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搭配的衣服?”我问他。
他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衣服,然后又往里扒,哦了一声,然后说:“里面是个体恤。”
“春天你就穿短袖,外面套个衣服了事儿?”
“不然呢?”张远耸耸肩,“无所谓的事儿。”
我惊讶他的回答,他却不以为然,接着说:
“自个儿穿着又不难受,假如穿了给别人看,倘若碍眼,那就得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这时间我们已经来到街上,能够看得比较远。目光往北街的第二个红绿灯边靠,没有发现张远之前联系的那个男人。
“大概没想到咱们会来的这么早吧。”他说,“我再给他打一通电话。”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那人才从一个小区里出来,穿着个军大衣,毛领子往外翻,两只手都往里袖着。远远瞧见张远,不用招呼,自己就往这跑,到了我们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真冷呀!”
张远以回答他的方式作为问候:“大概是你刚起的缘故,活动起来的话,就不觉得冷了。”
那人说:“我说的是天气,我活动起来,天气难道就变暖和了吗?我刚出来的时候,还见那边有冰碴子堆了一地。”
张远耸耸肩,不再顺着他的话说,转而向他介绍起我来:
“这是我朋友,来帮你发传单。”
又向我介绍说:
“这是老来。”随即便不再多说。
我们两个握手,互道了幸会。他的手刚才缩在大衣里,因此在跟他握手的时候,我也黏了满手的汗。他又说抱歉,态度诚恳得很,倒把我弄得不好意思了。我说了几句没关系,他才把这歉意止住。
老来说:“你们来这么早,路上的行人可没这么早,满看着中午再来,到那时候天气回温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
“这没什么,”张远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在大清晨里随便走走。”
老来啐他:“可你害得我起这么早!这时间本应该在被窝躺着。”
张远说:“昨天咱们约定好的时间。”
老来的脸一下苦瓜下来,说:“可我哪里想着今早会这么冷。”
说完后,似乎是不想在这地儿继续呆下去,就从大衣里掏出一大摞传单,交给我们,说:“喏,今天傍晚之前把这些发完,能拿到九十块的酬劳。”
“一人九十?”
“当然。”老来说,随即瑟瑟缩缩地走了。
“都是为生活奔波的人,”老来走后,张远对我说,“所以不必嫌他给的酬劳少。”
我说:“当然不会,以前的话,我们发传单,还只有六十块钱。”
张远笑着说:“大学那会儿?”
我说:“不,就在不久前,年关还没到的时候。”
他便不再细致地往下问,沉默一会儿,说:“你要是以前发过传单,咱们就把这环节给省了。”
“不,”我说,“权当为了那九十块钱吧。”
真应了老来说的,一上午,没见着多少人,而且天气也愈发冷,在这儿闲呆了很长时间,因为无聊,我跟张远又开始讲话,都是过去一些琐琐碎碎的事儿。大约过了几个钟头,太阳冒了出来,天气也开始逐渐回温,路上的行人也多了,我们便忙活起来。这地儿的传单比较难发,很多行人不等我过去就快步走开,我也不好意思再往前赶,只得又去寻找别人。我猜想出现这样的情况大概是因为老来平日里没少物色人给他发传单,因此周围的人都烦了,遇到手中掂着一摞传单的人就躲,并且不给什么好脸色。我这从早晨发到午后,连一句谢谢都没听到。以前在学校里遇见学哥学姐发传单,接过来总是要说声谢谢,到了社会上,这习惯其实也没改,只是社会上大抵有很多需要噤声的地方。
我分不清,因此几乎全部都噤声了。太阳移了移,我手中的传单还有大半,那股沮丧的情绪又从我心底升出来,就好像一滩绿色粘稠的液体一样,黏在我的心上。
我把一传单塞到旁边停车的车窗里,张远看见了,走过来对我说:
“不能用塞的,你要去发。”
“他们都不要。”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们要。”
“可他们都躲着我。”
“还是那句话,想办法让他们不躲着你。”张远说,并拍了拍我的肩。“咱们可不单单只为了那九十块钱,要是单为了那九十的话,咱们没必要这么早起。”
他让我想,我就闷头在一旁想,也不思量如何发传单。张远过来说我,我说我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他语结,转身走掉了。过了一会儿,见着个路人,就过去搭讪,拉扯了好半天,聊得起来,到这路人将要走远了,张远才从胸怀里掏出传单,然后说:
“哥,帮帮忙。”
我看着张远这样,除了觉得好笑并无别的感觉,更不要谈有所学习。扑哧一笑过后,我又开始有所思考起来,随即便是迷茫,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要干什么,或者说根本就毫无意义。我突然泄了劲儿,对任何事都没了激情,看看不远处迎面走过来一人,尚未走近就躲开我,我也不再勉强人家,走到马路牙子上蹲着,这时候我脑袋里想的是如何像老来一样回家。
张远就是在此刻过来的,他把手中的传单甩得劈啪作响,然后走近我,像鸡一样蹲在我身边,然后说:
“怎么了?”
“我觉得这方法无效。”
“无效?”张远皱了眉,问我:“说说看,我讲给你的,是做什么的办法。”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思维凝滞不动,因此也懒,就说:
“不知道。”
我想来张远总该生气,但他没有。跟之前一样,如此平静,倒让我心生波澜。他从胸怀里掏出烟,摸了下,又摸到一个火机,问我说:
“吸烟吗?”
我说不,并惊讶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了?”
“有段时间了,”他说,并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但很有节制,而且不怎么喜欢,胸口里常揣着烟,大抵是给别人吸的。”
我“哦”了一声,张远又说:“有时候两个人呆在一起,没话说的时候,就互相点根烟也是不错的。”
我没说话。一支烟抽完,张远从地上站起来,把烟头掷在地上碾了碾,对我说:
“走吧。”
我问他:“去哪儿?”
“回家,”他说,“天气冷嘛,而且冷天还得受人冷眼,倒不如回家,有暖气。”
我说不,并告诉他,如果他嫌冷的话,就把那沓传单给我,我替他发。
他问:“不是你之前喊着回去吗?”
“哪里有,”我说,但总显得底气不足。“即便如此,也得从老来那儿拿到那九十块钱。”
一直到了傍晚,天色将黑,冷气生了出来,我们才把手上的传单发完。张远打电话给老来,要老来下楼给我们结工资,老来在电话那头呜呜地应着。我们饿了,就就近找了个小摊,要了两份烤面筋,还有菜煎饼,坐在路边搭起的桌子上吃。张远跟我说,他有时候下班疏懒做饭,就经常会在这儿凑合一顿,两年来不知吃了多少。他与摊主大概也混了个脸熟,但至今仍不知道这一对夫妻的名姓。他这样讲给我时,我心里生出一阵辛酸,不仅是对这一对在路边摆摊的夫妻的,而且还想到了自己以前。
落魄时,无助时,凄凉时,独在异乡漂泊时。好在现在我从过去走了出来,虽然仍旧是身在异乡,可我并不是一个人。从前的日子大概是一片阴影,我在那儿挪动一步,就离光明更近了一点儿。人总该是向着光明前进的,没有谁愿意一辈子活在阴影里。
不一会儿,老来从一片阴影之地走了出来,仍是一身军大衣,穿的邋里邋遢。张远招呼他来坐,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我们桌前。
“跟你讲,”老来一坐下就开始抱怨起来,“我们那老板真他妈不是东西。”
“哦?拖欠你的工资还没发?”
老来点点头,说:
“狗日的在外面寻欢作乐,我们过年的时候连家都不敢回,他妈的!我的妻儿还在家,要受着我养活,现在好了,刚才我媳妇来电,说她也包揽了一活儿,虽然赚得不多,但也给我减了压力。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她大约是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终其一生没多大能耐混不出什么风水,她知道,我虽然走出那个小村子,去寻找更多的机会养活我们一家人,却仍旧力不从心。我是懒惰的,也是蠢笨的,我也没什么出超的能力给人赏识我,就只能做一个劳动工人,运气好阅历深了,有可能会被调到一线,但那需要很长时间。但是,你看,我等不及了,如今我年龄已经很大了,再过几年我就老了。身体方面肯定大不如从前,如果不生病当然还好,倘若生病的话,又得在这方面花钱。还有,像这样的出卖劳动里的企业,只要你最健壮旺盛的几年而已,至于以后,就到了规定年龄,你得从此离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