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 吴起在狼狐岭大营里编撰《左氏春秋》。又有两年不打 仗了， 倒也乐得逍遥。尤其， 听说秦简公得了一个打嗝的毛病， 还一直 不见好。据说， 御医见秦简公时说：“国君有疾在腠理， 不治将趋于严重 的后果。”秦简公一边打嗝， 一边还说：“寡人无疾， 御医休要胡说。”又 过一月， 御医又见秦简公时说：“国君之病在肌肤， 不治将扩展到内里。” 后来又过一月， 御医又说：“国君之病在肠胃， 不治将殃及全身。”直到 有一天，秦简公打嗝日益严重，加之内疾趋于严重，御医说：“疾在腠理， 烫熨之所及也； 在肌肤， 针石之所及也； 在肠胃， 火齐之所及也； 在骨 髓， 司命之所属， 无奈何也。今在骨髓， 臣是无可奈何矣。”秦简公一开 始打嗝， 总是硬挺着身子上朝， 并拒不承认自己有病， 以至于一直发展 到中风不治而亡。
这个消息， 让吴起有些失落感。他觉得自己陡然间少了一个强劲的对 手。秦简公是吴起一个强劲的对手。高手与高手之间的较量， 才算是真正 的较量。
“你现在还愁啥？ 儿子吴期也十几岁了， 长高了， 也懂事了。你该高 兴才对呀？ ”
吴起对戴芙蓉的问话没有马上回答，他过了半晌才说：“秦简公死了。” “这有什么？ 你不是早就盼着他完蛋吗？ ”
“夫人有所不知，作为一个将军，缺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空落落的， 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战争了。”
“这倒也好， 你能够写你的兵法， 也能编撰《左氏春秋》了。”
提到了左氏， 吴起必然会想起母亲， 想起母亲一个人的晚年生活曾经 有多么艰难，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年自己在鲁国曲阜的曾申门下， 就 是因为没有回老家给母亲奔丧， 导致曾申与自己的决裂。现在想起来， 那 时候的吴起真的过于自以为是了。
“母亲还活着的话， 就把她老人家接到西河来， 可以享清福啦。”
“都是我这儿子不孝呀， 母亲如果看到她的孙子吴期长这么高， 会很 欣慰的。”
谈到这儿， 他们谁也没有触碰田小璇的话题， 那是吴起的一个心灵死 结。其实， 无论吴起如何想忘记田小璇， 却总是无法忘怀。正好应验了一 句话， 从来都不需要想起， 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所以， 吴起对待吴期越来 越没有了底气。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父亲。等到有一天， 只能让戴芙蓉 来代他完成某些育儿的责任了。
“你和期儿谈得怎么样呀？ ”
吴起平日并不与吴期多交流， 即便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也是各干各 的， 互不打扰。他安排吴期跟荀康去学习。
“荀康已收期儿为徒了。你放心。”
戴芙蓉说着把吴期从隔壁的大帐里带了过来。吴起看到戴芙蓉确实是 一个很称职的继母。
“期儿， 快来， 叫一声父亲！”
吴起反倒在吴期跟前有些腼腆之色了。戴芙蓉则拍拍吴期的脑袋， 然 后让他走到吴起面前， 鞠了一个躬， 然后叫：“父亲—— ”
吴起眼睛一热， 差点流出泪来， 十几岁的吴期个头与自己差不多了， 却没有五岁时的那种叛逆， 无论他的小姨田秋月怎么说他， 他就是不叫吴 起一声父亲。记得两岁时的小吴期， 在太阳底下爬来爬去， 还不停地打着 自己脚边的影子。不管他如何打， 那个地下的影子一直跟随着他， 于是他 就害怕得哭了起来。吴起说起了小吴期这事， 戴芙蓉听得直乐。
“我在小时候， 差不多也是两三岁， 第一次照铜镜， 就与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打架。”
“你们父子俩这一点还是很像。”
现在， 长到十几岁的吴期这么听话、懂事， 也归功于戴芙蓉这个继母 的调教， 以身作则， 并能善解人意地与期儿进行交流。吴起可是做不到这 一点， 不是他想高高在上， 而是时势总是把他逼到那个分上。
“你小姨的腿还好吧？ ”
吴期答：“小姨的腿还好， 她总是捎话让我去离石邑城。”
“你呢？ 你想去吗？ ”
吴期看了戴芙蓉一眼，然后说：“芙蓉母亲让我去安邑，跟着荀康先生 学习《山海经》《诗经》《论语》。”
“你喜欢学习吗？ ”
“我喜欢像父亲一样领兵打仗， 多带劲呀！”
吴起就笑了， 然后， 让戴芙蓉带吴期去看书简去了。过几日， 吴期就 被送到安邑荀康门下了。
过了一些日子， 吴起编纂《左氏春秋》有些累了， 就把注意力转移到 了西河守的职责上来了。那一年中山国被剿灭之后， 翟璜就推荐他， 然后 由魏文侯任命， 正式任命当了西河守， 随即立木为信， 搞起了变法改革。
在安邑的魏宫附近， 隔着两条街巷， 魏文侯分给吴起的一处跨院一直 闲置着。吴期怀揣着父亲给荀康写的一封推荐信。这信写在布帛上， 被吴 期塞在戴芙蓉为他缝制的内衣口袋里。原本是让吴期与他小姨田秋月家的 柳婶一块来的， 后来吴起还是不完全放心， 又让戴芙蓉也赶过来了， 配合 柳婶照顾吴期的生活。
吴期第一次见到荀康时， 就被问住了。荀康问：“学习为何？ ”
吴期回答不上来，面对荀康追问的眼睛，就说：“读书识字，为了像父 亲一般带兵打仗。”
“然后呢？ ”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吴期回答不上来了。这时，戴芙蓉抬起头来， 说：“这孩子性格内向。”
“知之为知之， 不知为不知， 是知也。 ——这句话出自哪儿？ ”
吴期迟疑了一下， 然后答道：“孔子《论语·为政》。”
荀康又问：“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 者， 人必从而恶之； 害人者， 人必从而害之。”
“《墨子》。”
“随便背诵墨子的一段话， 可以吗？ ”
“若使天下兼相爱， 国与国不相攻， 家与家不相乱， 盗贼无有， 君臣 父子皆能孝慈， 若此， 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 恶得不禁恶而 劝爱？ 故天下兼相爱则治， 交相恶则乱。”
这段话背诵下来， 荀康很是满意， 就问吴期是谁教的， 他说是父亲。 荀康说既如此， 把吴期交给自己什么意思啊？ 考验他荀康当老师的才学 吗？
这时，戴芙蓉说：“不是这样的。主要还是他父亲忙着西河守的那摊子 事情， 还要训练魏武卒。他说， 把孩子放您这儿， 读书就会很系统， 也有 一个阅读的环境。反正， 我家在安邑的跨院闲着也是闲着， 所以他父亲让 我带孩子。”
正说着话，五公主魏木兰这人未到，话却先到了：“谁带谁的孩子呀？ ”
荀康没有顾得上看魏木兰， 依然在与吴期说话， 递给他一支毛笔， 让 他在羊皮纸上写几个大字。
“这是谁的孩子呀？ 以前可是没见过 …… ”
戴芙蓉赔着小心， 说：“这是， 这是我家的孩子 …… ”
“你家—— ”
荀康这时对魏木兰说：“这是吴起的儿子。”
魏木兰吃了一惊 ：“我怎么没听父王说吴起大将军还有这样一个儿 子？ ”说着， 看看戴芙蓉， 又问：“你是谁？ ”
“我、我、是吴起的夫人。”
“吴将军的夫人？ 没听说他结婚呀，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早些 时， 听说有过一个叫萧琼的吴越歌姬。”
戴芙蓉低下头， 回答：“我、我、叫戴芙蓉、也是吴越人。”
“啊呀， 这个吴起可是与吴越女人较上劲啦！ 上次去西河郡， 怎么没 见过你？ ”
“我听夫君说起您， 您是魏文侯的五公主。”
魏木兰这才不再继续问下去了， 却是问荀康：“子夏老先生在吗？ ”
荀康答：“前些日子， 我与子夏、墨子二位老先生都住在公子连府上， 现在吴将军让我住在这儿， 教吴期儒学。”
魏木兰没来由地哈哈大笑着，上上下下打量着戴芙蓉，然后说：“这吴 将军的口味很重呀， 每个女人都挑吴越歌姬。”
荀康则说：“吴起早些的夫人可是齐国人。”
“哈哈哈， 杀妻求将， 哪个女人敢上门呢？ 嘿， 还是吴越的女人有这 个胆量， 本公主可不行， 要男人， 但也要自己的命！”
吴期径自在羊皮纸上写了四个字：“仁者无敌。”大家都凑过来看， 然 后议论这孩子的用笔特点和结构布局， 有点像他父亲吴起的领兵打仗， 出 其不意攻其不备， 却又在游刃有余中稳操胜券， 平实有力中又笔锋一转， 让人信心陡增。
“仁者无敌。这孩子不得了呀！”魏木兰感叹着， 然后又摇摇头。
萧琼被五个夫人扫地出门了。她身后还有彩花和双兰这两个丫鬟， 也 随着一起被撵出了府门。
“萧琼姐， 现在该去哪儿呀？ ”
萧琼也不知道去哪里， 只是先与两个丫鬟一起朝前走着， 不一会儿， 就来到了西门口。
“站住， 你们要去哪儿？ ”
只见城门口一个哨兵拦住了， 用老秦话问她， 她竟然一句也听不懂， 径自还是朝城门走， 哨兵的长戟拦住了她。
彩花才对萧琼说：“萧琼姐， 出城要有通行令牌。”
“哪儿去办理令牌呀？ ”
哨兵说：“到大将府办理。”
“大将府？ ”
萧琼与两个丫鬟回返，好不容易问路问到了大将府，却又是一番周折， 门卫士卒不让她们进门。直到惊动了内府， 总算走出一个穿着将服的中年 男子来。
“啊， 嫂夫人， 快进屋—— ”
萧琼不认识中年男人是谁， 但看上去面熟， 就是叫不出名字来了。
“你是 …… ”
“啊呀， 嫂夫人， 我是孟翔呀， 是邢将军的旧部属。”
孟翔身边的一个幕僚模样的人，也很热情，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孟将 军呀。”
“邢将军不幸阵亡之前， 就在国君那里推荐了我， 所以 …… ”
萧琼显得有些着急， 说是现在想出城， 但不知道哪儿能够办理通行令 牌， 想要马上出城。
“嫂夫人， 出城要干什么？ ”
彩花和双兰就把萧琼的近况对孟翔说了， 孟翔听了很吃惊。怎么会这 样？ “邢将军那五个夫人也太不像话啦！”
彩花说：“我们都去乡下， 回双兰的老家。”
双兰老家虽然离雍城不远的乡下， 但没有马车， 一直徒步的话， 也得 走一天。
孟翔说：“嫂夫人，如果实在无处可去，不如先去我的宅院住，我的夫 人大前年病亡， 那儿倒是空着， 我一直不想回那里住， 怕触景生情， 引发 痛苦。”
萧琼叹了一口气：“走投无路了。其实，也不是要去双兰的乡下。双兰 父母双亡， 有一个哥哥也成家立业了， 投奔到那儿， 也不是个办法。彩花 家很远， 在渭南一带。”
孟翔一听，就说道：“留下吧。就住在我那儿的宅院里，想住多久就住 多久， 这两个丫头也留下。”
“真的吗？ ”彩花惊喜地问。
双兰其实也不想回乡下哥哥家， 哥哥的脾性她知道， 没有带回足够的 金子， 肯定会嫌弃自己累赘的。
孟翔说：“这不就对了。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年干旱无雨，加之租 田地亩的收成所交之后， 就所剩无几了。不如就在我这儿待着吧。”
不一会儿， 邢将军那五个夫人又撵到这儿来了。她们听说萧琼来办理 出城的通行令牌， 就拦住孟翔不准办理。
“为何不准办理？ ”
这个时候，邢让的大夫人曲七巧说道：“不准办理就不准办理。这个克 死人命的六夫人就得待在官府的监牢里！”
二夫人林俊汝倒是说得没那么绝对，但是也坚决表示：“六夫人私藏的 金银首饰全部交出来， 即可放行！”
三夫人安淑艳声称：“自从邢让将军与这个妖精在一起，就基本上没有 回过一次栎阳的家， 让几个夫人一起守活寡， 是可忍孰不可忍？ ”
四夫人迟蕊红离得老远就向萧琼吐着唾沫， 五夫人关枣花冲上来又要 打萧琼， 被孟翔一把拎起来， 拎到了院门口。
“你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
这五个夫人七嘴八舌， 依然要求官府治萧琼的罪。
“六夫人何罪之有？ ”孟翔问。
“萧琼姐何罪之有？ ”由于有了孟翔主持公道， 彩花与双兰也不依不 饶， 与五个夫人据理力争。直到孟翔下令要让手下士卒抓这五个无理取闹 的夫人时， 她们这才慌了神， 脚底抹油， 溜了。
萧琼还想回到吴越的姑苏城， 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 哪怕找到一 个也可以。但是， 她预感到所有亲人都不在这个世界了。她万念俱灰， 所 以才想到了自杀。可是， 现在住在孟翔这儿， 又能驻留多久？ 她正如一叶 浮萍， 在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里飘零着， 没有方向， 更没有了去处。
“走吧， 还犹豫什么？ ”
萧琼呜呜哭着，孟翔安慰着她。一会儿，他叫来一辆带着厢轿的车乘。 这让萧琼想起了在狼狐岭那次去离石邑城乘坐的车乘来了。感觉那一切好 像如在昨天， 却也一晃好几年了。孟翔让车乘拉着萧琼她们三个向着自己 的宅院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