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风沙铺天盖地，遮蔽了荀康的眼睛。那是荀康来到临晋的日子。
早在多年前的某一天， 吴起被老师曾申赶出了书院， 荀康当时也在鲁 国云游。荀康也曾拜在曾申门下。学过一段之后， 曾申倒是有意收他为正 式的弟子， 并要举行仪式。那时吴起刚被赶走， 曾申正想体现他那广纳天 下英才的宽广胸怀， 不料荀康也和吴起一样一根筋， 不满意他在一些学术 理念上固守刻板， 甚至还屡屡提出相左的看法来针锋相对， 以至于一点也 不买他的账。这让曾申面子上下不来。曾申说荀康和吴起是一丘之貉。可 是， 荀康觉得自己和吴起不一样。吴起求仕当官沽名钓誉不择手段， 荀康 可不想这样。穷首皓经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荀康只想一个人云游四方， 乐得逍遥。
吴起当初的杀妻求将， 荀康并不认同， 甚或还认为这简直是一种泯灭 人性的犯罪行为。但当鲁穆公趁着荀康给宫殿查看风水时说到吴起， 并问 能否重用此人？ 荀康说：“若要让鲁军去迎战齐军，眼下也只有吴起能够担 当此任。”鲁穆公又说：“谁当这个上将军还真是一个难题， 朝堂上大多数 老臣一片反对之声， 认为起用吴起， 有失祖宗三纲五常伦理， 杀妻求将乃 大逆不道呀！”荀康又说：“热衷于空谈的人， 并不会见诸行动， 甚或不仅 于事无补， 还在很多时候坏了大事。依在下看， 目前力挽狂澜之人还真非 吴起莫属。”
随后， 吴起得知荀康在鲁穆公跟前推荐自己， 很是感激， 就专程来曲 阜郊外的一处农家院落拜见荀康， 并找他占卜一卦。荀康对吴起的军事才 能没有丝毫怀疑， 但他在私下却问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吴起并不想回答， 但因为荀康紧紧盯住他的目光， 让他无处逃避了。
荀康问：“我觉得田小璇并不是你杀的， 外界只是以讹传讹。你觉得 呢？ ”
吴起心里还是很难受， 无法接受的就是田小璇死在自己刀下这件事 情。
“我喝酒喝多了。”
“我不是问你喝酒的事情。”
“我知道。可是， 我真的并不想让田小璇死去。”
“那么， 为何？ 是她自杀的吗？ ”
沉默良久。吴起说：“这件事情休要再提了，无数人问过无数遍了。我 的脑子里白天黑夜都是她——田小璇真的是我杀的。不是自杀。”
荀康面色严峻地再次质问：“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 你知道因果福报， 善恶是非吗？ ”
吴起也是没办法， 这次能够受到鲁穆公重用当上这个上将军， 也是太 不容易了， 有时机会稍纵即逝， 不抓住， 他吴起在离开卫国左氏老家时对 母亲的啮臂而盟就会落空了。
“落空又如何？ 不当这个上将军又如何？ 怎么活都是活呀？ 我不想 干那些个为了向上爬蝇营狗苟出卖良心的事情， 我荀康就喜欢云游四方的 人生， 这不也挺好吗？ ”
吴起无语了。就是那次交谈之后， 荀康远走韩国， 后来又到了秦国临 晋。而刚到临晋那一日， 就是漫天风沙， 让他一步步挪动着， 望见了临晋 远远的城门楼子了。
只是记得迷蒙的天气里的黄土高坡， 还有临晋城里那狭窄的街景， 开 始爬坡， 紧接着一拐， 又是一面坡， 两边林立的商铺， 还有吱吱呀呀的牛 车， 以及各种小贩的吆喝声。荀康当晚住在了一家南城的驿馆， 到次日醒 来， 已经天光大亮， 艳阳高照了。
一阵悠扬的卫国左氏歌舞喧闹声吸引了荀康的注意力。循着曼妙的乐声， 他向驿馆外走去， 只见左侧不远的早点铺后面， 就是一个户外的戏场 子。 一个土台子上有一个白胡子盲老头在咿咿呀呀地哼唱着什么。荀康听 了半天却一句也听不懂。再看白胡子老头身边却有一个身着素服的长衫少 女。起先并未引起荀康的注意， 但到后来就发现她托在嘴边的六孔陶埙， 那一双手指也很不一般， 白皙如玉却又灵动修长， 这陶埙所发出的声音也 很不一般， 历经磨难， 百折不挠， 曲径通幽而又引人入胜。
荀康等到一曲吹完，走上土台子问道：“老人家，你们可是吴越之地的 人？ ”
白胡子盲老头表情平和， 良久才摇摇头。旁边长衫少女微微抬起头来 打量荀康一眼， 然后又低下头。
“你们是卖艺的吗？ 为何流落到此？ ”
一旁的几个看客，都是一些吊着鼻涕的小孩子，都好奇地盯住荀康看。
荀康的心里不是滋味。如今的天下， 七零八落， 周王室偏居一隅， 各 个诸侯封国间领土之争， 互不相让， 战乱频仍， 一个个打得你死我活， 都 在求贤若渴， 寻求富国强兵之策， 苛捐杂税， 民脂民膏， 穷兵黩武， 才会 有今日父母无依，儿女无靠，流离失所， 田园荒芜。到处厮杀，人仰马翻， 血流成河， 饿殍遍地。到处都是掠夺、烧杀、抢劫、放火、奸淫； 到处都 是横尸遍野， 易子而食， 一片片哭喊声， 一片片挣扎声， 一片片悲叹声。 想到这些， 荀康顿然觉得长衫少女吹的六孔陶埙里面， 冷色的曲调中有了 几许苍凉之感。
荀康随手把衣袖里的一块金子递到长衫少女手里。“你们不要害怕。我 是卫国人， 只是一介书生而已。这是我从栎阳邢让将军手里挣到的一块金 子。送给你们吧。”
这次，长衫少女终于抬起头来了，当即起身行礼，说道：“感谢您，这 个怎么可以？ ”
“为何不可以？ 请问你也是卫国人吗？ 听曲调像是老乡。”
长衫少女默然了，随后一阵轻轻地啜泣，然后说：“我是宋国人，名叫 何瑾薇， 那边战乱， 跟随父母逃难出来， 可惜在长江渡口与父母走散了。 幸好， 半年前在栎阳碰到了这个好心的卖艺老爷爷。母亲从小在卫国左氏 长大， 所以左氏歌舞是母亲教我的。”
这个时候的魏国安邑都城里却是一片风平浪静。百花庭门口出入的顾 客不少， 但显耀的达官贵人一般都走另外一个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偏门。 翟璜习惯于忙碌一天公务之后来到这儿找一个僻静的雅间， 与友人会面， 总要来一桶杏花村酒助助兴。今日见面的是从西河郡归来的吴起副将乐羊。 两个人一见面就会打个哈哈， 彼此相对而坐， 就不由得聊起了此次魏武卒 救援被秦军围困的离石邑城等情况。
“敢问此行， 有何贵干？ ”翟璜开门见山地问道。
“ 一来看望妻儿老小， 二来就是为了魏武卒制定的攻秦计划而来。”
“攻秦计划？ ”
乐羊看看走进雅间的一个侍女， 等把手中托盘上盛酒的小木桶置放在 玉案上，然后摆摆手，让她出去了。乐羊这才对翟璜说：“攻秦计划首先解 决西渡黄河的渡船和粮草问题，首战选择了临晋，整个计划的第一个步骤， 吴起想拿下秦国的五座城池。”
翟璜皱起了眉头，然后说道：“魏文侯做事谨慎，攻秦计划有些大胆了， 怕是以魏国如今的军力， 似有些勉为其难。”
乐羊说道：“翟先生有所不知，攻秦计划的制定和尽早实施，对魏军有 利。秦军这次攻打离石邑城失败， 也说明了接下来会有更大的动作。临晋 等五座城池位于秦国的北部地区， 一旦攻克下来， 有利于缓和秦军东犯的 态势。”
翟璜把小木桶的杏花村给乐羊递了过去， 然后说道：“自己先倒上喝。 回到西河郡大营里， 怕是喝不到这么地道的好酒。”
次日早朝， 乐羊拜见魏文侯。魏文侯亲自扶起他来， 问到救援离石邑 城的情况。当魏文侯听说， 吴起儿子吴期被秦军掳走的事情之后， 心里也 很着急。
“寡人即刻派人去。”
乐羊看了一眼旁侧的翟璜，才说道：“吴起儿子吴期被掳走的事情，已 经派人去了。”
“至于攻秦计划暂时缓缓， 等小吴期等人被救回， 再做行动。西渡黄 河的渡船和粮草， 寡人交给翟璜爱卿去办吧。”
乐羊又介绍了驻扎在西河郡魏武卒的情况， 到目前为止已经达到七万 人马。所属各部， 主力驻扎在位于赵国离石邑城对峙的狼狐郡一带， 现在 有了新的名称。
魏文侯充满兴致地问道：“叫什么？ ”
“吴城。”
“还有一个位于吴城东南方向约百十里的平川村落里 …… ” “又叫什么？ ”
“吴屯。”
“梧桐好呀， 家有梧桐树， 飞得金凤凰。”
“是吴起的吴， 屯兵的屯。”
魏文侯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吴起，以后可以把吴屯改名为梧桐，这金 凤凰就是吴起和乐羊这样能够为国领兵打仗的干将呀。”
乐羊在魏文侯面前开始还有些不自在， 甚至很紧张， 后来就放松了。 当魏文侯哈哈大笑的时候， 他与翟璜也一起相视而笑。
孟门地处黄河东岸， 鲧禹父子曾在此治水。赵国蔺邑府邸设立在此。 而秦军邢让临时指挥所设立在孟门南山道院。源神主殿内， 供奉着夏帝禹 和禹之父鲧的石雕坐像。据传说， 孔夫子携其弟子冉求、子路、颜渊等远 道来游， 误把山涧戏水道人误会为厌世者， 差点命令弟子做出舍身救人的 壮举。后来， 又有晋国国君亲率文武百官缟素而来哭祭黄河。此后又过了 数十年， 三卿分晋， 赵襄子将抚孤救赵恩公韩厥的玄孙韩康封为蔺侯， 并 赐姓蔺。蔺天成的祖父出生在此。这次交换人质事件没有十分把握， 蔺天 成让吴其昌配合荀康的解救工作。
荀康的车乘在前， 萧琼与修嫦娥的车乘在中间， 吴其昌与一队穿便装 的士卒殿后。
荀康与邢让也久未见面了。那次栎阳一别， 邢让很是佩服荀康的游说 能力， 而且在对风水的研究上， 超过他所见过的堪舆大师。荀康一进门， 也不喝一口水， 只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后侃侃而谈。每个人的运势并 非一成不变， 具体的人要具体看待。他所处的生活环境中风水的影响， 很 多时候是不言而喻的。比如如何通过对住宅风水气场的改善和调节， 从而 起到强化运势的效果。 一个人， 乃至一个家庭的运气起落， 一个是跟祖坟 的运数有关， 一个是跟居所的风水格局相连。而风水中各个方位， 还对应 了家中主人身体的不同部位， 在风水勘察时， 哪个位置出现问题， 就可以 准确知道身体会生哪个方面的疾病、哪年、轻重程度等。邢让听了荀康的 建议， 使得住宅大门的朝向作了改变， 另外院子的采光和栽种的树木， 又 给他提出新的建议。
荀康告辞的时候， 邢让出手大方， 慷慨地拿出一千金来答谢。荀康 有了这些金子， 不日就去了临晋， 这才有了与何瑾薇的一面之缘。离石 邑城临行前， 吴起和蔺天成送荀康与吴其昌出城。戴芙蓉临时起意留下， 而萧琼却又有赴汤蹈火之决心， 让他有些看不明白其中究竟。萧琼能有 何本事， 让邢让放弃戴芙蓉而对她刮目相看呢？ 一路上， 荀康一直在琢 磨这个问题。四处云游的生活洒脱归洒脱， 却有时也很无奈。如果没有 邢让这一千金， 恐怕荀康的吃饭都快成了问题， 还谈何资助何瑾薇一块 金子？ 正在沉思间， 只见前面听到了轰隆隆的黄河波涛声。离黄河还有 十来里路， 就能听到这种气势磅礴的喧嚣， 难怪当年的孔夫子劳累一路， 快到孟门时，远远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会为之一振，说出那句千古名句：“逝 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
黄土路蜿蜒而行着三辆马车和一队穿便装的士卒， 路人远远看上去既 像官家， 又像商家。荀康撩开车乘的窗帘， 外面飘来一阵清风， 然后猛听 得一阵救命的呼喊。怎么回事？ 荀康跳下车， 问行走的一个士卒。这时， 第二辆车乘上跳下一个穿粉裙的小女子， 感觉像是萧琼。她转过身来， 对 荀康说：“荀先生， 那个叫修嫦娥的女子自杀了。”荀康连忙赶往第二辆车 乘， 掀开车乘门帘， 只见一袭白裙的修嫦娥脖子里勒着一根白绫， 眼睛紧 闭， 人早已不省人事了。
于是， 三辆车乘都停了下来。荀康让两个士卒把修嫦娥抬到外面。萧琼把一块车乘的布帘铺在路边， 然后把修嫦娥放在了上面。萧琼也不知道 怎么回事，反正她正和修嫦娥聊天，谈及吴越的风土人情与西河郡的不同。 修嫦娥还给萧琼轻声哼唱了吴越歌谣， 很好听， 温婉细腻， 别人可能一句 也不明白， 但她们倒是都能听得懂。后来， 萧琼就一阵困乏， 睡着了。过 了一会儿， 她醒来就发现修嫦娥脖子里的白绫， 人已经昏厥了。萧琼连忙 跳下车来， 连连喊着救命。
荀康蹲下身， 把修嫦娥脖子上的白绫松开了， 然后掐住她的人中， 把 头贴近她胸口细细倾听， 一阵窒息后的停顿后， 又有了微弱的气息。萧琼 拿了一只饮水的葫芦， 葫芦嘴对准修嫦娥的唇边轻轻灌了两口。过了一会 儿， 修嫦娥就醒了。
修嫦娥木然的表情， 然后呼地站起来。她谁也不看， 就莫名其妙开始 扭动腰身， 然后放歌一曲， 正是给萧琼唱的曲调。
修嫦娥一边起舞， 一边开唱——
儿欺娘， 遭雷打。
秧门开， 床门关。
大年初一 ，甜汤圆，
正月十五， 元宵欢。
百花节， 争斗艳，
清明节， 团子祭，
五月端五， 粽子端。
乞巧节， 荷包满，
蚕花节， 跑得欢，
何家乐， 美江南。
修嫦娥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透过黄土塬， 透过这望不到尽头的沟沟 洼洼， 这连绵起伏的一山又一山， 修嫦娥似乎看到那些“水行山处， 断发 文身， 以楫为马， 往若飘风， 去则难从”的吴越先人们。那儿处处是绿树 成荫， 鲜花盛开， 火耕水耨， 饭稻羹鱼， 不忧饥饿， 一直到年三十用米饭 祭祀年为止，四时八节大小祭祀中的供品均少不了谷、米或用米做的食品。 他们在江南一带生活着， 歌唱着， 虽并不被处于北方的魏赵等诸侯国所了 解， 故一直被称作“南蛮子”，但也一直自得其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