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骑着飞龙驹回到狼狐岭大营的时候， 正好在垭口遇到了匆匆策马 赶来的司马飘香。
“吴将军，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只是你的车乘呢？ ”
“车乘太慢了， 从安邑到狼狐岭也走了三天两夜， 累得够呛， 飞龙驹 还算是够快的， 中间只歇息了两个时辰。”
“二十万秦军已攻入离石邑城了。这次该撤走的人都撤走了， 按照你 走时的安排都到了白马仙洞。”
吴起接着又问到了嬴师隰的情况， 以及田秋月和小吴期， 还有戴芙蓉等等。然后， 他话锋一转， 问到了乐羊率领三万魏军在离石邑城外围骚扰 秦军的进展。
狼狐岭东边的天上早已显出了一片耀亮的金色阳光， 红彤彤地， 打在 吴起的脸上。魏武卒大营外的杨树上有几只喜鹊和麻雀在叽叽喳喳地欢叫 着。
韦成梗先从大营里跑出来迎接吴起。而司马飘香顺势把吴起的飞龙驹 牵到了马厩。这时，作为中军的韦成梗一见到吴起就急切地问道：“为何乐 羊副将率领三万人应敌， 而我们魏武卒却按兵不动呢？ ”吴起看他着急， 只是与随后赶来的白从德聊着他那左腿的脓疮，还问道：“影响不影响接下 来的行动？ ”
“什么行动？ ”司马飘香问。
“今晚五千魏武卒行动， 奔袭临晋。”
“过黄河的船只准备好了吗？ ”
吴起胸有成竹的模样， 只是一个人径自往前走， 只见到了营帐外的饮 马池边， 老营和中军的士卒们正在一片空地上舞刀弄剑。等到半前晌， 太 阳压到狼狐岭的峰顶时， 才一起回到大帐。
这在以往， 平日的训练间隙， 吴起习惯于在布帛上抄写《左传》或者 《孙子兵法》。有时，他在营帐里整天不出去，伏在一张羊皮地图上琢磨个 不停。
打铁的吕老七不仅仅会打铁，会敲打各种武器，还能做饭。前些日子， 戴芙蓉跟着吕老七学做了各种狼狐岭上的山野菜， 比如山鸡炖蘑菇， 比如 槐花炒豆腐， 比如豆芽炒碗托， 比如素杂大烩菜等等。
“去白马仙洞把戴芙蓉和小吴期一并接过来。晚上聚餐后， 魏武卒要 出发啦。”
一直到午时，吴起心里有事，骑着飞龙驹去魏武卒各个营地看了看。前 两日，中军大营里有一个什长带着几个人出去骚扰九里湾的乡民，不仅调 戏 妇女，而且还把人家的男人打伤了。其中，有一家猎户，全家老小跑到营地 来闹事，很不像话。那个什长被五花大绑着吊在了半空，然后鞭笞两百下。 这还不解气，吴起又下令把那几个跟什长犯事的士卒也一起鞭笞。
在吴起决定奇袭临晋的关键时刻， 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个五百长在傍晚时分回到魏武卒营地， 还带回了两颗秦军士卒的人头。谁也不知道这 个五百长什么时候出去的， 他究竟什么时候离开营地的， 出去究竟干了什 么？
五百长说：“昨日在离石邑城南关以外，遇到秦军的斥候。乐羊率领的 魏军从侧翼阻击， 下官与秦军的斥候拼杀起来， 虽胳膊受伤， 但带回来了 两颗秦军斥候的人头。”
五百长杀敌的功绩值得表彰， 但其擅自离营行动， 理应受到处罚。但 如何处罚？ 众目睽睽之下，吴起跳上高台下令：“擅自离营，违反禁令，当 斩！”
这个时候， 戴芙蓉与小吴期跟随着司马飘香进入了营地。戴芙蓉骑着 玉兰骢走在最前面， 紧接着司马飘香与小吴期共骑着一匹战马跟在后面， 他们一并进入了营地。高台上的吴起内心微微一动。
“还愣着干什么？ 推出去斩首！”
五百长属于白从德的大营， 吴起这话当然是说给他听的。各个将帅之 间都是互相递着眼色，白从德也站出来说道：“这个五百长违反擅自出营的 禁令不假， 但他也带回两颗敌军人头， 功过相抵啦！”
戴芙蓉也插嘴道：“今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借着这次全营聚餐，宣布 我与吴将军—— ”
吴起这才说道：“今日适逢本将军与戴芙蓉大喜之日，也就放五百长一 马。下不为例啦。”
高台下， 众将帅一片掌声。
“死罪豁免了， 但活罪难免， 鞭笞两百下。”
吴起总在思索： 这些禁令既已宣布， 绝非儿戏。军中无戏言。今后违 反军令者，定斩不赦。如果不严格执行，这样的事情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 魏武卒不是谁想来就来的地方， 也不是谁想走就走的地方。近些日子， 当 地村落的老百姓和俘获的中山国的奴隶入伍， 纪律松散， 吊儿郎当， 偷鸡 摸狗，这类事情多了，这军队还能成为军队？ 魏武卒的战斗力是怎么来的？
司马飘香说：“吴将军，今日之事，也不能全怪这个五百长。军纪军容 还得从长计议， 尤其一些新招来的士卒， 自由散漫惯了， 一旦给他套上笼 头， 他肯定不习惯。”
戴芙蓉抱着小吴期，然后指着吴起说：“快，孩子，这个可是你父亲！”
小吴期迷惑不解地盯住高台上的吴起， 看了半天， 然后摇摇头。
“长得一点也不像姨父。”
“你姨父？ ”
吴起从高台上跳下来，一把接过小吴期，然后说：“父亲是父亲，姨父 是姨父， 两码事。”
“你不是我父亲！”
“怎么可能不是你父亲？ 你姨妈都告诉你啦， 他就是你的父亲。”
“不是， 就不是—— ”
吴起只好叹了一口气，说：“唉，孩子还是不认我这个父亲呀！我是不 称职呀！”
戴芙蓉把小吴期从吴起怀里又接过来， 然后说：“我就是你的母亲！”
“你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姨妈！”
小吴期把吴起和戴芙蓉拿蔺天成与田秋月相比， 又能怨谁？ 这两年 来，小吴期一直在离石邑城由蔺天成与田秋月带着，吴起根本无暇去顾他。 从今往后， 戴芙蓉要带着五岁的小吴期， 也真的难为她了。
“把儿子看护好啊—— ”
“儿子交给我， 你就放心去吧！”
当晚， 聚餐后， 吴起带着五千魏武卒连夜从驿城口出发了。
临近黄河渡口， 夜色中的水流在静静地流淌着。这些日子的黄河变得 安静如斯， 这让吴起心里有了几许沉稳。嬴师隰派来的庞勇也赶来了， 加 入了第一批渡河的行列里。吴起传下命令， 每个士卒务必带够三天的菜团 子， 携带长矛和弓箭， 准备渡过黄河， 然后再强行军百余里， 赶到攻城点 集结。
“弟兄们，这次出击，先得安全地渡过黄河，尽量别发出任何声音，不 容许有任何亮光，我们将会进入秦国的地界，所有士卒要听我的号令行动！”
征集到的一百条船只已在岸边一字排开了，大家分头上船，驶向对岸。 对岸是峻峭的山岩， 专门找到的一个向导认识一条攀缘而上的小道， 只有 从这里上岸， 然后占领制高点， 才能居高临下， 临晋城一览无余了。
吴起下令让司马飘香带着五百人绕到西面城墙佯攻，而他带着其余的主 力从山坡上俯冲下来直冲北门。秦军士卒只顾忙着应付司马飘香的五百士 卒，却没想到吴起已带人从北门处的城头攀缘上去了。魏武卒在狼狐岭训练 的攀缘技术在这儿派上了用场。十几条带着钩子的长绳钩在了城头上的石缝 里，然后最先冲杀上城头的是韦成梗和白从德， 随后庞勇也杀将上来。
庞勇熟悉秦军守城的软肋。他在城头一观察， 就与韦成梗他们先占领 了两个秦军弓箭手的垛口。砍杀了半天， 只见一颗颗秦军的人头被抛下了 城墙， 吓得秦军守将冉武先自跑了。
嬴师隰的母亲住在城南一条小巷的学宫里。这一晚， 她睡得不踏实， 晚上起来几次， 都觉得城头上与平时不太一样。前两日， 家里突然来了一 个从雍城来的年轻公子， 嬴师隰母亲看他的装束有些不搭调， 是来学宫拜 师的吗？ 越看越觉得像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早已杳无音信了呀？
这个穿着白袍的年轻公子开口说话了。“夫人， 我是卢云呀！”
“卢云？ ”
“对呀， 公子连奶娘的女儿卢云。”
嬴师隰母亲把油灯照在卢云的脸跟前，然后激动地说：“嘿，是卢云闺 女呀——我和公子连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 …… ”
“夫人， 公子连在吗？ ”
嬴师隰母亲忧郁的眼神暗淡了下来，然后说道：“五六年了，也没有他 的消息， 也不知道他 …… ”
卢云与嬴师隰可谓是青梅竹马， 但直到那次宫变， 她的母亲——也就 是嬴师隰的奶娘， 莫名其妙地跳了宫里的深井， 而嬴师隰与他母亲被流放 陇西河谷。
“夫人， 你知道我母亲为何跳井吗？ ”
嬴师隰母亲摇摇头，眼神里有些散淡，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了卢云。 嬴师隰母亲后来听说过公子连奶娘自 杀是迫不得已， 当时秦简公找人给她 一包砒霜， 让她毒死自己的奶儿公子连， 结果她犹豫再三， 万般无奈间，决然地选择了跳井自 杀。
卢云得知真相， 一下子陷入了痛苦之中， 扑在嬴师隰母亲怀里哭了起 来。
“你这女扮男装的， 一打面， 还真认不出来， 只是你这个公子眉清目 秀的， 有几分像公子连 …… ”
“公子连他究竟在哪儿？ 您看到过他？ ”
“早几年就跑到了魏国， 具体在魏国的什么地方， 还是不太清楚。”
“没有一点消息吗？ ”
嬴师隰母亲只是在摇头。卢云接过了她手中的油灯， 然后扶着她步履 蹒跚的身子， 两个人一起坐在了几案旁的长凳上。
“夫人， 我会带你找到公子连的！ 你放心！”
吴起在皓首穷经中翻阅过大量竹简， 据记载陈音对越王勾践说“弩生 于弓”。弩是由弓进一步发展而成的，所以魏武卒才有了“铁胎硬弓”的十 二石之弩。吴起在搜集《吴起兵法》的相关资料中了解到， 弩又据说是楚 国琴氏所创造， 传给楚的三侯， 再传到楚灵王。到了春秋晚期， 南方楚、
吴、越等国已经使用了。在孙武《孙子兵法》里谈到当时的兵器，就有“甲 胄、矢弩”（《作战篇》）；又讲到：善于指挥作战的，所造成的“势”是“险” 的，所发出的“节”（节奏）是“短”的，“势如扩弩，节如发机”（《势篇》）， 就是说“险”的“势”好比已经张满的弩那样，“短”的“节”好比正在发 射的弩机那样。
孙膑说：“篡卒力士者，所以绝阵取将也；劲弩趋发者，所以甘战持久 也。”（《孙膑兵法·威王问篇》） 已经把“劲弩”看作当时最有力的武器， 把“劲弩趋发”看作当时最厉害的战法。弩有“弩机”装置在木臂的后部， “弩机”周围有“郭”，有“牙”钩住弓弦，上有“望山”作为瞄准器， 下 有“悬刀”作为拨机。当发射时， 把悬刀一拨， 牙就缩下， 牙所钩住的弦 就弹出， 有力地把矢发射出去。这样， 弩就可以“发于肩膺之间， 杀人百步之外”，使得敌人“不知其所道至”。
这个时候， 率先攻上城头的韦成梗和庞勇依靠手臂力量来张开弓弦 的。秦军留下的弩， 这是属于“臂张”的一种。
而西城门那边的司马飘香，也用了“强弓劲弩”，因为弓弦的拉力很大， 就有“超足而发”的。也就是用魏武卒膂力大的士卒用脚踏的力量来张开 发射的， 这是属于“蹶张”的一种。这时弩的发射力量大小虽然是以它的 弓弦所能拉动的重量来计算的， 但也是需要人力来自主发射的。这魏武卒 的“十二石之弩”，并非弩的重量， 而是说它的弓弦拉动十二石的重量。
司马飘香让拉动弓弦的士卒退下， 由他去拉动， 当即西门城墙上的两 个秦军弓箭手被射中后， 其身体飞弹起， 落在了城门里， 一下子摔得脑浆 迸裂。在吕老七的精心打磨下， 弓箭的弩机的制作越来越精致， 甚至， 早 在狼狐岭训练时， 弩机差之米都不发。
吴起则在后续的战阵中督战，大喊：“第一个攻上城头者，重赏黄金一 百锭！”
这种“强弓劲弩”的猛射下， 北城门被魏武卒打开了。这种武器， 在 韩国被称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 韩卒超足而发， 百发不暇止”。据说，“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是可以“ 一 人当百”的。这种用脚踏力量、以机件来发射的弩， 当然射得更远而有力 了。现在， 魏武卒对这种武器的改革和运用， 使得今夜的攻城出其不意旗 开得胜了。
魏武卒果真名不虚传， 临晋的秦军很快就守不住了。秦军守将冉武跑 回城里， 竟然把嬴师隰母亲和卢云绑到了内城负隅顽抗。
司马飘香站在一乘连弩之车来见吴起，急切地说：“吴将军，还等什么 呢？ 快打吧！”
“这个冉武该死， 可是公子连的母亲， 还有旁边那个无辜的小女子， 不能伤害呀！”
一旁的庞勇也很着急，连忙说：“连弩先别忙着射，看我绕到他们后面 去， 试试看！”
吴起说：“好，庞勇你带几个士卒绕道上！我们这边先进行佯攻，吸引 冉武的注意力！”
这个时候， 外城战事已经结束， 只剩下内城冉武困守的这一处了。只 见“魏”字大纛旗和“吴”字旗已飘扬在了外城上最大一个垛口上了。内 城的“秦”字大纛旗依然在飘动着。
冉武把剑刃贴在了嬴师隰母亲的脖子上，大喊一声：“既然公子连已背 叛秦国，早已投靠了魏国，那么今天就先正法他母亲和他奶娘的女儿卢云！”
吴起回喊：“如果马上放过公子连母亲和卢云，你就可以开一个条件过 来！”
“哈哈哈！ 快拿你吴起的人头来换吧！”
韦成梗破口大骂：“什么狗屁秦军守将，只会拿无辜的人来做人质，算 啥英雄好汉呀？ 有本事一对一比试比试？ ”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在冉冉升起之中， 把外城的大纛旗映照得一片血 红。这种僵持状态下， 能看到被攻破的外城到处是累累尸体和舍弃的战车 辎重， 阳光照在满地的血迹上， 显出了惨淡而又刺眼的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