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勇从内城一处低矮的垛口飞身攀缘而上， 借着带钩子的长绳爬了上 去。嬴师隰的母亲早已被冉武用头巾堵住嘴巴，吱吱呜呜着根本无法说话。 冉武下令将猪笼又粗鲁地套在了卢云的头上。
“冉武， 快释放人质， 你就会有活路！”
“不释放， 又如何？ ”
冉武恶狠狠地望着外城上与他对峙的吴起， 然后又把剑刃更加贴近了 嬴师隰母亲的脖子。
庞勇又与另外几个士卒在冉武的身后寻找着解救人质的机会。韦成梗 有些着急， 拉开弓， 一支利箭射向了冉武的后脑勺， 冉的脑袋突然下意识 地一偏， 只是射飞了他的头甲。
“庞勇， 原来是你这个叛徒魏狗！ 你还算是秦国人吗？ ”
冉武慌乱地放开了嬴师隰母亲， 手中的剑向五步之外的庞勇刺来。
“你放过公子连的母亲和卢云姑娘， 绑架无辜的人， 算啥本事呀？ 早 几年的冉武， 可是很讲究道义的。”
“少废话， 你不仅把公子连挟持到魏国， 现在还在本守将背后搞偷袭 的勾当， 你和那个公子连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
庞勇与冉武比拼起了剑术，噼噼啪啪一阵刀光剑影。韦成梗先跑过去， 把卢云头顶的猪笼给摘下来了， 然后正准备要给嬴师隰母亲松绑的时候，不防备冉武又一下子蹿了过来， 一剑刺向他。他一躲， 冉武趁机又把嬴师 隰母亲给拽住了。
这时， 吴起也来到了内城， 正在向冉武逼近。冉武转而把背上的弓箭 拉开，射出一箭，直接射中了吴起的胳膊。而庞勇的剑刺向了冉武的后心， 但是衣甲挡住了剑刃， 冉武只是站立不稳， 竟然一推， 嬴师隰母亲从内城 顶端掉落到地面。
吴起大喊：“快救公子连的母亲！”
可是晚了， 庞勇伸出手臂， 只是抓住了嬴师隰母亲塞在嘴里的头巾， 而她却滑落下去了。
白从德也爬上了内城垛口， 然后又接连射出两箭， 其中一箭走偏， 另 一箭却射中了冉武的眉心。冉武大叫一声， 也从内城上栽落到地面。
“吴将军， 你腰上受伤了？ ”
“本将军不要紧，只是皮外伤，快点去救公子连母亲！”说着，吴起把 腰间的一本竹简《孙子兵法》拿了出来，当然还有他开始零星写的一些《吴 子兵法》的片段， 都在腰间的竹简里。不过， 这次这些竹简倒是为他抵挡 住了一支射向腰间的箭。
还没等庞勇和韦成梗赶到内城下， 就听司马飘香喊道：“公子连母亲、 她、已经不行了。”
“啥？ 这可怎么办呀？ 我这一下失信于公子连啦！”
庞勇垂头丧气，却是声嘶力竭地喊：“城里住着的那个巫医呢？ 快叫巫 医过来呀！ 救命呀！”
卢云扑倒在嬴师隰母亲的尸体上痛哭流涕：“夫人、夫人，您醒醒，我 往后怎么有脸去见公子连呀？ ”
庞勇却说：“关你一个姑娘家什么事呀？ 人命关天， 都得怨我呀！ 怨 我！”
吴起左臂被冉武近箭激射， 铁镞的劲头很足， 血流如注， 幸亏， 受伤 的部位没有伤筋动骨，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飘香走到吴起跟前问道：“将军的伤没事吧？ ”
“能有啥事， 现在料理公子连母亲的后事。目下要以大局为重， 在临 晋驻留两日， 即可拔营再战！”
司马飘香发现该死的没死， 不该死的却死了。从内城垛口处坠下地面 的冉武， 刚才一直没人理睬， 却是自己一下子坐了起来。他根本没有解释 挣扎的机会， 就直接被五花大绑之后， 抬着从后门走出了内城。
艳阳高照。卢云身上那袭长裙格外醒目。她脚穿麻鞋， 身佩的纹饰有 秦国风格的玉饰品； 她将长发顺理为多股， 每股梢部用丝线缠紧， 又分作 左右两缕， 左缕上盘为竖髻， 再把右缕顺方向牢牢绾绕左髻， 发梢塞进髻 里， 做成偏左高髻， 又自左下向右上插入木笄两枚。这种偏左高髻与雍城 的某些流行发型有所区别。不过， 这一下让吴起陡然想起嬴师隰的双耳佩 环， 戴一左右檐下垂的扁平条形冠， 脑后束一髻， 一副公子应有的装束形 象， 但掩饰不住他多年漂泊在魏国的忧郁之色。
从这一点说来，吴起与嬴师隰是一样的，早年出仕卫国，向母亲发誓： “不做卿相，决不回卫！”以至于母亲去世，吴起也没能够见最后一面，只 是在鲁国曲阜的曾参之子曾申门下的书院里仰天长啸三声。现在， 远在离 石邑城的嬴师隰还不知晓这一切。
卢云那白皙的脸上， 一片悲情， 只有那双黑宝石般的眸子里， 满满的 泪光。
“公子连呀， 既然本姑娘没有保护好你的母亲， 就让我也去吧！”
卢云一头向城门口的石狮子上撞去。吴起连忙拉住了她， 然后叫来庞 勇，并说：“庞武士，你此行的任务就是安全护送卢云姑娘到达公子连身边， 不准再有半点闪失啦！”
头顶的阳光是热烈的， 但卢云却浑身上下感受到一阵阵的冰冷刺骨， 她满心的悲伤， 不断在庞勇的手掌中剧烈挣扎着。
秦简公率领的二十万大军攻入离石邑城已有半月有余了。月明星稀的 夜晚， 蔺府成了秦简公临时下榻的地方。中院里挂起了两排煞是气派的风 灯， 照得几案上各色人等的面容亮堂堂的， 秦简公的长案前加了好几张花 案。
秦简公看到邢让走进院落里， 找到一个角落孤坐着。场面的隆重让各 路宾客举手投足间更显做作而又夸张。
这个时候， 院门上吵吵嚷嚷着， 似乎有人硬要挤进来， 被邢让派的孟 翔给拦住了。
秦简公先饮了一口浓茶， 然后干咳两声， 说道：“诸位出征将士辛苦， 本公先行举杯与大家共饮一杯！”说着，秦简公把邢让叫到了跟前，然后让 他介绍此次出征情况。邢让站起来说道：“秦军此次出征半月有余，战功卓 著。魏军乐羊三万人阻击我军， 被击溃在南川河一带。离石邑城蔺天成部 基本上未进行抵抗就早已逃窜， 现今只留下空城一座。幸亏我军得到敌方 卧底情报， 在东关一带找到魏赵两军未来得及转移的辎重和粮库。所以， 我二十万大军的粮草足以应付一段时日。现在， 离石邑城里驻扎有我军五 千锐士， 其余十几万大军住在邑城外各处。”
秦简公手中拿着一些书简， 问道：“谁读过《孙子兵法》？ 这是吴起遗 留下的书简。据说， 他是一个随时随地在研究兵法的无敌将军， 你们之中 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寡人还要问一问， 骚扰我秦军的魏军去了哪里？ 离石 邑城的守将蔺天成所率赵军和邑城民众去了哪里？ ”
没人能够答得上来， 即便是邢让也一时间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 他 才自我解嘲地说：“乐羊一部逃窜路线不详，估计向南川河下游逃窜的可能 性很大； 蔺天成的人马和邑城民众向小东川跑了。”
“寡人是问他们具体跑哪儿啦？ 另外， 公子连据说也在赵国的离石邑 城， 在我军攻城前也不知去向了。寡人命令你要尽快查明公子连的隐藏位 置， 务必尽早活捉， 不能再一问其行踪就回答不上来。我大秦的斥候呢？ 是吃干饭的吗？ ”
纷纷攘攘的院门口，又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孟翔进来报告说：“从秦 国来了一份密封的信使快报！”
秦简公还未打开密封的布帛， 就见一个穿黑衣的信使拜倒在他的脚 下。
“陛下， 魏将吴起伐秦至郑还， 筑洛阴、郃阳， 已连拔五城。再不回 援， 怕是雍都也危矣！”
秦简公拍案而起，大声呼道：“什么？ 这吴起逆贼，竟然打到河西我秦国老巢里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 秦简公颓然坐在了地上， 手中的酒碗摔成了八瓣。邢 让去扶他， 被一下甩开了。
只见黑衣信使依然下拜着，手扶长剑，高声道：“我乃陛下一信使，一 路快马加鞭， 但依然耽搁了两日， 我对不起陛下， 当在此以死明志， 我大 秦必胜！”
话音未落， 长剑翻转， 信使一下子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溅满了 放着酒桶的几案， 滴滴答， 滴滴答， 让在场的所有人惊惧不安， 一片寂 然无声。
吴起攻入郃阳的时候， 已是临近傍晚。他乘坐着攻打临晋缴获的一辆 战车， 在郃阳的一条东西走向的街巷上疾驰， 却是遇到了子夏。子夏与曾 申同门， 已是耄耋之年， 依然精神矍铄， 笑起来中气十足。
“您是子夏先生吧？ ”
吴起从战车上跳了下来， 总觉得子夏不会来到秦国的土地上， 他可是 魏文侯的老师。子夏在魏都居住了多年， 曾给魏文侯讲过儒学、易学和墨 家的理论， 而且能结合东周列国的情况分析形势， 让旁边的吴起也一时间 拍案叫绝。就在魏宫的那两次旁听之后， 吴起就想着要拜他为师。
“你就是吴子吧？ 一看那模样， 就是领兵打仗的料。”
吴起让子夏上了战车。他想问老师为何跑到了郃阳， 却又不好问。当 年魏文侯给子夏在宫里安排了一处宽敞的住所， 但子夏不愿意住。子夏愿 意到处走走， 尤其是西河之地， 差不多跑了一个遍。子夏的另一个学生荀 康， 正在离石邑城那边。不过， 秦军攻城之后， 据说荀康也跑到了白马仙 洞那儿临时居住下来了。
“吴子， 你与荀康之间也有来往？ ”
“在离石邑城见过荀康， 前些日子有一个宋国的女子何瑾薇投奔到他 门下了， 还有一个白胡子盲老人 …… ”
“你等一下， 这个白胡子盲老人在哪儿见到的？ ”
“听说是在临晋跑来离石邑城的。”
“这个白胡子盲老人叫什么名字？ ”
“不太清楚， 好像人们都叫他卜算子， 能掐会算， 很多人都找他算命 的。”
“吴子呀， 你大概不知道， 这个卜算子正是我来郃阳的原因。原来听 说他在郃阳， 没想到也到了荀康那儿。”
这条街巷， 在郃阳城里就算是一处繁华所在了， 也是城中东西贯通的 通衢之道。在东城一处府院里， 吴起领着子夏进入正厅里， 一边叙谈， 一 边喝茶。
“先生就住府院吧。这儿原属秦军守将的府邸， 现在临时做了学生吴 子的指挥部了。”
子夏捋了捋胡须，然后说：“魏文侯没有看错你呀，这次连克五城，老 夫也听说啦！”
吴起走到厅堂一侧放着竹简的箱柜上，拿出一沓书简，然后说：“老师 您看， 这是《孙子兵法》。学生据此在写一本《吴子兵法》， 预计共写四十 八篇， 已经写了六篇。”
“噢——， 老夫就先睹为快了。”
“老师， 用不着， 学生读给您听吧—— ”
子夏仰起头来， 闭住眼睛， 然后竖起耳朵聆听吴起的兵法之道。不听 不要紧， 这一听， 子夏就由不得想与吴起辩论一番。
“关于那些打仗的传奇故事， 老夫并不愿意听， 连拔五城， 魏文侯授 予了吴子为上将军， 这些都是累累白骨换来的。老夫倒是想听听你有何高 蹈的谋略？ ”
“老师见笑了。”吴起说着就顺势背了一段自己在《孙子兵法》的基础 上所写的《吴子兵法》，“安国家之道，先戒为宝。”从齐秦魏楚燕赵韩七国 的人口、经济、地理、战阵等特点去分析，要“审敌虚实而趋其危”，将领 要文武全才、刚柔相济， 即“理、备、果、戒、约”五种素质。备战就是 避免“常死其不能， 败其所不便”，教练的方法就是：“一人学战， 教成十 人； 十人学战， 教成百人； 百人学战， 教成千人； 千人学战， 教成万人；万人学战， 教成三军。”
子夏作为孔子晚年最后一位弟子， 总是想起其他的师兄， 比如颜回、 子贡和子路等等。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倒不一定是子夏，却是颜回，“孔门十 杰”里批评最多的是子路， 而子贡的富有， 甚至后来能够一展抱负， 可以 说已经出类拔萃了。只是子夏后来者居上， 他虽比孔子小四十四岁， 但一 直执着于继承其衣钵， 到了西河， 讲学为主。魏文侯尊他为大儒， 并给予 国师的礼遇。吴起在安邑的时候都会拜会子夏，但上次就在魏宫未曾见到， 竟然想不到在临晋遇见了。
而子夏究竟来临晋做什么呢？
原来是因为墨子。子夏接下来与吴起探究兵家之道时提到墨子， 如何 用兵， 如何打胜仗， 而两个人论战到晚饭时分。
“吴子， 你可听说过墨攻？ ”
吴起连克五城，心理上有些疲惫了，但将士们却士气高昂，锐不可当， 竟然还有司马飘香建议， 一直往南打， 直捣雍城。
“什伍相保， 进有重赏， 退有重刑， 行之以信。如此， 三军威服， 士 卒用命， 则战无强敌， 攻无坚阵矣。”
攻克临晋， 再克郃阳， 诱敌出击， 却布下口袋， 秦军主将掉入预设的 陷阱之内， 这些故事依然不至于让子夏动容。子夏侃侃而谈的是墨子《修 身》篇云：“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 与友； 守道不笃、遍物不博、辨是非不察者， 不足与游。”
吴起随身带着自己用毛笔书写的竹简， 一节一节串在一起。这些竹简 都经过火烤的工序，叫作“杀青”，然后才能用毛笔书写，当然有些重要的 段落， 还是用刀子刻上去的。而子夏翻开这些竹简， 洋洋洒洒的文字， 很 是熟悉， 足以体现吴起在带兵打仗间隙还在书写兵书。这一点， 倒是值得 赞赏。
“老师您在临晋究竟做什么？ ”
子夏受到墨子兼爱非攻的思想所影响。在安邑的魏宫， 子夏就劝阻过 魏文侯要慎用兵，讲仁爱之道。至于吴起的伐秦计划，子夏一向是反对的， 为此他一度跑到秦国来游说， 原本想去雍城的秦简公面前劝阻， 反对穷兵 黩武， 要热爱和平。但子夏走到临晋时才听说墨子在此游学， 遂住下来耽 搁一些时日， 满城打听都没有得到墨子的消息。
“墨子真的来了临晋吗？ ”
“老夫也是听说， 驿馆附近有一个戏台子， 墨子与一个叫何瑾薇的宋 国姑娘在一起卖过唱。”
吴起听到这儿， 一下子想起那次在离石邑城附近遇到的白胡子盲老 人。这个白胡子盲老人正是与一个叫何瑾薇的宋国姑娘在一起。
“他们现在何处？ ”
吴起就提到了荀康， 然后又提到了嬴师隰。嬴师隰作为秦国的废太子 倒是有子夏所说的墨攻兼爱的思想。
“秦简公带着二十万大军已经攻破离石邑城， 何瑾薇与白胡子盲老人 估计去了白马仙洞 …… ”
子夏的眼睛一亮， 然后站起身来， 晚饭也不想吃了， 就想赶到白马仙 洞。
“老师， 白马仙洞距此好几百里， 中间隔着黄河。学生还是建议您别 着急， 既来之则安之， 住几晚再说。我会派人送您去 …… ”
吴起说到这儿， 突然想起庞勇会带卢云姑娘去白马仙洞找嬴师隰， 顺 便就能见到荀康。这白胡子盲老人——也就是墨子， 一定会与荀康和何瑾 薇在一起。
子夏站起来， 说是要去驿馆。吴起说驿馆的东西派人给拿去了， 他让 老师安心坐下喝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