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 田秋月还在前往东门的石板路上走着。从老城的守将府邸 到东门口, 需要经过两个十字街口。她一步三摇, 走得并不快。田秋月比 起姐姐田小璇来说, 性子要慢一点。比如现在, 她总要东走走, 西看看, 卖碗托的摊子与卖蒸糕的小车紧挨在一起, 开药店的幡布与隔街茶叶店的 广告牌对峙, 熙熙攘攘的人流, 让她的步子想快都快不了。
田秋月的个头没有田小璇的个头高, 有点小家碧玉的模样。她发髻高 挽, 身着一件宽大的花布裙。脸蛋不施粉黛却白, 嘴唇不涂朱却红, 眉毛 不画却黛而弯, 明眸皓齿, 轻声细语。作为齐国田大夫的女儿, 与姐姐田 小璇一起受过良好的教育, 什么古圣先贤, 什么琴棋书画, 无所不能, 甚 至比田小璇还略胜一筹。
这样的家庭, 按理说姐姐有一个更好的归宿才对, 可惜自幼丧母, 父 亲过早地娶了一个泼辣刁钻的女人,不仅能说会道,还能主宰父亲的思想。 田秋月记得小时候父亲是通情达理的, 而且对她和姐姐照顾有加, 不能说 言听计从, 但也时时处处总是细心加贴心。母亲不患重病的话, 也不会很 快就撒手人寰, 而父亲也不至于与继母在一起, 变成了妻管严。
一日, 田大夫被曾申邀请到鲁国曲阜讲学, 想把田秋月和姐姐田小璇 一起带去见识世面。继母一开始很不高兴,不同意姐妹俩跟着父亲一起去。 理由就是开支太大。田大夫说, 曾申书院里有不少青年才俊, 可以让姐妹 俩认识一下, 说不定能够找到外来的女婿。继母一听就高兴了, 觉得把丈 夫与前妻生的两个闺女一次性处理出去, 说不定对她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于是, 继母由一开始的反对转为坚决支持了。
田小璇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以往任何时候都会如此——凡是继母赞 成的, 她坚决反对; 凡是继母反对的, 她坚决支持。这次也是如此。
“我不去! 我不去!”
“你不是天天嚷着要去鲁国吗? 为啥现在改变了主意? ”
田小璇看了继母一眼。“不想去了, 肚子疼。”
“刚才还好好的, 怎么要出发了, 就会肚子疼呀? ”
父亲感到不解,而一边的继母发话了:“嘿,还不是你这个当爹的平时 惯的。你儿子田园也想去, 可惜太小啦, 要不然一块去, 别再回来啦, 就 在鲁国安家落户好了!”
“看看你这当妈的,比孩子的心眼还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呀? ”
“什么呀, 孩子不懂事, 她们姐妹俩又不是三岁小孩? ”
田秋月有点不高兴了,一甩头,说:“我可没说什么。现在把我也拉扯 进来, 啥意思? ”
“你说啥意思就啥意思, 难不成你还要来操持这个家? ”继母把声音 抬高了。
田大夫既要安抚姐妹俩, 又要讨好继母, 结果是里外不是人, 风箱里 的老鼠, 两面受气。
田小璇看到父亲田大夫这样,欲言又止。最后,她同意一起去鲁国了。 而在鲁国, 姐妹俩如同出笼的小鸟, 到处都想走走, 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无比。父亲一看到姐妹俩心情如此之好, 也就把临行前与继母的争吵忘到 九霄云外去了。
当时, 吴起看中的是妹妹田秋月, 但田大夫总是想把他与姐姐田小璇 撮合在一起。结果, 田小璇的强势, 以及咄咄逼人,反倒让吴起目不暇接, 最终改变了主意。
田大夫也觉得吴起并非久居人下, 将来一定会大鹏展翅。吴起的谈吐 里就充满了激情澎湃的豪迈, 而且思维缜密, 出语惊人, 才华横溢, 一泻 千里。田大夫看到田小璇的目光里也是一种充满膜拜和神往的亮色。这种 亮色, 逐渐地让吴起的目光从田秋月的身上转到了田小璇这儿。
田秋月则悄悄地注意到了吴起身边的曾申门下同窗蔺天成。
“我叫蔺天成。”
田秋月说:“你就是蔺天成呀。”
然后,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出来, 站在院子里继续交谈着。后来, 下 雨了。蔺天成要赶回书院。田秋月一个人赶回驿馆时, 吴起还没走。窗外 的雨下得更大了, 天也黑透了。
田秋月有点尴尬,进了驿馆的房间,却感觉到田小璇与吴起有点不对劲。
“没啥不对劲吧? ”
田秋月反倒有点心慌意乱了。
“这么大的雨,父亲去了书院曾申先生那儿,怕是今晚回不来了吧? ”
吴起则答非所问, 急着要走, 却拿起了田小璇的一只袜套。
“不行就住下吧。屋子中间拉个帘子。”
亏得田小璇这么说, 田秋月欲言又止。再看看吴起依然背对着她们。 于是, 屋子中间拉上了帘子。
半夜三更, 田小璇拉开帘子起夜。吴起则呼地从屋门口的临时睡榻上 坐了起来。
“你, 你起这么早? ”
“雨停了吗? ”
窗外依然风雨交加。吴起看到十八岁的田小璇亭亭玉立。椭圆形的面 庞, 说不清的嘴角上翘的笑意, 这使得她的眼睛放射着逼人的光亮。她两 条弯弯的眉毛总是向上扬起, 端端正正的鼻梁上有细细的汗珠, 一颗颗牙 齿如同排列整齐的贝壳一般, 走起路来抖动的小肩膀, 让腰身更加妖娆, 也更加夺目了。
“我的袜套不见了, 你看到了吗? ”
吴起哆哆嗦嗦地说:“昨晚看到过, 是你的袜套吗? 好像在、在我这 儿。”
田秋月也醒来了, 但她装着熟睡的模样。这个时候, 田小璇穿着一件 宽大的睡裙, 而吴起则在她的身后望着, 屏住呼吸, 只看到手里拿着一只 袜套, 还有那少女伸长了的细脖子, 仿佛天鹅绒般的质感。她那双发亮的 眼睛里露出笑容, 白皙的脸蛋上浮现出难得的羞涩和红晕。她把长长的腿 跨过了昨晚的分界线, 拉开帘子, 然后向吴起走过去。她那对饱满的奶子 在睡裙里抖动着, 摇摇欲坠, 呼之欲出。她自上而下地望着躺在屋门口临 时睡榻的吴起, 下意识地用两手拉拉领口, 身子向前一抖, 一个趔趄, 却 是让吴起伸出一只手来飞快地扶她。
“你想干什么? ”
“不干什么。”
“你把门口那只便桶递给我!”
帘子又重新拉上了。吴起“嘭”的一声倒在睡榻上, 脸涨得通红, 伸出手指去梳理自己的头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倒霉蛋!她还以为我蓄谋 已久呢, 真不该和她搭讪, 这是何必呀? ”
帘子那边,田秋月终于不再装睡了,猛然转过头来,捶了田小璇一拳。 “吓我一跳, 你原来没睡着 …… ”
“你别光着身子在外人面前走来走去, 这算什么呀? ”田秋月尴尬地 捂着嘴干咳了几声, 抬头听听帘子外面的动静, 似乎鸦雀无声了, 其实吴 起是不敢再吭声。
“什么光着身子, 我都穿着睡衣呢。当妹妹的, 还这么诽谤姐姐? ” “他都看见了。”
“什么呀, 他什么都没看见。”
吴起忍不住打起了呼噜, 让人一听就是假装的。
“太假了, 真会装!”
“他不装, 你让姐姐怎么下这个台? ”
“什么下台? 你还上台呢? ”
“看得见,那就让吴起看个够吧。只要他想看,我以后会天天给他看!” “真不害臊! 有你这样的姐姐, 我都脸红了!”
田小璇给田秋月盖着被子, 并把她一只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在被子里 面,然后说:“我的傻妹妹呀,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外人,我敢保证外面的 这个儒生一定会是你的姐夫! 这儿有外人吗? 我今天就宣布, 他一定就是 你的姐夫!”
吴起的车乘后面给离石邑城守将蔺天成带来了马匹和锦帛。自从蔺天 成娶了吴起的妻妹田秋月之后, 一晃好几个年头了, 很少与他们联系。加 之, 吴起当年在鲁国杀妻求将的故事, 名震天下。蔺天成虽是吴起在曾申 门下共同的弟子, 但在这件事情上并不认同, 甚至是深恶痛绝。当年的田 秋月与妻弟田园带着小吴期先回到齐国住了一阵子, 后来随着蔺天成才来 到赵国离石邑城。原本妻姐的不幸会被淡忘, 但却冤家路窄, 吴起自己竟然又找上门来。这不, 一下子又勾起了这一家人的伤心事。
这几天, 吴起一直睡得不踏实。来到西河郡, 在狼狐岭修筑魏国戍边 屯兵的城堡, 也辗转听说了五岁的儿子吴期也居住在七八十里地外的离石 邑城蔺天成家。蔺天成倒是不怕, 当年毕竟是同窗, 可是这妻妹田秋月和 妻弟田园如何去面对? 如果应对不好, 很有可能又会惹出什么可怕的事 端? 吴起这次前往赵国离石邑城, 一是出于公心, 既有联赵抗秦之意, 天 下归心, 西河以及周边外延的一大片土地, 终归会属于魏国。这就是天下 大势。谁让领兵出征的是他吴起呢?
眼见得远远看到了离石邑方方的城池, 枕戈待旦的城头守军正在眺望 着这边尘土飞扬的官道。 一位向离石邑城池奔来的赳赳武将并非他人, 正 是由魏文侯亲自任命西河郡守的魏国名将吴起。那时的吴起三十岁刚出头, 仪表堂堂, 寒气逼人。城头上的统领吴其昌强自镇静, 他知道这个叫吴起 的魏国守将不好惹, 连忙下了城头向蔺天成禀报。
韦成梗如骨鲠在喉, 让蔺天成一时间无法应对。他只好把剑重新插进 剑鞘里了, 然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韦成梗倒不是一味地做缩脖子的乌龟王八蛋。他早已气得怒不可遏, 可是吴起早就交代了, 一定要做到忍让, 打不还手可以, 骂不回嘴可就做 不到了。
韦成梗还在与田园争辩:“谁家的主人是杀人犯啦?你在这儿说清楚!”
“杀人犯就是杀人犯, 天理昭昭, 不是不报, 时辰未到, 时辰一到, 立即就报!”
田园一边还嘴, 一边还想继续动手, 被蔺天成喝住了。这时, 城头统 领吴其昌从城门那儿走来, 贴在蔺天成耳边说着什么。
“杀人? 也要看杀什么人, 杀坏人难道也有错? ”
“杀什么坏人啦? 杀坏人倒是烧高香了, 吴起杀了自己的老婆, 这又 是为何? ”
离老远吴起的车乘到了。吴起先大步流星地向蔺天成走了过来。
“刚才他们在争论什么? ”
蔺天成佯装没有听到,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麻烦 吧? ”
一旁的韦成梗和田园都愣住了。
而这个时候, 城门口又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只见他右手拄着一 根枣木棍子, 左手提着一只空篮, 篮内放着一双筷子和一只脏兮兮的破瓷 碗。他一步步地向前挪动着, 喉咙里的喘息声越来越大。突然, 他身子一 歪, 一头栽倒在了城门口。他挣扎了几次, 试图爬起来, 却是爬了一多半 又一次栽倒了。
吴起还未与蔺天成继续接上刚才的话头, 就一步蹿过去, 先行去扶老 者起来。然后, 才上前向蔺天成一拜。
“蔺兄鲁国都城曲阜一别, 这厢有礼啦!”
“你们魏国侵犯赵国不是一次两次啦, 不知道吴将军此行葫芦里卖的 什么药? ”
吴起抢先又一拜:“前些日子,秦国东进,乘机来犯,要是现在我们主 动伐秦, 周边各个诸侯国势必观望, 这仗不见得稳操胜券, 但也有五分把 握。根据各国形势, 不如蔺兄随我一起征战, 否则秦国屡屡来犯, 后患无 穷。如果赵国军队能够联合我魏武卒一部, 出其不意, 那么黄河以西的大 片土地非我部莫属。”
吴其昌一边向蔺天成谏道:“离石邑城的地理位置特殊,所处秦国东犯 的必经之地。与睦邻友好,乃是安邦之道。但秦国屡屡袭扰,与魏军联合, 我们不应该拒绝。”
蔺天成则看了吴起一眼,然后回答说:“秦国狡诈,魏国也难以让人相 信, 吴起这样重量级的人物过来, 说不定这次讲和, 会是一个难以预料的 死亡陷阱。”
吴起正要慷慨激昂地反驳, 但他远远地看到了城门口走出来一个怒火 中烧的小女子, 宛若一个活生生的田小璇重生。再一细看, 才发现是蔺天 成的夫人田秋月。天呀! 他一下子瞠目结舌, 竟然这么快就看到田小璇的 妹妹了? 这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了? 吴起知道蔺天成娶了田小璇的妹 妹田秋月,但一旦真的在这个时候突然遇在一起,让他还是觉得难以面对。
吴起突然想, 站在面前这个长得很像田小璇的小女子, 果真会是田秋 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