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茕茕孑立2
书名:狼狐郡 作者:李迎兵 本章字数:8161字 发布时间:2024-07-03

吴起与赶来救援的宛城守军会合在一起的时候, 荀康与何瑾薇也正在 逃亡的路上。

自从追随嬴师隰以来, 荀康就有一个向自己倾诉心声的习惯。他知 道自己要谨言慎行, 于是就会拿起毛笔把自己所思所想记录在竹简上。 这种记录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发泄, 但又是有节制的, 甚或是具有选择性 的。比如嬴师隰一开始的温良恭俭让, 也正是在魏文侯时期, 以及魏武 侯时期日积月累形成的一种内敛的品性。荀康的内心始终是对何瑾薇敞 开着。

自从荀康知道那位神秘的白胡子盲老人是墨子之后, 就显得有些不自 在了。他觉得道行还没有墨子老人深厚, 甚或可以说是有些自我的迁就成 分居多。尤其, 荀康在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 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就能发 现几许羸弱和犹豫的摇摆不定。他很多时候, 无法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比 如长久以来游学之士的流浪状态, 使得他无法做到如同子夏或者墨子那样 心如止水。

你是荀康吗? 你是谁? 作为一个游学之士, 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于做嬴 师隰的谋士了? 嬴师隰在成为秦献公之后, 荀康的内心也陡然间膨胀起来了。这种膨胀让他想起了吴起早年离开卫国时把自己手臂咬破, 在血流如 注中向母亲宣誓——不做卿相,决不还卫!母亲听了吴起的誓言也流泪了。 吴起执迷不悟, 而荀康则没有这种执念, 只是在游学多年之中, 突然有一 日被嬴师隰打动了。也就是现在的秦献公, 一旦离开二十多年久居人下的 魏国, 刚踏向秦国的土地, 就完全换了一个人。荀康与嬴师隰一样遵循着 一个循规蹈矩的准则, 一直苦熬着, 日日夜夜, 一年又一年, 终于熬成了 秦献公时, 那种杀戮之气, 让人感到了震悚。

荀康先是看到了一直侍卫嬴师隰多年的庞勇, 在杀入雍城秦宫时, 被 秦出公的近身侍卫砍倒了。那是一根二丈四尺的长戟, 一下子刺向了嬴师 隰。庞勇用剑击挡, 长戟刺偏了, 却是转而刺向了他。庞勇与二丈四尺的 长戟周旋, 身后刺来了一根一丈二尺的短戟, 又被他躲过去了。接着, 旁 边射来了连弩,庞勇跳到嬴师隰身前又是一阵击杀,但最后还是体力不支, 被一把斜刺劈来的利剑刺中, 顿时鲜血淋漓。

就在庞勇倒下死去的同时,嬴师隰发话了。“杀死秦出公重赏!”随即, 郑三郎冲上去,当即砍下了秦出公的人头,而且秦出公母亲刚跑出去几步, 也被砍倒了。秦宫里躺着两具尸体, 如同拔了毛的野兽一般。国君和母后 的衣服也被剥下来了, 鸡爪子一般的手指已经开始僵硬了, 两颗人头各自 偏在了一边, 好像在看着自己肚子被豁开的肠子——一股股鲜血冒出来,  流在了宫殿地面的绒毯上, 血污弄脏了长长的玉案。只有五六岁的秦出公 还没死, 嘴里不停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白色泡泡, 长一声短一声地嗷嗷嗷 号叫着。

也就在这一刻, 嬴师隰即公子连一下子华丽转身为秦献公了。荀康从 秦献公手里接过一觞美酒, 但他百感交集, 并没有一饮而尽, 这多多少少 让秦献公有些失望。

“爱卿, 怎么啦? ”

“不舒服, 昨晚着凉了, 想吐——”说着, 荀康径自走出秦宫, 在一 个朱红色宫墙的角落里, 哇哇哇地呕吐了起来。

很难想象, 荀康会一直在秦宫里生活一辈子, 这不符合他的生活理 念。其实, 何瑾薇也是如此。他们总觉得在秦宫里会更加孤独, 甚至被 秦献公身边的近臣所孤立。荀康只是在秦献公给自己分配的斗室里独自熬过一天所有的时间。在秦宫里待着的人, 需要忍受种种烦人之处, 就 是说假话, 说屁话, 说梦话。不过, 这个说梦话, 倒是他自己不知道, 但一旦梦话被汇报到秦献公那儿, 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 荀康进入 宫里, 就取消了睡午觉的习惯。他怕梦里难免说出一些口无遮拦的话引 来杀身之祸。

荀康说, 我的书简充足。这是因为何瑾薇给我提供大量的书简, 不知 道她从何种渠道弄来的。荀康给秦献公的建议里有废止人殉、迁都栎阳、 繁荣商业活动、编制户籍和推广县制等。他总是想物尽其用, 尽可能这样 去做, 但现实却是难以尽如人意。他承认获得新的书简, 要快于他阅读的 速度。只要嬴师隰给他的斗室里拥有更多的书简, 甚至如同一个圆形的书 简围起来的碉堡, 于幽暗中却是点燃了他心中的光明。

只要身边有着这些数不清的书简, 荀康就能够体会到超越秦宫之上的 自由生活。只有在这种精神的游学之中, 荀康才会体会到生活的乐趣。这 是一种比秦宫生活更为宽广和更为可贵的精神生活。即使他无法每时每刻 地享受这种生活, 却是能够把竹简上的味道留在他的心间。这一点, 也只 有何瑾薇能够读得懂, 读得透。

“我懂你—— ”

“可是, 你知道, 我想到过自由自在地游学, 但我又不愿意承认, 我 的性格里有一种优柔寡断的东西在决定着我的命运。我也曾想追随吴起, 可我又无法忍受吴起身上的那种执拗, 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决绝。我觉得 这个公子连身上有一种与吴起不同的东西。但是, 现在我却在雍城感受到 了更加的不自由, 感受到这种压抑和束缚。”

荀康发现秦献公从过往沉闷的公子连走了出来, 成为秦献公之后越来 越活跃了。

相反, 秦献公越活跃, 荀康则变得越来越迟钝。他的孤独感与秦宫里 的喧哗和狂热同步增加。

“我在秦献公给我的几案前生了根, 发了芽。这是一种无法触摸却又 无处不在的感慨。我一天到晚埋首于书简组成的碉堡里, 经常产生错觉。 如果不是秦献公经常与我探讨国事, 我仿佛置身于四季变化之外的密室之 内。混混沌沌, 昏昏沉沉, 有时会在麻木的心理之中停滞不动, 却一下子如梦初醒之后又会感到惊惧和痛悔。”

屈宜臼早就对吴起企图收回自己在宛城的大片封地怀恨在心, 所以此 次派侄子屈图前往望江楼驿站做掉他就没有任何犹豫。门客徐子良说:“万 一有个闪失呢? ”屈宜臼说:“能有个啥毬闪失? 与吴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啦。”但是, 没有想到的是, 屈图这次行动真的搞砸了, 吴起不仅没事, 而且也知道了背后指使的后台。也就是说, 屈宜臼与吴起 的对决由暗里使绊子发展到了明里的舞刀弄剑了。

屈图灰头土脸地站在屈宜臼面前,说道:“吴起倒是跑了,却是一个叫 萧琼的女子中箭倒下了。”

“你还有脸见我呀, 吴起这次死里逃生会对屈家疯狂报复的, 而且还 是公报私仇, 楚悼王授权他从屈家开刀。”

“我这就安排今晚的行动。”

“不必了, 吴起早有防备, 这件事情只能从长计议。屈家的把柄落在 吴起手里不要紧, 关键是楚悼王对屈家的态度。”

正在说话间, 仆役进来禀报, 宛守吴起已来到屈府大门外。屈图眼睛 睁得溜圆, 当即拔出长剑, 要冲出去与吴起决一死战。屈宜臼拦住了, 说 道:“赶快先去后院躲躲,别再在屈府生出什么是非了。现在得改变策略了, 不能硬来, 要智取。”

至于说如何智取, 屈宜臼心里也没有底。他忐忑不安地迎了出去。只 见大门口站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弱男子, 个头不高, 穿着一身儒生的衣 服, 却是两眼有神。屈宜臼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吴起了, 连忙走上前, 握 住了他的双手, 嘘寒问暖。

“从魏国的西河而来, 对楚国的气候能够适应吗? ”

楚国的阴冷潮湿, 让吴起确实有些不太适应。但这个, 还并不是主要 的。“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与西河有所不同了。”

屈宜臼打着哈哈:“不同? 有啥的不同? 初来乍到,住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不习惯呀。”

“入乡随俗就好啦。”

“屈先生, 你对近期楚国变法有何看法? ”

“我能有何看法, 只是觉得魏国卿相公叔痤就曾说你吴起是一个难得 的啥子贤人, 恐怕楚国庙小, 留不住你这尊大佛哩!”

“在下无德无才, 却受君王错爱, 先做宛守, 再让做令尹, 屈先生有 何指教? ”

屈宜臼的老脸如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我看没啥指教的,谁敢指教 宛守, 指教令尹呀? 砍贵族, 砍官吏, 砍百姓, 乌烟瘴气, 一个好的治国 者,应该孝行天下,不变故,不易常,大家习以为常的规矩,不应该改变。 如果非要变法, 一哄而上地变其故, 易其常, 必将人心涣散, 国将不国,  招来灭顶之难。你不信就等着瞧吧! 我看有你吴起好看的! 别一意孤行!  为何卫国尽出李悝、吴起这种一根筋治国的所谓法家呢? 要治国, 先得懂 得敦爱, 笃行, 听说国君让你当令尹就是拿着你当枪使, 你要懂得摆正自 己的位置, 懂吗? ”

说着, 屈宜臼拉着吴起的手进入了屈府大门。司马飘香、韦成梗和白 从德等随从也要进来, 被屈宜臼的门客徐子良挡住了。

“就在院子外面看看吧, 丈量一下屈府究竟有多大? ”

屈宜臼心头一紧, 反问一句:“丈量这个干吗? ”

“饥饿的人觉得所有食物都是美味, 干渴难忍的人觉得所有汤粥都是 那么好喝。食物和汤粥的滋味, 也只有穷人更能体会深刻。”

“说这话, 什么意思啊? ”

“拔一毛而利天下, 正如墨子所言, 兼爱 …… ”

“在下倒是喜欢变通, 中庸之道, 主张有些灵活性, 不偏激, 不走极 端, 会少犯一些禁忌, 少积怨于臣僚。”

随即, 屈宜臼与吴起争执起谦谦君子如何秉公执法的问题。他认为秉 公执法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 于实际操作中很难真正做到。问问朝堂上所 有臣僚, 哪个没有私心? 而吴起不以为然, 正因为以往无法做到这一点, 才会使得楚国积重难返, 贵族世卿世禄制导致分配不公, 急需裁减冗官,选贤任能, 罢黜无能无用之辈。

“你觉得谁是无能之辈? ”

“你觉得呢? 看看你的府邸, 沿着院墙绕一圈, 差不多就占了整个宛 城的三分之一。即便是鲁国和魏国的王宫都比不上这样豪华, 雕梁画栋, 镶金嵌玉, 堪比楚宫啦!”

“这话有点夸张了吧? ”

“ 一点也不夸张, 听听宛城百姓给屈家编的顺口溜。”

“什么顺口溜? 妖言惑众!”

吴起朗朗有声:“山外青山楼外楼,富得流油从不愁;屈氏宜臼一声吼, 宛城也要抖三抖。”

屈宜臼听了之后气得发抖, 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本身高不过五 尺的他,生气的时候更加有横向发展的趋势了。肥头大耳不说,腰肥体壮, 脖子也是肉乎乎的,宛若一座圆滚滚的小山。他在楚宫只服楚悼王一个人, 毕恭毕敬的模样, 却是笑里藏刀。

吴起早就听说了屈宜臼的诸多故事, 只要他对谁嘿嘿嘿地接连笑三 声, 谁就会遭殃了。尽管满朝文武无不拥戴他, 但背地里都心有余悸。

作为封地的领主, 屈宜臼对属下耕地农民娶来的新媳妇享有初夜权。 封地上, 谁家娶来了新娘, 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不论其有无姿色, 屈宜臼 都要亲自在睡榻上验货。如果有些姿色, 他就会长期霸占。有的新娘一进 家门就被他逼疯了, 甚或有的还悬梁或跳江, 更有的人家一夜之间家破人 亡, 流落他乡。这个还不是最为严重的, 更可怕的是封地上收获的粮食都 被屈宜臼囤积在粮库里, 荒春一到, 百姓留的一点余粮也没有了, 青黄不 接, 已经有不少人家吃草根啃树皮了。

吴起每次骑马出行, 都会注意到宛城外的榆树被饥饿的百姓剥去了 皮, 裸露出白光光的树身。南方的榆树比不上西河榆树高大结实, 又名小 叶花皮榔榆,在这样的季节里长得瘦弱矮小。吴起一想到屈宜臼囤积粮食, 对百姓的死活不管不顾一时间就火冒三丈。

这个时候, 白从德与十几个士卒押着一对马车走了过来。相隔十几丈 远, 吴起就问:“收购到粮食没有? ”

“宛守, 城里城外方圆几十里都收购不到粮食。”

吴起转身盯着屈宜臼, 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

屈宜臼心里一慌, 却还是强自镇静, 故意装糊涂。“什么? ” “别装糊涂啦。难道一点粮食也买不到吗? ”

“这个与我屈某人何干? ”

看不到边际的黑暗笼罩着楚国大地。你感觉不到世界的变化, 一切凝 滞不动着, 没有一点风儿, 四周寂然无声。

吴起站在宛城外的一个土坡上, 身边是戴芙蓉——原本她在郢都的府 上, 听到白从德说是宛城严重缺粮, 甚至吴起还差点被屈宜臼派的侄子屈 图暗杀, 为他挡了冷箭的竟然是好多年未听说的萧琼。萧琼不是在秦国雍 城吗? 她来楚国干什么? 戴芙蓉匆匆赶来的时候, 先安顿好吴期。吴期也 二十来岁了, 性格上却有些像他的老师荀康, 有着游士的浪漫, 也有着父 亲吴起的某种执拗。不过, 吴期对出仕没有一点兴趣, 自从荀康跟着公子 连远走秦国之后, 他的性格更加自闭了。

戴芙蓉作为吴期的继母, 话不敢说重了, 可是有些事情还不能不管, 比如吴期每天的饮食起居, 以及阅读的书简等等, 她都得替吴起担当起责 任。吴期在这一点上, 倒是与戴芙蓉相处很融洽, 生活在郢都的府上也相 安无事。不过, 白从德前日回来, 说到了萧琼, 戴芙蓉就有些坐不住了。

“萧琼她真的替吴子挡的冷箭吗? ”

“这还有假? ”

“萧琼她人呢? ”

白从德没有说萧琼中箭之后昏迷不醒, 好多日吴起守在她的睡榻边, 茶饭不思。不过, 戴芙蓉能够想到这一点, 所以匆匆与吴期作别, 把他的 饮食起居交给了柳婶。柳婶在当年躲藏白马仙洞之后就一直跟随吴起, 府 上属于做茶打饭的活计就由她负责了。更何况, 吴期还是她看着长大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 黑沉沉的天幕上划开了一道白晃晃的亮光, 映照着 戴芙蓉的面容。在摇曳的树影里, 吴起拉着戴芙蓉上了车乘, 随即身后的白光瞬间变成了深红色, 忽然间, 雷鸣般的轰隆隆声滚过头顶的天空, 甚 至在车乘外的大地上颤动着, 摇晃着, 翻江倒海的雨水瓢泼而下。

近处和远处的风雨雷电交织在一起, 隆隆的回声将此时此刻吴起与戴 芙蓉的心房连成一片, 充满了整个车乘厢轿的空间。

“萧琼, 怎么样啦? ”

“唉, 她的小腹上为我中了一箭, 现在伤口感染化脓了。”

“我给她看看吧—— ”

“你? ”

“当然,你不记得了,想当年攻打临晋时,魏武卒里也流行一种病症, 是我的药方子治好的。”

宛城的城墙, 也在颤抖着。 一块块墙皮从高处震落下来了。进入了老 街, 一家家店铺的木门忽而被风刮开, 忽而被风关上。风雨交加中, 石板 路上流淌着一股股的雨水。

这个老头是谁? 有点特别? 何种意义上的特别? 迷蒙之中的昏乱感 觉, 只看到他的脑袋晃来晃去, 但有一点就是他的声音还与刚认识时的鲁 宫见到的一般无二。

“不认识我啦? ”

“你、你、是、谁? ”

“我是吴起—— ”

吴起? 吴起是谁? 吴起与这个老头有何关系? 还是什么宛守? 不是 西河郡的郡守吗? 不是统领魏武卒的大将军吗? 楚国的令尹吗? 好吧, 先 从他的外貌说起。他的外貌变得有些沧桑感, 但却不是老。看上去, 他还 不老, 很有一股子冲劲。脸型偏方, 表情木然, 鼻头有点大——这让她想 笑, 真的, 她就想现在笑, 可是 ……

“萧琼, 你笑什么呢? ”

啊,她是谁? 她是萧琼吗? 萧琼是谁? ——对呀,我刚从秦国跑出来, 还有我的两个孩子, 我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 ”

两个孩子也有十来岁了, 一直守在这个令尹的老头身边, 他说他叫吴 起——可是, 吴起是谁?

“我记不得了 …… ”

戴芙蓉端来了一小碗鸡蛋羹,然后一勺勺地喂着。“吃吧,吃吧,不是 你, 估计宛守就没命了。”

就是吴起。萧琼突然想起来了, 过往的记忆突然如同泛滥的潮水都往 闸口涌来 ……

那是在西河郡, 不, 百姓都叫狼狐郡, 在那个大营外的垭口不远, 半 夜三更, 就会有一只摇摆着长尾巴的红狐狸, 却又不是——好像是别的颜 色, 她记不清了。吴起站在野狐前叙述着什么。野狐那条光滑细软的长尾 巴在轻轻刷打着吴起的手掌。几只白色的兔子围在野狐的周围起舞, 再后 来, 就是白天和夜间在狼狐岭出没无常的狼群也在营帐外号叫着。

野狐说:“你就是吴起? ”

吴起说:“我就是吴起。”

野狐说:“你为何要杀我? ”

吴起说:“我没杀你。”

然后, 野狐的眼眸里流出一串串的清泪来了, 还发出一阵一阵让吴起 极为熟悉的抽泣。

“萧琼, 你哭什么? ”

“我、我、我的两个男人都死在你手里。”

吴起知道萧琼这一下头脑又清醒了。她想起了邢让和孟翔在与吴起的 魏武卒交战的情景。

“你不要解释, 我知道邢让死在了田园的手里, 而孟翔也是死在与你 交战的战场上。他们不是你亲手杀死的, 但也是 …… ”

吴起低垂着脑袋, 依然回响着狼狐岭野狐的声音, 仿佛想起了他的妻 子田小璇的死。那是他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

“我也不怨你, 更不恨你, 冤冤相报何时了。”

“谢谢你救了我!”

萧琼抬起头来想说什么, 但没有说出来。其实, 在望江楼驿站, 那只 是一个突发事件, 为吴起挡下了冷箭, 出于一种本能, 她并未有救人的念 头。

在这种犹如沉默火山一般的寂静之中, 在漫长而又短促的等待之中,你内心里裸露的丑陋显露出来了。邢让和孟翔参加伐魏的战争时是多么愉 悦, 又是多么幸运呀。当死神扇起黑色的翅膀, 他们两个人没有去躲避, 而是迎着吴起的战车冲锋, 结果可想而知。逝去的人给活着的人带来了痛 苦, 带来了无尽的哀伤。作为活生生的人, 谁都想活下去, 这是生命的本 能。

“可是, 正是你, 扼杀了他们。”

“我就是一个刽子手—— ”

吴起的心情也很沉重, 可是在他年轻时候没有感受到这一点, 所以他 在随心所欲的砍杀中得到一种病态的亢奋和扭曲的快 感。他在梦中总是看 到那只来自狼狐岭的野狐变成了田小璇, 然后扇动着翅膀, 腾空而起。

“田小璇, 你别走!”

吴起在梦里挣扎着呼喊, 踢开了被子, 一旁的戴芙蓉给他重新盖上被 子。

“田小璇, 是你吗? 你真的别走—— ”

是你吗? 我、我、对不住你、那一切, 只有在失去的时候, 才会更加 重要……你那么年纪轻轻的就死去了、是我造的孽、可是, 一个活生生的 人, 活下去, 还要活得风风光光……我不做卿相, 难以面对老家卫国左氏 的父老呀……母亲, 地下有知会原谅我吗? ……不知道……这种追求功名 的欲 望在一个年轻人的心里燃烧着会是多么强烈呀!

“芙蓉, 萧琼现在怎么样了? ”

“她说, 她身体好一些, 会带着两个孩子回吴国的姑苏城。”

吴起知道人的一些愿望并不仅仅存在于思维之中, 而是比起思维更强 烈, 具有了升腾而起的情感色彩。萧琼的腹部受了伤, 但让她浑身上下, 包括呼吸、鼻孔、眼睛、耳朵、腋下以及贪婪地因为干渴一口口喝着水的 嘴巴, 无不充满着这种超越死亡之上的愿望。吴起觉得这种愿望之力, 是 萧琼死去的那两个叫作邢让和孟翔的秦国男人给她的。吴起有些嫉妒邢让 和孟翔, 正因为死亡, 他们在萧琼心里有了永不磨灭的地位。所以, 它强 烈到无法比拟而又无法丈量的地步。魏武卒在攻城冲杀之前总是有一种神 秘的气场, 吴起站到这些勇士面前都会变得慷慨激昂, 升腾起赴汤蹈火般 的力量。

不过, 此时此刻, 吴起内心里又有另外一种恐怖的感觉。在无数次的 征战中, 仿佛取胜的并不是他自己。每一次全胜, 都在他的心灵上有了一 种出乎意料的重压。他在睡梦中呼喊着一个个死去士卒的名字, 包括那个 他曾吸吮过伤口的士卒的面容也不断地闪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些被他和被 魏武卒一个个砍倒的秦国士卒, 又在梦里一个个站立而起, 并且四面八方 向着他围拢而来。在滚滚战火里, 他们厮杀的呐喊越来越近, 让吴起无处 躲藏, 以至于常常吓醒了过来。他们从掩埋自己的大坑里钻了出来, 浑身 上下糊满了伤口的血迹, 还有灰土的污垢, 张牙舞爪, 砸开封闭在他们头 上的碎石和硬土, 冲破墓园里的高墙, 直向着宛守府邸冲杀而来。

“你怎么了? ”戴芙蓉问。

“没事, 你睡吧。”

所有的这些幻象会突然到来, 在吴起喝醉酒, 在吴起睡梦中, 一般是 很快就过去了, 无影无踪, 仿佛它们从来也没有出现。但它们反攻倒算的 时候, 会来势更加凶猛, 他的下腹也与萧琼一般隐隐作痛, 甚至后脑勺依 然感觉到冷箭一下子擦过去的感觉, 让他头晕目眩。只有那些不曾有过这 种噩梦的人, 才会对吴起这种坐卧不安感到不解, 甚或很奇怪。对于那些 亲历过这种撕裂感的人来说,比如戴芙蓉,就对吴起的这种焦虑能够理解, 反倒是有谁对他表示哪怕一点不耐烦, 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指责, 那才会让 戴芙蓉感觉到一种不协调呢。

吴起醒来喝茶的举动, 不是因为干渴难耐, 而是一种习惯的力量。 一 种让所有局外人无法理解的孤独感控制了他。他可以说能够控制整个宛守 职责范围的事务, 却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内心里长期驻扎着 一只困兽, 不停地上蹿下跳, 不停地咆哮怒吼, 不停地踢腿蹬脚。

吴起等待一个消息,就是派人先把屈宜臼的侄子屈图控制起来。据说, 屈宜臼大骂吴起祸国殃民, 随便抓人, 如果胆敢派人再来抓他, 就让吴起 死无葬身之地。

“你在鲁国, 杀妻求将, 你妻子田小璇的血迹未干, 就不自量力地带 着鲁国 军队攻打齐国, 以小博大, 却是为鲁国种下了后患。你在魏国, 四 处树敌, 扩展疆土, 北到中山, 西到秦国, 大战七十六, 全胜六十四, 死 在你手里的冤魂数不胜数。 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的下场会很难看!”

这日一大早, 司马飘香禀报:“屈图被抓起来了。”

吴起坐起身来, 刚要说什么, 就见戴芙蓉匆匆进来了, 在他耳边耳语 了几句, 他的脸色陡变。

韦成梗随后也进来了, 说是屈图畏罪自 杀了。屈图先是骑着马没命地 跑, 跑到望江楼时被司马飘香带的士卒们团团围住了。他见势不好, 从一 棵旁侧的松树上爬过去, 竟然又跳到了望江楼的挑檐上, 结果四顾无路, 从十几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 当场就摔死了。这一消息, 让司马飘香吃了 一惊。刚才屈宜臼还好好的, 口气还很硬, 拒不交出封地, 甚至扬言要对 吴起下手。据说, 当屈宜臼听到侄子屈图死去的消息时, 立马就干号了起 来, 捶胸顿足。

这时, 吴起撂下司马飘香和韦成梗在前厅里发呆, 然后跟随着戴芙蓉 来到了后院, 在萧琼住的屋子里, 听到柳婶在响亮地叫着, 充满了悲戚的 调子。

不一会儿, 柳婶打开门, 对吴起说道:“萧琼又一次昏迷啦!”

“萧琼!”戴芙蓉进了屋子,声音有些颤抖。她扑到萧琼的睡榻前,然 后大声呼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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