐藏于面巾背后的脸色难看无比,眼中复杂神色几经变化。
“绝对不能让这个家伙留在村子里……”
此刻,神婆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开始在台上艰难地跳着诡异晦涩的舞蹈,嘴里叨叨地念着些众人根本听不懂的咒语。
一番折腾,神婆终于停下了。
她缓缓拿过了自己的拐杖,来到了祭台的前方,面对众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潘子死的源头已经找到了……”
众人闻言,立刻抬头起身,虽然表情激奋,可仍然保持着跟神婆的绝对距离,没有跨过雷池半步!
“真的吗神婆?”
“潘叔怎么死的?”
“难道真的是被山上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我们以后上山岂不是也不安全了?”
面对众人纷纷然的询问,神婆皮笑肉不笑地指着人群之中的朱彭,淡淡道:
“潘子的确是被鬼害死的……”
“但并不是山上的鬼,而是被这个人从外面带来的!”
众人闻言,唰的一下将目光全部都集中在了朱彭的身上,原本带着感激和礼貌的眼神,倏然之间变成了惊恐和厌恶!
“竟然是他……”
“我早就说过,咱们村子里不该接待外人,谁会没事往这么穷山恶水的地方来游玩呢?”
“本来还挺感激他带回了潘子叔的尸体,没想到竟然是他害死了潘子叔……”
村民们切切私语,相互交流,距离朱彭最近的那些人,不约而同地都远离了朱彭……
见到这一幕,季落阴和成飞阳心头暗道一声糟糕。
“事情这下大条了……”
瞧着在场众人的排异眼神,朱彭知道,自己是没法在村子里面继续待下去了,
就算今日他能够力排众议,继续留在村子里,也很难再从村民们的嘴里获得有用讯息。
因为神婆的一句话,他失去了村民们仅有的信任。
所以……
眼下这样的情况,自己还能再做一点什么呢?
朱彭内心快速寻找着,忽然抬起头,直视神婆:
“神婆,我尊敬您……不过潘子的尸体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山上找到的,进村之后,没人跟我们说一句谢谢,反而是老村长带头怀疑潘子的死跟我们有关,现在您又无缘无故地说我身上有外面带来的鬼,是否有些过于咄咄逼人了?”
他的话,让村中不少良心发现的人低下了头。
这些都是事实。
不过也有不少人心中愠怒,站了出来,言辞激烈,指着朱彭斥道: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怀疑神婆?”
“没错!”
“老早就觉得你们有问题了,正常人谁会没事往封觉村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跑?”
见村民们情绪激动,台上的神婆嘴角微微扬起。
真可怜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来者,居然也敢妄想在封觉村质疑自己。
被众人疯狂质问的朱彭也跟着情绪也跟着激动了起来,忽然间脸红脖子粗,对着神婆大叫:
“神婆,你怀疑我,你们都怀疑我,那如果我走了,村子里再有人失踪,又如何?”
“你说话啊!”
“你不敢说了吗?怕自己是个没用的神棍的事情被村民们发现?”
众人听着朱彭的喊叫,全都惊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神婆大喊大叫,这个家伙真是……太无礼了!
“没教养的东西,竟然敢对神婆大喊大叫,轰出去!”
“没错!轰出村!”
“……”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群村民们疯狂地朝着朱彭涌去,要将朱彭直接轰出村子。
后者一边后退,一边扯着嗓子对神婆大叫:
“怎么了?”
“神婆,你不敢说话了吗?”
“我看你就是徒有虚名,骗骗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村民!”
“无耻!无耻啊!”
朱彭的话,显然还是有一些效果的。
村民们当然不敢真的当面怀疑神婆,可面对朱彭的挑衅,神婆迟迟没有给予回应,这其中的微妙颇有些尴尬。
大部分人求神拜佛,除了恐惧之外,就是希望它们可以为自己带来利益。
而供奉神婆,当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人群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偷偷瞄向了台上的神婆。
神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藏在袖袍下的手指也忍不住用力了起来。
真该死啊……
这个烦人的小虫子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若是放在寻常的时候,她根本无所谓,村民们对于她的怀疑,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不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可如今这个时间……很关键,神婆不想,也不敢出任何岔子。
她盘算了一下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确认无误之后,这才清了清自己沙哑的嗓子。
“我既然是村中供奉的神婆,自然就有责任守护村中的安宁。”
“不过我倒也并非不近人情,刻意针对你们,潘子的死,的确是因为你带来的不祥招致,若是你离开,村中自然就会安宁。”
“若是村中不安宁,老身自己会滚出村子。”
朱彭闻言,不再挣扎了,高声对着村民们说道:
“各位都听见了——神婆说的,我走之后,村子里就不会再出现怪事,如果出现了,就证明她是个徒有虚名的神棍,骗子!”
说完之后,他怨恨地盯着台上的神婆,和她对视了有一会儿后,才离开了村子。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台上神婆冷冷一笑。
“小崽子,想毁我名声?”
“可笑。”
“你那点儿小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若是你敢乱来,老身一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
眼见着朱彭揽下了村民们大部分的仇恨离开,成飞阳努力挣扎,却根本拗不过季落阴。
她虽然瘦,可力气却出奇得大。
人群中,一双目光从缝隙里射出,带着一抹复杂的深沉,落在了朱彭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目光的主人,正是老村长。
而此刻,转身离开的朱彭,脸上所有的愤怒,怨恨,激动……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边走,一边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很淡定地点上。
烟雾飘渺。
“时间有限,能做这些已经差不多了吧……”
朱彭在内心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
首先是通过提到老村长率先怀疑他的事情,来帮老村长打了一层‘掩护’,至少让他看上去也和其他村民们一样‘排外’。
这很重要。
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无论他们是要寻找怨气最重的人(鬼)还是对抗神婆,都需要老村长的帮助,对方身份不凡,知道的秘密还多,无疑是最大的信息来源。
最关键的是,朱彭确定老村长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帮老村长打完掩护后,朱彭又试探了神婆一下,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讯息……
他离开村子之后,直接上了山,靠在了一颗歪脖子大树下,开始写小纸条……
潜心发送消息的朱彭并没有注意到,远处林草间密集枝叶遮掩,原本绿与赫交错的背后,却布满了血肉的猩红,在那些猩红中,有一双带着怨毒的眼,死死盯着朱彭,一动不动……
…
神婆作法结束。
众人回归了正常生活,男人出去干活,女人在家忙活着其他的杂物事。
季落阴与成飞阳自然也不受众人待见,但因为神婆没有指明让他们二人离开,村长也同样没有发话,所以众人也便也没有主动找事。
二人回到了小院子里,成飞阳气愤不已:
“季落阴,老师被众人撵了出去,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季落阴秀眉挑了挑。
“不拦着你,你要干嘛?”
“跟他一起出去?”
“任务不做了?”
“我们仨一起出去,等死?”
面对季落阴的四连击,原本还气势汹汹的成飞阳,一下子蔫了。
他捂着自己的头,愁道:
“可他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很危险?”
“村子外面肯定有怨鬼,否则潘子也不会变成那副模样。”
季落阴冷静道:
“老师那家伙可比你想得厉害多了,遇见一般的危险应该可以轻松应付。”
她话音刚落,胸口纹身一阵滚烫,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咦……他为什么说神婆要做的事已经快要做完了?”
成飞阳一脸懵逼。
季落阴眼中闪过了思考的神色,语气中带着浓郁的佩服。
“老师这个家伙……那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临时想到并且做这么多事……”
“真的太强了!”
成飞阳更懵了:
“不是……季落阴你在说啥?”
“老师做了什么?”
季落阴瞟了他一眼。
“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神婆之前最后说了什么?”
成飞阳想了想:
“说如果她不能做到保护村子安宁,那就自己滚出村子。”
“所以,你觉得以她那微弱的本事,能保护其他村民不被鬼杀死吗?”
“这……不能吧?毕竟潘子就是被山上的怨鬼杀死的……”
“那么,想想我们之前得到的讯息,神婆能决定什么?”
“能决定……能决定村子里丢不丢小孩儿!”
言及此处,成飞阳身上肥肉一抖,倒吸一口凉气:
“神婆在偷村子里的小孩,现在她敢当着所有村民的面夸下这种海口,说明……她需要的小孩已经够数了!”
季落阴眼中闪烁精光:
“没错。”
“先前我一直觉得老师的反应很奇怪,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脑子的愣头青,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一直逼着神婆表态,就是想要通过神婆的反应这个细节来确认神婆现在要做的事情进度怎么样了……”
“他的思虑和反应……实在太变态了!”
成飞阳也是暗暗咋舌。
“那咱们现在要按照老师说的做,去找村长吗?”
季落阴点点头。
“这是个好机会。”
顿了一下,季落阴的眼神闪过了一抹凝重。
“而且,我们得尽快了……”
“说实话,我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见季落阴没把话讲完,成飞阳急了:
“除非什么,季落阴你别搁这儿当谜语人啊!”
季落阴看了一眼成飞阳,摇头道:
“我还是别说了,怕你压力太大……总之你只要知道是非常严重的情况就好了。”
二人稍作休息,便立刻赶往了老村长的家,可却没见到老村长人,跟村长的媳妇询问,后者很嫌弃,没搭理他们,就要准备直接喊人将他们轰出去,不过在季落阴给出了一块纯金打造的手镯后,老妇人张开的嘴立马又合上了。
她接过了季落阴手中的金手镯,干咳了两声,低声道:
“那个老东西去看望潘子他娘了,潘子才死没多久,他娘患有心脏病,老东西担心潘子他娘痛极生悲,于是决定去看看……”
季落阴和成飞阳对视一眼,询问了一下潘子家的位置,对着老妇人道了一声谢,便离开了。
老妇人拿捏着手中的金镯子,用早已经松松垮垮的牙齿轻轻咬了下,发现上面没留下什么印子,脸上的喜色更是掩映不住,低声碎碎念道:
“潘子他娘,可不能怪老婆子我不义气,虽然这几个外来者霉得很,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
二人来到了潘子家。
隔着老远,他们竟看见了潘子家围着好几个人,全是村子里的年轻汉子。
见到了成飞阳二人,他们脸色难看,甚至故意拦着不让二人进院子。
直到屋内传来了老村长的声音:
“行了,你们几个让开吧。”
“有问题的那个人已经被驱逐出村子了,神婆都没说这两个孩子有问题,你们也别为难他们了。”
听到了老村长的话,这些年轻人才总算让开了一条路。
季落阴与成飞阳来到了屋子里头,一进门就看见了一具棺材和一脸沉重的老村长。
“村长,这……”
老村长看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
“潘子他娘有心脏病。”
“以前村子里有个落根的游方郎中,尚能给他娘开些药压一压,可几年前游方郎中病死了,于是村子里就再也没了医生,潘子他爹就只能按照以前游方郎中开得那副药方,出去给潘子他娘采药……”
“这不,他们家里的药估计是快吃完了,潘子他爹这两三月去山里采药了好几次,前几天又出去了……”
老村长说到了这里,脸上的愁苦之色不假掩饰:
“潘子他爹潘飞是我的弟弟,他出去深山里头采药,这才没几天,家里老婆儿子全没了……甚至儿子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我真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给潘子他爹解释……”
“唉……真是天意弄人啊……”
“潘飞疼他媳妇疼了一辈子,这回潘子他娘走了,他以后……”
他说着,攥着拳头,说不下去了。
季落阴朝着棺材里头瞄了一眼。
通过还没有完全闭上的缝隙,她看见了潘子他娘的尸体。
确实死了。
不过躺在棺材里的潘子他娘,并没有闭眼,那双空洞的老眼瞪得老大,竟直勾勾地望着棺材外面。
季落阴觉得有些瘆人,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对了,你们二人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老村长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内心的沉重,向二人询问。
季落阴点点头。
“我们有点……私事,想要跟您单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