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要离开西河了。不， 其实是吴起要离开魏国了。
早在两年前， 嬴师隰离开魏国返回秦国时， 曾找过吴起， 让他跟着一 起去。毕竟， 吴起早先在嬴师隰面前流露过想去秦国的意思， 但到了真要 去的时候， 吴起突然犹豫再三， 最后他还是拒绝了。他与秦国打了多半辈 子仗， 即便嬴师隰立马就会变为威武显赫的秦献公， 又如何？ 这与他有何 关系？ 嬴师隰， 不， 是秦献公， 他能够容得下他吴起， 秦国朝野上下却是 不会容他的。这一点， 他有自知之明。他吴起与秦军打了二十三年仗了。 可悲哀的是， 公孙痤竟然在魏武侯跟前告吴起谋反。吴起也不想辩解。魏 武侯也觉得不大可能， 如果他要谋反， 那次阴晋之战带着五万魏武卒就可 以反戈一击， 但他却打败了秦惠公的五十万秦军。不过， 公孙痤毕竟是魏 武侯的女婿， 他的话还是要听的。公叔痤依然在说， 吴起对魏武侯的意见 来自新任丞相田文， 因为最该成为丞相的应该是他吴起， 而并非现在的这 个田文。吴起还和田文有过一段争辩呢。田文年老多病， 虽然资格老， 但 看上去这个位置也不会坐太久， 怕是公叔痤会最后坐收渔人之利。
吴起记得担任西河郡守有好多年了， 他总觉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魏武侯继位后， 国相一直空缺， 朝野上下都一致看好吴起。但魏武侯却选 择了田文为国相。吴起心里窝着一肚子委屈， 他不敢向魏武侯发泄， 却是 当面质问田文：“如果从功劳看， 你能比得过我吗？ ”田文说：“比不过。”
吴起紧接着数落道：“统率三军，让士兵乐意为国死战，敌国不敢图谋侵犯 魏国， 谁和我比？ ”田文说：“没人比得过。”吴起又说：“管理文武百官， 让百姓亲附， 充实国库的储备， 这一点如何？ ”田文答道：“惭愧。”吴起 继续追问：“据守西河郡让秦国军队不敢东犯，让韩国、赵国都能服从归顺 魏国，谁人能比？ ”田文说：“无人可比。”吴起不依不饶：“既然都不如我， 为何国相之职落入你的手里， 这不是误国误民吗？ ”田文沉思良久， 才说 道：“魏武侯还年轻， 刚上位， 权力基础不稳， 大夫有疑虑， 众臣不亲附， 百姓难信任， 在这个时候， 是把国相托付给你呢， 还是应当托付给我这样 的老臣？ 我的年纪比你大， 属于魏国老臣， 而且根基比你深。你只见其所 以长， 而不见其所以短， 知其所以贤， 不知其所以不肖。”
吴起一时间无话可说， 沉默良久才表示， 确乎如此， 老臣是有本事， 但弱主最怕有本事的老臣尾大不掉， 政令无法上下贯通。
田文很快在相位上病死， 但随后接过相位的却是魏武侯女婿公叔痤。 公叔痤在魏武侯前出主意把五公主嫁给吴起， 以此来考验吴起的忠心。公 叔痤知道这一招吴起肯定不会愿意， 一来是吴起心有所属， 二来他也无法 忍受五公主的刁蛮脾气。加之， 在公叔痤家吃晚饭， 也见证了魏公主的真 容。所以， 吴起回到西河， 就收到了魏武侯要撤换他的消息。吴起就此有 了请辞的想法， 但不是归隐， 他还有更大的抱负未实现。
嬴师隰回国接任国君时， 诚邀过吴起， 但吴起只能拒绝。秦国是不能 去了。不过， 他推荐了荀康。
荀康与何瑾薇跟随着嬴师隰很快到了秦国，先在雍城，后来到了栎阳。 荀康目睹了秦国庶长在河西迎立三十八岁的嬴师隰（公子连） 为国君， 即 后来的秦献公。荀康看到来杀嬴师隰的秦军也投靠了他， 老百姓也夹道欢 迎。嬴师隰到了雍城时， 四岁左右的秦出子和其母亲， 立马就被拥立嬴师 隰的秦军杀死了。身首异处， 惨不忍睹。荀康看到了这血淋淋的一幕， 与 何瑾薇便有了去意， 遂决定继续早年的云游生活。他不想当什么伴君如伴 虎的贴身幕僚了。荀康在秦宫又待了两个月，因为秦献公还是不想让他走， 使得他也犹犹豫豫。但后来荀康还是找到了机会， 有一日， 借着与秦献公 一起出宫打猎的机会， 他悄悄地与何瑾薇一起跑了。
吴起则是在嬴师隰归国后成为秦献公之后的第二年， 也就是魏武侯十四年， 楚悼王十九年， 离开魏国， 投奔楚国的楚悼王。他想有生之年就在 楚国再干一番事业。
吴起离开魏国时带走的行李，除了两车书简，就是一副魏武卒的铁胄。 它是用八十九片铁甲片编缀而成。顶部用两片半圆形的铁甲片缀成圆形平 顶， 周围用圆角长方形的铁甲片从顶向下编缀， 一共七排。铁甲片的编法 都是上排压下排， 前片压后片。吴起披挂在身上时， 司马飘香、韦成梗和 白从德等随行部属都伸出大拇指， 说他依然有着大将军的风采。
离别之前， 吴起从西河的临晋一路绕到了离石邑城， 专程去看望蔺天 成和田秋月。蔺天成依然是邑城的守将， 田秋月被烫过的双腿已经好了， 行走自如。
“我要走啦， 这辈子恐怕再难见面啦！”
吴起与他们谈及长成二十来岁小伙子的儿子吴期， 然后又提到蔺天成 和田秋月的女儿蔺冉冉——恐怕也嫁人了吧？
“田园呢？ ”
田园到了赵都邯郸， 听说结婚后有了一对儿女， 小日子也过得不错。
蔺天成说：“女儿蔺冉冉也嫁到了赵都邯郸啦！”
田秋月对吴起依然是不理不睬， 早年因为田小璇之死在她心里留下了 难以解开的死结。所有这一切， 都归咎于吴起。
离开离石邑城， 车乘再次路过了狼狐郡， 吴起看看在车乘里睡着的戴 芙蓉， 他独自走下车来， 仿佛依然听到远处白杨林里的狼嚎声， 以及那只 野狐的凄厉叫声， 绵延不绝 ……
“走吧， 天要黑啦！”司马飘香说。
吴起黯然地上了一辆带有黑色车篷的车乘， 后面还有两辆车乘， 依次 一路向南驶去。
楚国的辽阔是你无法想象的， 只有进入其中， 你才会感到一种心旷神 怡。车乘在疾驰着， 窗外的风景与西河完全不一样了。楚国的水色体现在插稻女子的容颜上， 以及一片望不到头的绿莹莹的世界。早在魏文侯四十 六年， 也就是吴起出任西河郡守的第五个年头， 楚声王在一场大规模内乱 中被杀， 随即楚悼王登基， 但依然战败后遭受到韩赵魏等国的割地。而楚 悼王的大权旁落， 主要问题正在于屈、景、昭三家大夫之手的牵制， 奴隶 分封制根深蒂固， 一时间已无法动摇。
楚悼王所在的王宫里，吴起慷慨陈词：“如何改变楚国的乱局，需要革 新土地分封制， 但如何革新， 在下也正在思考。不过， 依吴起之见， 要实 行变法， 先找个样板， 比如宛城， 然后再一步步推向全楚。”
楚悼王已经把执掌楚国军政大权的令尹印交给了吴起。吴起说令尹印 先收了， 但他还是愿意从宛守干起。吴起先要当好这个宛守！ 楚国的上层 世族早在吴起到达郢都时就有了戒心， 并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得到消 息是楚悼王与吴起一起商谈革新吏治， 并下手解决分封制造成尾大不掉的弊端。
从郢都到宛城路途上， 吴起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司马飘香坐在车辕 上赶着马车， 不断的颠簸并未打断吴起的思路。要在楚国实行法治， 就要 借鉴李悝在魏国变法的经验。李悝的变法相对来说还是温和的， 但一潭死 水的楚国需要一副猛药。楚悼王总是有些犹豫不决， 总觉得王宫上下的各 种利益集团盘根错节， 很多时候是投鼠忌器， 牵一发而动全局。吴起则有 这种强烈的愿望， 就是把魏国变法的诸多做法照搬过来。制定法令是必须 的， 还要有“废其故而易其常”的决心，“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也就 是强化“明法审令”的精神。
与韩、赵、魏等国相比， 楚国的世族阶层大多分布在郢都和宛城这两 个地方，维持现状固然尚可，但新政变法的推行需要打破旧有的利益格局。 楚悼王这些年一直没有去这样做， 但吴起这个魏国来的老臣竟然能够大动 干戈， 足以证明背后有谁在撑腰？ 楚悼王做不到的， 吴起却通过一个什么 “倚车辕”的奖赏办法， 先在郢都立威， 让广大的民众信服， 然后开始在 世族中挑选对象， 并予以杀鸡儆猴。
当吴起与楚悼王在楚宫里彻夜长谈的时候， 世族老臣屈宜臼坐不住 了。尤其，屈宜臼的门客徐子良说：“楚悼王与吴起彻夜密谈，据说这个祸
国殃民的变法已成定局啦。”屈宜臼让徐子良带着几个武士在北上宛城的路 途中把吴起做掉。吴起身边有几个高手， 司马飘香、韦成梗、白从德等。
徐子良带了几个武士， 甚至又加派几个弓箭手， 飞马直奔望江楼。他 在路上不断地用鞭子抽打着坐骑。汗水淋淋地到达屈图的大营时已到五更。 屈图是屈宜臼的侄子， 今年才二十五岁， 眉清目秀， 但却颇有心计， 凶狠 毒辣超过了其伯父。徐子良对屈图说明了来意， 并要求他在郢都到宛城的 路上除掉吴起。屈宜臼与赵氏结婚多年都没能生出一男半女， 遂一直把屈 图当作自己的继承人。而三岁时父母双亡的屈图， 也从小在伯父家长大， 一直就以其继承人自居。
屈图一听徐子良的话， 就一下子消失了睡意， 呼啦一跃而起， 拉出屈 宜臼赠给他的一把古剑， 大声喊：
“决不能心慈手软， 对吴起这样的邪人， 要用邪办法来收拾， 绝对不
能放虎归山， 否则， 贻害无穷！”
“可是， 吴起的车乘快到了—— ”
“他休想过我们的望江楼， 插翅难飞！”
“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呀。”
“嘿， 你们这些门客， 就是光会说嘴， 光说不练， 顶个屁用， 这次还 要看我的。他吴起想算计伯父的家产， 门也没有。”
“路上杀不了他， 就是在宛城， 也要亲手砍掉他的狗头。”
“将军， 不可存有侥幸心理， 如果在望江楼杀不了吴起， 估计到了宛 城更加难以下手。”
“我估计他会在望江楼的驿站歇脚。”
“我觉得， 吴起一直在忙着走走看看， 一边了解民情， 一边思谋着如 何算计屈宜臼大夫的万贯家产呢。”
“那还等什么， 赶紧在望江楼驿站门前埋下伏兵。”
“万一他走水路怎么办？ ”
“不可能， 现在江水涨潮， 恐怕水路并不好走。”
屈图微微笑了。他立即从标营中挑选了三百精锐骑兵， 随同徐子良赶 往望江楼驿站。走到大营门口， 碰到五百长齐雄， 屈图就将晨练战阵的事情交由他代劳了。他们看到望江楼的驿站时， 天际发出了鱼肚白。
早在五更时分， 吴起的车乘已经到了望江楼驿站。由于路程刚走了 一半， 他并不想停下来休息， 可是却在驿站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年轻背 影。他的脑海里陡然想起了鲁国曲阜时宫里的吴越歌姬翩翩起舞的画面， 然后一下子拉近到一个小女子的面容， 定睛一看， 竟然真的是萧琼。可 是， 从打扮看， 一身长袖善舞， 却又是一如游学之士的潇洒。在她的不 远处有一辆半旧的车乘， 马匹是来自秦地的品种， 看上去黑瘦羸弱， 走 起来却显得孔武有力。这让他一闪念， 突然想起了邢让， 可是邢让不是 在临晋战死了吗？
吴起叫停了车乘，然后跳下，突兀地拍拍这个小女子的后背，然后问： “请问， 驿站的马棚在哪儿？ ”
这个时候， 女扮男装的长袖背影扭过身来， 一脸诧异：“你说什么？ ”
“你—— ”
转过身来的面容一点也没变， 却是满怀着忧戚， 即便在这楚国的望江 楼驿站遇到了吴起， 竟然仍是一脸的不动声色， 一片木然， 相对无话。
“不是做梦吧？ 你是萧琼？ 你不是在秦国的雍城吗？ ”
萧琼只是摇摇头， 然后说：“此萧琼并非彼萧琼了。”
“何出此言？ ”
“我是一个急性子， 在这里遇到你， 也是缘分啦。走， 到驿站花厅里 一起吃杯热酒去吧！”
“算了吧， 我还要赶路， 两个孩子还没吃饭呢。”
“两个孩子？ ”
“对呀， 两个孩子。”
“你——你与邢让的孩子吗？ ”
又是默然。
“你与孟翔的孩子？ ”
萧琼点点头， 鼻子一酸， 流下两行热泪。
吴起让司马飘香把萧琼的一双儿女带到了花厅， 然后对着十几岁的男 孩孟良说：“叫个干爹—— ”
孟良看看萧琼， 然后等萧琼点头之后， 叫了吴起一声：“干爹！”一边 比他小两岁的女孩孟晶也说：“干爹好！”
吴起看着萧琼， 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
早在两个月前， 萧琼与两个孩子乘坐着车乘离开了雍城， 借道楚国， 准备回吴地的姑苏城 ……
“姑苏城里， 还有你的什么人吗？ ”
萧琼只是一言不发， 等到两杯热酒下肚， 这才有些话倾吐出来了。吴 起把魏国带来的好酒让司马飘香从车乘里拿了来，然后与萧琼一块儿拉呱。
“邢让被魏武卒打死在了临晋， 孟翔也在阴晋被打死了。”
吴起有些不自在，然后吞吞吐吐地说：“邢让死于田园之手，我并不想 打死他。后来， 孟翔 …… ”
“你别说了。说这个， 还有什么用？ ”
萧琼不停地摇着头， 竟然泪中带笑地看着吴起， 把吴起看得直发毛。 吴起感到心头一阵阵发凉， 眼前一暗， 觉得这个小女子的命运难以预料， 简直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战将也目瞪口呆。
“你怎么会跑到楚国？ 那个戴芙蓉呢？ ”
面对这样的诘问， 吴起也是有些尴尬。戴芙蓉暂时留在了郢都的府上 了。倘若她看到此行的萧琼，不知道又有何感想？ 他在魏国曾经一呼百应， 应者如云， 可是， 浮生若梦， 转眼成空， 一切皆有定数。
“想当年， 魏文侯身自布席， 夫人捧觞， 蘸吴起于庙， 立为大将， 守 西河。与各个诸侯国大战七十六， 全胜六十四， 余则钧解。辟土四面， 拓 地千里， 皆起之功也。”
“谢谢， 你竟然能够记得我吴起的《吴子兵法·图国第一》。”
萧琼眼眸里泪光晶晶发亮，“早些年， 邢让和孟翔都在读你的兵法书 简。”
匆匆吃过送行酒， 吴起带着司马飘香、韦成梗、白从德和士卒们出了 驿站， 然后与萧琼作别。这一别， 再要见面， 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萧琼换了一身紫色的裙衣， 在马夫的扶持下， 刚要上车乘， 就听到马 匹突然惊起， 径自奔跑起来。马夫惊叫一声， 前去追赶马车， 却听到左前 方密林里射出一支利箭， 而且射向的是吴起后背。萧琼本能地向前一扑， 利箭射在了她的腹部。
“萧琼—— ”
吴起回头一看， 见萧琼中箭， 当即让司马飘香救她上了自己的车乘。 这个时候， 又从密林中射来几支暗箭， 被韦成梗与白从德手中的剑戟把两 支暗箭挡开了。随即， 密林里的屈图带着三百骑兵冲杀出来。形势更加危 急了， 吴起随后退守到驿站马棚， 一人抢了一匹战马， 然后与屈图的骑兵 拼杀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