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对于离石邑城守将蔺天成来说, 辗转反侧, 夜不成寐。不知道 什么原因, 刚睡下, 他就起来了。他也没有掌灯, 而一边的田秋月也被他 弄醒了。夜很深沉, 却让他突然间有了一种惊恐之色。
“你起来干什么, 坐在那儿吓人一跳。”
“你睡你的, 我看看期儿他睡着没有? ”
两岁的女儿蔺冉冉在田秋月怀里睡着了。而小吴期则自己一人睡在侧 后的小屋, 就在蔺天成夫妇卧室隔开的过道对面。蔺天成推开门一看, 小 吴期在酣睡着, 两只小胳膊都露在外面。蔺天成走过去给他把裸露的胳膊 掖回被子里面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外有了一阵急促的敲打声。蔺天成赶紧走出屋门, 住在下院里的柳婶早已开了大门, 只见是汗水淋漓的吴其昌冲了进来。
“蔺将军, 大事不好了, 秦军开始攻城了!”
“啊, 秦军, 谁的人马? ”
“听说是一个叫邢让的年轻将领, 南关那儿已经打起来了!”
“你亲自带两名精干的士卒前往狼狐岭魏军大营找吴起火速驰援, 恐 怕坚守到明日巳时或有胜算。要快!”
“南关守城怎么办? ”
“本将军守土有责, 与所有离石邑城的士卒们共存亡!”
那个年代的武器开始还是铜制的, 戈、矛、戟、剑、弓矢等, 秦军中 样样俱全。长矛的顶端可以把对手的铁甲刺穿。戈的刃部呈弧线形, 装柄 的“内”部有锋刃。由矛和戈相结合的长戟, 兼有刺和钩的作用。射出的 箭镞也由开始的双翼式转为更加具有杀伤力的二棱式。矛、戟、剑等武器 铁制居多了。
秦军具有远射程的弩。魏秦都有擅长远攻的弩, 而赵军在这方面处于 弱势。
蔺天成开始在南关城墙上拦截秦军架起的云梯, 还用上了魏军前几日 支援的大量钩拒, 云梯就是用钩拒合力推下城楼的。听到云梯上秦军士卒 一连串摔下来的惨叫声, 让蔺天成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直到天大亮了, 秦军出动了轒辒战车, 并抬着粗大的圆木撞击城门。
这个时候, 吴其昌又赶回来了。他刚刚爬上南关城头, 蔺天成劈头就 问道:“怎么回事? 让你去狼狐岭搬救兵, 为何又返回来啦? ”
吴其昌说:“情况这么危急,乘着出城机会,我把蔺将军的夫人及两个 孩子送到吴起那儿去吧? ”
蔺天成挥挥手,怒斥道:“这个时候,本将军家眷的一举一动,必将影 响军心民心。夫人和孩子就留在邑城里, 你快去快回!”
吴其昌只好从城头下来, 但还是绕道到了蔺天成将军的府邸, 敲开大 门, 急奔到前厅。田秋月与小吴期、蔺冉冉都在里屋。 一会儿, 田秋月来 到前厅, 抬头一看, 见是吴其昌, 就问:“这么匆忙, 有事吗? ”
吴其昌开门见山地说:“夫人和孩子立马跟我去狼狐岭!”
“我去狼狐岭干什么? ”
“啊呀, 夫人,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离石邑城快守不住了。”
“天成呢? ”
“蔺将军在南关守城, 与秦军打起来了。”
“天成到哪儿, 我就跟到哪儿。”
“嘿, 夫人, 都到这个时候了, 还这么固执。”
“反正吴起的领地那儿我死活不会去的。再说, 天成也不会让我去 的。”
吴其昌还在规劝田秋月时,田园进来了。只见田园披挂着征战的铁甲,一手拿着一副上好的弓箭, 一手拎着沉甸甸的箭袋, 准备出征。
“吴副将, 你别劝我姐了。我姐不会走的, 即便我姐夫发话, 她也不 会走。”
田秋月说:“吴副将, 战事这么紧张, 你还是快走吧!” 吴其昌只好带着两名士卒策马向狼狐岭直奔而去。
这时的狼狐岭反倒显得异常平静。吴起在大帐里点灯熬油研读竹简。 他通常会先研读一段《左传》, 然后才会读《孙子兵法》。在这个基础上, 吴起会有新的心得体会。吴起自言自语地道:“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 者弊, 三胜者霸, 二胜者王, 一胜者帝。是以数胜者得天下者稀, 以亡者 众。”大帐外,夜色漆黑,不时地有野狐的呼号,似乎还是那只与吴起有缘 的野狐, 母性的哭喊里又有一种让他有些胆寒的警示。
田小璇的面影与此时此刻睡榻上正在酣睡的萧琼再一次重叠在一起。 吴起不由得想到那只怀孕的野狐在深夜里呼号意味着什么? 《孙子兵法》 里写道:“兵者, 国之大事, 死生之地, 存亡之道, 不可不察也。”吴起也 在检讨他自己, 甚或田小璇完全可以不会死, 是他的罪孽导致的。他那次 亲耳听到鲁穆公拒绝自己统率鲁军去征战齐军。“齐国的女婿会带领鲁军去 打齐军吗? ”这一质问, 让吴起对妻子田小璇突然心生恨意, 由不得拎起 酒坛咕咕地灌了下去。那时,田小璇还在睡榻上看护着两岁的小吴期睡觉。 小吴期睡着了, 田小璇则看着吴起喝酒喝红的眼睛睁得很大, 就像要爆裂 出来了。
“你想干什么? ”
“干什么? 说, 你快说, 你是不是齐国派来的奸细? ”
“夫君, 你在说什么呀? 你喝酒喝多了吧? ”
“我没有喝多。你快说! 鲁穆公说你是齐国的奸细, 你是齐国人, 你 就是齐国的奸细 …… ”
“我不是!”
“你就是!”
“不是!”
“就是!”
“你说是就是。”
“你是齐国的奸细了? ”
“是呀, 我就是齐国的奸细, 气死你!”
“你—— ”
吴起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他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就把酒坛举在了 头顶。
“你砸呀, 你就把我们娘俩都砸死吧!”
吴起顺手把酒坛向后一掷, 只听“咚”的一声砸在了身后的几案上。 剧烈的炸裂声, 以及酒坛的碎片四散飞开, 一下子把两岁的吴期惊醒了。
萦绕在吴起的心里, 田小璇成为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吴起总是想让 时光倒流, 可是总是不能够, 锐利的刀刃已经刺进了田小璇的心口了。这 不堪回首的一幕, 几乎每一个白天黑夜都会缠绕在吴起的心头。所以, 吴 起只有疯狂地操练着队伍,疯狂地干好西河郡郡守这份工作。他恪守职责, 甚至有的士卒腿上生疮流脓, 都要亲自过问。吴起在赎罪。他感觉自己时 时刻刻在赎罪。他想忘掉田小璇最后闭上眼睛时的神情, 可是不能够。吴 起即便跪在属下士卒身旁吸吮他的化脓伤口, 都无法忘记那一切。他在忙 忙碌碌之中总强迫自己去忘掉, 越想忘记却反倒更难忘记。尤其, 怀孕野 狐在吴起大帐后哭号, 不仅让吴起睡不着觉, 甚至也让刚刚提升为三千武 卒统领的韦成梗也受不了。这个愣头青韦成梗一跃而起, 拿着弓箭想射杀 夜夜在吴起大帐外哭喊的野狐, 被吴起拦住了。
吴起说:“野狐爱叫就让它叫吧!这声音我倒是爱听!总是想起卫国老 家那把早已失落的古筝!”
韦成梗作为曾经的贴身护卫他的什长, 现在又被任命为三千武卒的统 管, 发起冲锋时战阵的中军。吴起之所以提拔韦成梗正是因为他的忠勇顽 强, 而且一直跟随自己多年。在鲁国打了胜仗的吴起, 却被鲁穆公解职, 众叛亲离的时候, 唯有韦成梗追随着他。
在西河郡, 吴起好像没有一个朋友, 他把大帐外哭喊的野狐当成了自己的朋友。这个朋友,即便韦成梗也不知道,直到吴起阻拦他去射杀野狐, 才让韦成梗明白了其中究竟。
就在吴起焦躁不安的时候, 大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漆黑的 夜里, 赵国离石邑城吴其昌和两个求援的士卒赶到了。吴起体悟到马蹄声 中隐藏着即将爆发的巨大风暴。狼狐岭在两天前刚刚经历了一场三千武卒 围歼群狼的战斗。吴起把这场人与动物的争斗当作了一场实战训练。三千 武卒毫无疑问, 在多半年的训练中已经形成了强烈的吴军风格。言必行, 行必果。一击制胜。吴起经常强调要抓住瞬息万变的战机,不能一鼓作气, 再而衰, 三而竭, 必须先声夺人, 一招制敌。狼狐岭上几百只狼一个个被 三千武卒逼进了死穴, 一个个非死即伤, 没死的也视死如归地跳进了杨树 林旁的万丈深渊。
吴其昌浑身被汗水浇透了, 而座下的马匹已经累得半跪在地上了。
“离石邑城危在旦夕,唇亡齿寒,魏军一定会出手相救!”吴起不假思 索地说。
吴其昌松了一口气。“关键是要连夜出兵,五万步卒天明无法到达,需 要派新成立的铁骑武卒, 方可奏效!”
吴起立马让副将乐羊招来韦成梗和司马飘香两员大将, 急命三千铁骑 武卒在营前集结, 每个士卒带足五十支箭镞和随身的剑戟, 以及三天的口 粮。萧琼也被惊醒, 出了大帐。
“成梗, 你这次随我出征。上次对离石邑城的地貌特征清楚吗? ”
“大体还晓得。”
“离石邑城已成为危邦险地, 司马飘香, 你晓得吗? ”
“属下略知一二。”
“三千武卒出征, 司马飘香为前锋, 韦成梗与我为中军, 副将乐羊殿 后, 白从德留守大营, 有不服从命令者和后退者立斩!”
萧琼走上前来,说:“这次恶仗,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能够带出将军的 小公子吴期。”
吴起看看萧琼,然后转向韦成梗和司马飘香说:“这是武卒成立之后的 第一次实战, 我军必战而胜之, 但要速胜, 需要在其背后的秦军老营完成 一次成功的偷袭。”
说归说, 但如何完成这次偷袭呢? 吴起亲自带领三千魏武卒, 去对付 邢让率领的两万秦军, 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 吴起脸上流露出胜券在握 的表情。
那时的剑戟是一个士卒必备的武器。魏武卒的剑戟经过离石邑城请来 的吕老七专门加工。戈和矛浑然一体, 早在西周就有过, 但始于吴起的魏 武卒, 长戟上不仅有啄、刺、钩的三种功能, 还能在这个基础上连装三五 个戈, 其中刺杀的力度加大, 并让吕老七又在刃的强度上下功夫。这些剑 戟的运用, 车战布阵是必须的, 但在惯于夜战和偷袭的魏武卒中, 尤其类 似于殳的击打武器, 有着菱形的铁锤, 却是有着两三米长的木杆。吴起还 让吕老七在菱形的铁锤上又增加了尖利的铁刺和锋利的尖角。当然, 魏武 卒首要的武器是弓矢, 每一个武卒携带五十支利箭, 还有三天的口粮, 然 后一声号令就出发了。
每一辆战车上配备五个武卒, 共五十辆战车和二百五十名武卒先行开 路, 其余两千五百名武卒的盾、甲和胄等装备装在辎重车上了, 由吕老七 压阵。
这个时候, 邢让率领的秦军再次攻击离石邑城了。南关城头那儿已经 一片火海。
次日巳时了。蔺天成府邸内, 田园力劝田秋月撤离。可是, 田秋月依 然在等着蔺天成击退秦军的好消息。南关城头的火海, 以及一阵异常激烈 的厮杀声, 让小吴期也无心玩游戏了。两岁的蔺冉冉已经吓哭了。
“冉冉, 你别哭, 哥哥给你玩具玩!”小吴期过去抱住蔺冉冉。
柳婶也有些慌乱。“这怎么办呀? 秦军打进来, 如何是好? ”
田秋月却说:“有蔺天成守护着离石邑城, 保证没什么事情。”
田园叹了一口气说:“吴其昌去狼狐岭搬救兵管用吗? 到现在还没有 任何动静。”
“算了吧, 请神容易送神难。吴起来了, 也不是奔离石邑城而来的, 是来接他的儿子的 …… ”
小吴期连忙插嘴说:“谁是吴起的儿子? 这个吴起,怎么和我的名字一 样呢? ”
“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 ”
“吴起的起, 和吴期的期, 写法完全不一样。吴起是起来的起, 而你 的这个吴期是日期的期。”
田园也不再避讳什么了, 跺跺脚, 喊道:“他连我姐都杀, 更何况儿 子 …… ”
田秋月使了一个眼色给田园, 说:“别老当着孩子说这些。”
“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 还用咱们说吗? ”
这还正说着, 刚刚出去的柳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
“秦、秦军, 秦军、打进来了 …… ”
田秋月问:“秦军从南关打进来的吗? ”
“不是, 是一小股秦军迂回从东南角找到一个突破口。”
蔺天成府邸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撞进一对挥舞剑戟的秦军兵士 来, 带头的是一个秦军的什长, 正是孟翔。只见孟翔腰胯佩剑, 一头撞了 进来, 如入无人之境。
“这就是蔺将军的府上? ”
田秋月挺起胸膛, 凛然道:“是, 你要干什么? ”
“你就是蔺将军的夫人? ”
田园冲上前把田秋月拉在了身后,说道:“两军对垒,这是男人们的事 情, 关女人何事? ”
孟翔一挥手,上来两个面无表情的秦军士卒,一把拉住了田秋月。“跟 我们走吧!”
田园突然冲上前去, 一下子左踢右打, 把两个秦军士卒打倒在地。然 后, 让田秋月带着五岁的小吴期和两岁的蔺冉冉快走。
“还想走, 没门!”
孟翔再次一挥手, 又上来七八个秦军士卒, 把田秋月拉住了。小吴期 冲上去, 把一个士卒的手给咬住了, 被那个士卒一脚踹开。
“把这个小男孩也带走吧!”
蔺冉冉哭喊着妈妈, 又步履蹒跚地去拉倒在地下的小吴期。田园还想 挣扎, 可惜已被冲进来的更多秦军士卒团团围住。
这个时候, 蔺天成府邸大门口又是一阵喧嚣的声音, 然后一个士卒跑 进来,说:“吴起的魏武卒包抄了邢让将军的后路啦,攻城大军已经溃散了。”
“啊, 那带着蔺夫人和这个小男孩赶紧撤!”
蔺府门口停着三辆秦军的战车。孟翔把田秋月和小吴期带进了最前面 的轒辒战车上了。战车顶部有绑扎在一起的圆木, 还有蒙在上面的牛皮, 而车厢里装满着攻城的士卒。刚被带入轒辒战车上, 只见里面漆黑一片, 还有一股男人的尿骚味儿, 挤得挪动不开手脚。田秋月就这样被他们裹挟 着带走了。她的怀里躺着小吴期, 过了一会儿, 他就睡着了。
轒辒战车里幽暗、憋闷, 一个个都是秦军士卒, 还有那个孟翔, 却坐 在田秋月旁边。
“天成呢? 天成现在也被抓住了吗? ”
孟翔说:“抓不住蔺将军, 倒是把他的夫人抓住了。”听他的声音里, 有了一种得意, 这让田秋月心里一沉。
也正在这个时候, 吴起带着韦成梗等一千士卒赶到了。他的副将乐羊 带领魏武卒两千铁骑偷袭了秦军驻扎在邑城外二十里处的安国寺临时大 营, 并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吴起因为放心不下小吴期, 就带着韦成梗和剩余的士卒杀回了离石邑 城。南关城头上却不见了蔺天成, 那个时候, 魏武卒已经烧掉了邢让两万 秦军的临时大营和所有粮草。邢让已经放弃了攻城计划, 丢盔弃甲, 早已 不知去向, 只是蔺天成这个时候又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