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离石邑城南关城门口， 能够远远地望到溃退的秦军。其实， 对于 邢让来说， 秦军并非溃退， 而是直奔二十里之外的大营。 一片火海之中，秦军的粮草已经灰飞烟灭了。留守的两千人马死的死， 伤的伤， 还有的在 乐羊偷袭的魏武卒撤走之后回来救火的， 但也是无补于事了。邢让站在安 国寺对面的土垣上叹了一口气。
“来人哪！ 把守护大营的副将卢胜给我带上来！”
只见一个一瘸一瘸的屯长走到邢让跟前，说道：“副将卢胜在乐羊绑走 将军那两个吴越歌姬的时候就中箭身亡了。”
邢让想起了戴芙蓉和修嫦娥这两个秦简公送给自己的吴越美女， 竟然 还没有消受几日， 就被魏武卒劫走了。唉！ 怎么就没有想到魏武卒会有这 么一招。秦军主力并不害怕与魏武卒正面交锋， 问题是他邢让正在攻打离 石邑城的时候， 魏武卒却在秦军背后干出了这种偷袭大营的龌龊事情， 这 算打的哪门子仗呀？ 天底下有这么打仗的人吗？ 除了这个吴起， 看来还真 找不出这样一个声东击西、专门打人家软肋的将军？ 什么东西？ 真可谓是 可忍， 孰不可忍？
现在， 秦军的安国寺大营没了。邢让遂下令向孟门方向撤退。正在撤 退的路上， 背后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邢让下意识地向后打量， 竟然是 什长孟翔。这次孟翔带领五十人从离石邑城东南口突袭进去， 原本是扰乱 一下蔺天成的守城斗志， 却没想到有了意外的收获。蔺夫人被掳回来了。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 吴起的儿子吴期也落在了他们的手里。
孟翔把轒辒战车上的田秋月和小吴期拉了下来。田秋月说道：“用不着 你们拉， 我自己会走！”小吴期见姨妈如此， 也对秦军报之以仇视的目光。
“是你们把我妈妈抓走的吗？ ”
“你妈妈？ ”邢让一下子有些费解。他先看看田秋月， 然后再看看吴 期。
“你还我妈妈！”
“什么呀？ 这都是怎么回事？ 与这个孩子在一起的赵国女人不是他 的妈妈吗？ ”
孟翔凑到邢让跟前耳语一番。邢让一下子明白了几分。“啊！原来这小 子真是那个杀妻求将的吴起的小公子呀！ 好！ 魏武卒烧掉秦军大营， 秦军 可以拿吴起的儿子祭旗啦！”
田秋月把小吴期拉到自己身后。
这就是孟门所在的一处幽静的驿馆。邢让没有带进来一个士卒， 只有 孟翔紧随身后。等在花厅中坐定以后， 田秋月就感觉到一种蹊跷， 为何领 她到此， 而不是关起来。
“夫人不要疑惑， 本将军与蔺将军交战是攻城略地的国家利益之争， 并无私仇， 只要夫人传话给蔺将军退出离石邑城， 就会与这个小男孩一起 回到蔺将军的身边， 意下如何？ ”
田秋月看着邢让得意的眼神， 又忽然想起吴其昌提议让她和小吴期 在秦军攻城前转移到狼狐郡的事情来了， 很后悔她自己意气用事， 无法 接受投奔到吴起大营的建议。毕竟， 田秋月心理阴影一直很浓重， 她可 以接受可怜的小吴期在自己身边， 而无法面对无情无义的吴起， 到如今 后悔也迟了。
“夫人在想什么呢？ 吴起的副将乐羊不仅火烧了我们安国寺的大营 和粮草， 还抓走了我两个心爱的吴越美女。吴起这是想要干什么？ 他妄想 霸占我大秦的河西之地也就罢了， 现在还欺压到我的头上了， 开始与我争 抢女人？ 听说， 夫人是吴起从前那个妻子的小姨子， 既然如此， 能否与我 做一笔交易？ ”
“什么交易？ ”
“ 一是让蔺将军十日内放弃离石邑城， 二是用夫人和这个小男孩交换 被吴起抓走的戴芙蓉和修嫦娥这两个吴越歌姬。如果夫人同意， 本将军立 马派人送你们回离石邑城。”
邢让说完话就出去了。花厅里只留下孟翔和两个士卒看护着田秋月和 小吴期。
打了胜仗， 吴起回到狼狐岭没两日， 却在蔺天成亲自邀请下， 再次到 了离石邑城的蔺府。
蔺天成的心情并不好， 夫人田秋月被抓， 尤其小吴期的下落也牵扯着 吴起的心。可是， 你再着急又有什么办法， 任何问题都得一步步去解决。
蔺天成原本想让吴其昌当这个特使的， 但后来在吴起的建议之下， 还是起 用了荀康。荀康这个年轻人不一般， 自从那次在离石邑城见过之后， 就又 去了秦地临晋云游。这不， 吴起又在安国寺遇到了正在大殿中上香的他， 就问他愿不愿意当这个特使去救人， 荀康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荀康说过 两日即去孟门秦军大营。荀康在临晋给邢让看过一处宅院的风水， 邢让一 定还能记得他。
这日， 蔺天成吩咐柳婶摆了一桌酒宴。在酒席中， 蔺天成首先起身恭 敬而又谦逊地给吴起敬酒。吴起则摆了摆手， 转身把乐羊拉了起来。
“这次离石邑城之围， 功在副将乐羊。蔺将军， 没有乐羊出其不意地 袭击秦军二十里之外的大营， 并毁掉其粮草， 怕是邑城危矣。”
“那是， 那是。”蔺天成随即把满满的酒杯向乐羊敬去。
乐羊谈起带兵之道， 也是滔滔不绝， 不愧为吴起专门在魏文侯面前点 将的副将。通常五人为伍， 设伍长， 十人为什长， 五十为屯长， 百人为百 将， 五百人为五百主， 千人则是二五百主， 设立将军了。吴起在驰援蔺天 成时，亲命打造的武卒方阵由其指挥。所谓“魏舒方阵”，又称五阵，前后 左右， 中间是空的， 这也是在狭窄的奔袭路线过程中瞬间变换出的队形。
乐羊在此次出征时， 又对单个武卒有严格的要求和挑选。这次袭击秦 军大营的武卒， 每个人按照规定手执一支长矛不说， 身上还要背着五十支 箭与一张铁胎硬弓， 同时携带三天的口粮， 总重量约五十来斤， 并在三个 时辰左右连续急行军一百里到达攻击的位置， 甚至还要能够有力量立即投 入战斗。
这次出征是在子夜时分， 巳时还未到， 吴起率领的小股人马对攻城秦 军的侧翼展开佯攻。而乐羊已经在秦军二十里外的大营开战了。驻守在秦 军大营的两千多人组织了临时的反击措施， 并企图伺机突围。而乐羊在秦 军对面的山顶上组织了每一排十对以上的弓箭手， 每一次集中放箭都在二 十排以上， 轮流不间断地向下齐射， 空中陡然间下起了剑雨， 不给秦军任 何喘息的机会。弓箭手前面立着一个一个盾牌，乐羊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形成一张让秦军无处躲藏的箭网。结果很快就见了分晓。秦军组织的方阵 刚刚出营， 副将卢胜就中箭身亡了。秦军方阵一下子群龙无首， 竟然一哄 而散了。
吴起站起身来， 再次对蔺天成说道：“这就是乐羊。”然后， 他又向后 挥了一下手， 让韦成梗把从秦军大营俘获的戴芙蓉、修嫦娥两个吴越歌姬 喊上来， 高歌一曲。
时令有些冷寒， 厅堂上却温暖热烈， 暖炕正烧得烈火熊熊。厅堂中间 和周围各处都有着龙凤呈祥的精致火盆。只见火光闪烁， 激 情燃烧， 诸多 的香草和芬芳的花束沁人心脾。
戴芙蓉先款款而来， 远远看去， 并不像是被魏军掳获而来， 倒像是主 人的步态。再看戴芙蓉的面容上也是一种如梦似醉的神态， 迷离朦胧的曼 妙旋律中， 竟然让吴起回到了朝歌的岁月。那些青春的记忆， 在戴芙蓉的 歌声中复活了。
吴起已经喝多了， 舌头有些打卷， 发木， 甚或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如果身边没有戴芙蓉的歌舞缭绕， 以他吴起的脾性是要在酒醉的时候杀人 的， 可是他没有杀人， 原本违抗军令的几名士卒也推迟了处罚。
戴芙蓉搀扶着吴起到了几案旁边的一个锦绣睡榻上， 给他解开衣衫的 时候， 他就抓住了她的一双手， 问道：“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 ”
戴芙蓉挣脱了吴起的手， 只是委婉地一笑， 猛然让吴起想起了远逝的 田小璇。
“你是、你、 一定、是、田小璇。”
“将军， 你喝醉了。我只是一个被俘的歌姬。”
“你是哪里人？ ”
“将军， 我出生在吴越， 一年前被秦军掠夺到了雍城。”
“你是田小璇！”
“将军， 奴婢不知道田小璇是谁？ ”
这个时候， 修嫦娥前来扶着吴起， 吴起推开她， 只是拉住了戴芙蓉紧 紧不放。
萧琼在后厨帮着柳婶打下手。不知道什么时候， 她来到了吴起身边， 然后不冷不热地说：“夫君，你该认识奴婢吧？ ”说着，她把一个铜盘上的 热茶杯递给吴起。“夫君， 你醉了！”
吴起一把推开铜盘， 铜盘上的热茶杯翻落在地下， 正好烫了修嫦娥的 脚。戴芙蓉要扶修嫦娥下去， 吴起却说：“慢， 你留下！”
萧琼对吴起说道：“夫君—— ”
“我不是你的夫君！”
萧琼上前把吴起搀扶着， 然后说道：“夫君， 我重新给你泡一杯热茶， 醒醒酒就好啦！”
戴芙蓉重新端上来一个铜盘， 把热茶递给吴起， 吴起就痛快地喝了起 来。 一旁的萧琼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吴起接过杯子并不松手，一边喝了两口，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戴芙蓉， 然后说：“吴越之地， 与卫国接壤， 你我算是老乡了。”
戴芙蓉身段苗条， 而且该丰满的地方丰满， 绰约多姿， 走起路来飘飘 逸逸， 娉娉婷婷， 一步三摇， 却是与萧琼完全不同的风格。只见她黑发若 云， 涟漪荡漾， 面容姣好， 细若凝脂， 眉毛微竖， 下巴轻扬， 秋波顾盼， 酒窝含笑， 宛若沉醉的美酒， 顿时让吴起目瞪口呆。
在低垂的粉红色纱帐外， 戴芙蓉蜂腰若舞， 裙衣似幡， 在一阵行走如 流水中， 慨然高歌——
祈求佛把我化作一朵云
飘在你每天必经的路旁
那是前世的深深期盼
穿梭于战火中终于遇见
一种深邃绵长的默契
暗示心照不宣的秘密
悠扬的歌声里， 充满了逃难奔走的辛劳和苦涩的泪水。吴起一时间听 得也唏嘘不已，竟然在纱帐里大声叫着田小璇的名字，然后号啕起来：“报 应， 报应呀， 小璇， 我这次打仗胜利了， 其实是打败了呀！ 我丢掉了我们 的儿子！我对不起你呀，欠你的只能来世再还啦！”吴起撩开纱帐把正在唱 歌的戴芙蓉拉到睡榻上了。
“将军， 你要干什么？ ”
吴起把戴芙蓉拉进纱帐以后， 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幸亏， 戴芙 蓉经历这类突兀的事情太多了。修嫦娥把一个托盘递进来， 上面有一杯温 茶。
纱帐外的萧琼只是干着急， 不敢进来， 只是一个劲地叹着气。修嫦娥把温茶递给吴起之后， 吴起不接， 却是戴芙蓉把茶杯重新端起敬他， 并左 手搂住他的脖子， 然后缓缓倒入他的口中。
“我， 我还想喝你倒的茶 …… ”
戴芙蓉就又转身倒了一杯， 正在递给吴起的时候， 吴起把她抱住了。 戴芙蓉的腮帮、额头、眼睛、鼻子、嘴唇、脖子都被吴起疯狂地亲吻着 ……
荀康在纱帐外的几案上自斟自饮， 偶或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吴起醉酒 的丑态， 不由得叹气。
英雄难过美人关， 即便能征善战的吴起也难免这个俗， 人都是肉身凡 胎， 在某种时候放纵自己， 才可能是另一个真实的自己。酒醉心里明， 吴 起只是借着酒劲来发泄一种压抑的情绪而已。荀康的老师也是曾申， 与早 年的吴起有过交接， 后来荀康又转而学习阴阳八卦， 有时又会摇身一变成 为察看风水的堪舆大师。无论是秦国的邢让， 还是建立魏武卒而开始赫赫 有名的吴起，在荀康的眼里都如同浮云。那些英雄豪杰大丈夫的所作所为， 不见得都是光彩照人日月可鉴， 恰恰相反， 那些血腥的杀戮， 那些你死我 活的争斗， 都是打着拯救水深火热中天下万民的诸多旗号， 其实质都是蝇 营狗苟， 背后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吴起当年的杀妻求将， 不仅在鲁 国所引起巨大的争议， 即便在各个诸侯国都成为万民茶余饭后的一个热点 话题。荀康觉得吴起总是得不偿失。吴起是有着军事天才的， 而且在领兵 打仗的这一行当里总能开一代风气。
这两年来，荀康从鲁国先到了韩国，又去了秦国，再然后才来到魏国。 荀康每次与吴起错肩而过， 并不是别的原因， 主要是他有些摇摆不定， 很 多时候无法认同吴起性格中的一些缺陷， 但他的兵法思想里有一些让荀康 拍案叫绝的地方。吴起说：“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吴起还说：“昔之图国 家者， 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尤其， 吴起对战争的看法，“凡兵之所起者 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 四曰内乱，五曰因饥。”吴起的很 多理念，荀康是认同的，但这些再好的理念一旦进行实践就会走样。当然，荀康也会有一种失落感， 虽然他自己多半时候追求的是云游四方的洒脱和 自在， 但也有几许落魄的无奈。拯救万民， 实施仁政， 只能出仕做官。当 年吴起为了当官散尽万贯家财都没有在卫国捞到一官半职， 反倒成为仇家 的笑柄。只有手中掌握操控一切的权力， 才有可能蛟龙出海。荀康现在看 到吴起掌权后的威风凛凛， 地位显赫， 但出仕当官还是与其本性不符的。 荀康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缺陷，只能走一条与吴起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了。
这次与邢让在孟门的谈判如何应对， 荀康并无太大的把握。再加上出 行之前， 吴其昌的使者身份换为荀康等一行的保护者。随行的几十名士卒 和一名佰长由他负责。戴芙蓉和修嫦娥走出大营之后，吴起依依送了出来。 戴芙蓉走到吴起跟前，说道：“将军，让奴婢留下服侍您吧。可以吗？ ”吴 起扫了一眼身后的萧琼， 反问：“为什么？ ”戴芙蓉就一下拜倒在地， 说： “奴婢虽是吴越人， 但出生在睢阳。吴将军出生的左氏城， 离奴婢出生的 地方不远， 往北去， 仅仅隔着一条宋国的河流。这让奴婢总有一种君在长 江头、奴在长江尾的感觉。相对而望，就连生活习惯都差不多。”萧琼远远 地望着这一边， 直到戴芙蓉已经随着修嫦娥走远， 才走到吴起跟前。
吴起问萧琼：“有事吗？ ”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地望着戴芙蓉，心思并 不在萧琼这边。
“没事回了狼狐岭再说。”
萧琼说：“我有事要说。”
吴起依然望着戴芙蓉远去的方向。 一望无际的天空， 没有一丝云朵， 也没有一点风， 除了湛蓝还是湛蓝， 阳光打在吴起的身上， 却是让他不由 得叹了一口气。
“拿我和戴芙蓉换吧！”
“什么意思？ ”
“把戴芙蓉留下， 我愿意去孟门，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这个行得通吗 ？ 邢让可是让戴芙蓉和修嫦娥这两个吴越歌姬回 去。”
“既然夫君喜欢戴芙蓉， 我宁愿自己去换。夫君， 就让我再叫您一次 夫君吧！ 我想戴芙蓉也情愿留下来。”
吴起低下了头， 沉思良久， 然后说道：“邢让肯定不愿意交换。”
“邢让会愿意的。”
“为什么？ ”
萧琼说道：“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 女人还不如你们男人的一件衣 服， 都喜欢图个新鲜， 女人不就是男人的玩物， 不断地换来换去的吗？ 或 如吴氏，不知现在嫁到哪里？ 或如小璇姐姐，死都不晓得为何而死的吗？ ”
吴起无语了。“可是， 如此交换， 邢让会放田秋月和小吴期回家吗？ ”
萧琼却说：“邢让这人并不陌生，早在吴国姑苏从学于楚国郢都的大夫 时， 我曾被他俘获过。邢让曾说过有机会一定要娶我的。只是后来， 又被 鲁国军队从秦军手中掠到了曲阜， 随后才有幸遇到夫君。”
“唉， 这都是什么事呀， 剪不断理还乱， 本将军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啦。”
“就让奴婢去吧。奴婢本就是一叶浮萍， 漂浮在这个战火燃烧的乱世 里。”萧琼抛洒了一掬清泪， 然后倒身又一拜。
吴起语塞了。萧琼自作主张， 骑上了吴其昌给她备好的白马。当然， 还有慷慨激昂的荀康已经在前面开路了。不说为什么，只为了此行的勇敢， 吴起给萧琼一个郑重的回礼。后会有期， 其实是后会遥遥无期。萧琼知道 这一切， 所以刹那间潸然泪下。
与此同时， 黯然离开的戴芙蓉却是欢呼雀跃， 飞奔到吴起身边。众目 睽睽之下， 两个人却是久久拥抱在一起了。
“你为何要留下来？ ”
“在您身边有一种强大的气场罩着， 好有安全感。”
吴起抱住戴芙蓉， 目光却是盯住了远去的萧琼，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