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是宫内祝贺大婚的喜庆日子,也是淑妃文绣第一次晋见皇后婉容的日子。
文绣这两天是何等地孤单寂寞!那空大的重华宫使她感 到阴森恐怖,在她的启发诱引下,老宫娥向她讲了许多历代 皇宫里曾经发生过的可怕的谋杀事件,掺杂着种种蹲冷宫的 传说故事,吓得她胆战心惊,睡不着觉。漫漫长夜,她又想 起额娘蒋氏和妹妹文珊,不知道她们是还在华堪五叔的老宅 上住,亦或是已搬到大翔凤胡同去了?在花市头条,她们一 家三口吃水要到附近一口水井上去提,虽说现在有了拉车送 水的老张头,可是这十冬腊月,老张头总是犯哮喘病,喉喽 喉喽的俯在水井旁边那间小屋的铺盖卷儿上,耐活着那条老 命儿,哪还有力气挑水送水?她惦记着她们没有水吃,是不 是储存了足够的过冬的土豆和大白菜?渍没渍酸菜?大婚之 夜,那欢畅的鼓乐声,又使她在惦念家人的忐忑中,蒙上了 委屈、愤懑和嫉妒的情绪。她不住地派出身边的女官和宫 女,来查看和探听坤宁宫这边大婚进行的程度和接见外国使节的热烈盛况。她听了宫女和女官那绘声绘色的描述,由不得心头又涌上一股愤恨。虽然她眼前的膳桌上摆了那么些她 从来没见过也没吃过的佳肴美味食品,但她却没有一点食欲。打不起一点精神来。
昨天晚上她宫里的太监被告知今天皇上要宣她淑妃去参 加宫内的大婚庆祝,让她做好了觐见皇上和皇后的准备。她又 半宿没有瞌眼,没人告诉她应该穿戴什么,有什么礼节。所 有的人,包括宫娥和女官,太监,都象机器人一般没有表 情,没有话语,只知道请安、下跪、说“瞧”, “遵旨”, 不会象花市小院里人们那么唠嗑儿,或到顺治门那边蹈弯 儿,再一说,她该怎样对待这个婉容?见面时是要下跪磕 头,还是平起平坐?一想到是她凭了财富、门第、权势才占 据了她的皇后位置,她就又生起闷气来。 一夜思前想后,睡得很不踏实。
天刚黎明,文绣就被服侍她的女官叫醒。文绣揉揉眼,看见暖阁外大殿的玻璃窗还没亮,便懒洋洋地说:
“怎么这么早就叫醒我呀?”
“回禀淑妃娘娘,您有所不知,皇上一向起得很早,万 一传旨下来,要您晋见,您还没梳妆打扮,皇上会动怒的。” 女官见没有别人,悄悄地说道,然后又害怕地捂了一下嘴, 又用手巴掌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连说: “奴才该死,怎敢背后议论皇上,该打,该打!”
文绣看那女官吓得脸色苍白,眼睛发直,觉得既不可思议又有点可笑,便安慰她说:
“不怕,有我呢。 ……光是咱俩偷着说说怕什么呀,我们花市那边的老百姓都说: ‘插上门儿还能骂皇上哪’!不就是这意思吗?”
为了使她松弛下来,文绣拉起了她的手,问了她的名 字、年龄、身世。原来这女官也象文绣一样是上三旗里的穷 人,姓华,小字香蒲,靠着父亲在内务府混个跑腿的差事, 为人精明,有眼力见儿,能说会道,也会巴结奉迎当权的大 臣,才举荐了香蒲进宫,当了一个捧文房四宝的女官。她今 年十六岁,已进宫两年,很知道点宫里的礼法和各种千奇百 怪的轶闻。文绣听罢了她的叙述,便觉得自已到底身边有了一个同病相怜的知心人,便握紧她的手,安慰着说:
“香蒲,咱俩都是八旗子弟中上三旗里一样的穷贵族 啊,所以才受有钱有势人家的气,我比你小,不懂事,你长 我两岁,就是我的姐姐,你进宫两年,知道的礼法和事情比 我多,我既然被选进宫,也只好在这里‘囚闷’着了,遇见什么不懂的事儿,还望姐姐多指点着我点儿 …… ”
那华香蒲听文绣用这样平和的口吻跟她讲话,还以姊妹 相称,真有点受宠若惊,她忙着双腿跪地,感动得热泪双流,连着央告说:
“淑妃娘娘,承蒙您这样爱怜奴才,实是三生有幸,不
过姐妹相称奴才实在不敢承当,那可要‘折寿’死我了。”
文绣忙把她搀扶起来,又用慰藉的语调说:
“快起来,往后对我别再说什么奴才长,奴才短的,我 听不惯,你跟我不是 一样的人吗?为什么总说奴才奴才的 ? ”
香蒲害怕地朝暖阁外面看了一眼,见大殿的几名宫女和另一名女官都出去忙早晨的例行事项,没在屋,她才有些放心地说:
“淑妃娘娘,可别当着外人说这样的话呀,不知道有谁 就能把这传出去,禀报给内务府,那奴才可就不能跟您就伴 儿啦。听老太监们私下传说,当初西太后老佛爷在世那工 夫,谁身边都不能有心腹,无论是宫女还是女官,三天两头 儿地换,换得跟走马灯似的。她就怕别人有亲信,更怕结成死党,现在也是小心着点好。”
文绣点点头说: “对,你说的对,我就按着你说的做。”
香蒲这才如释重负地一笑说道: “淑妃娘娘记住,无论 当着什么人,不但不能跟我表示亲近,而且还要装出比对别人更冷淡的样子才成。那我就能长远地伺候您了。”
文绣见香蒲终于想出了隐蔽池们之间关系的好办法,很 是高兴,便笑着说:“香蒲,就按你说的法儿办吧,往后我 只是求你别说什么伺候我,应该说就伴儿。好啦,咱俩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香蒲扶起文绣,说: “谢主龙恩。您该起床了,还是那句话,怕皇上万一 …… ”
文绣心情愉快地跳下床,边整理她身上那套粉色绣花的睡衣,边侧着头边问香蒲:
“告诉我,小皇上脾气挺大吗?”
香蒲又望一望暖阁外面的大殿,压低声音说:
“不是大不大,而是没准儿,全随他心血来潮,高兴怎 么着就怎么着,他常常喜欢恶作剧,听说有一次竟然往他兄弟嘴里抹屎 …… ”
“啊!这样!”
“今天皇上和娘娘召见您,您就要小心着点儿,别惹他不高兴,发脾气。”
正在她俩还要说下去的时候,已经传膳,太监们在重华 宫的侧殿已满满地摆好了一桌早膳酒席。要不是御膳房的太 监特意为这位出身贫穷的皇妃报一下菜名,恐怕她一样菜也 不认识。幸好她的记忆力强,报一样,记一样,省得将来在 阔小姐出身的皇后脸前露怯。她望着大盘的口蘑肥鸡,三鲜 鸭子、五绺鸡丝、黄焖羊肉、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鸭 丁溜葛仙米(葛仙米,藻类,生岩石上,形园而小,可食。俗传晋葛洪隐居乏粮, 采以为食,故名)、烧茨菇、肉丝炒黄韭、熏肘花小肚、烹白 肉、红烧黄花鱼、炸春卷、祭神肉片汤,等等,足有三十个 菜。她怀着好奇的心情,每样尝了一块就饱了,有几样菜连 筷子也没伸,就又原封端了下去。她边吃边心里有点可惜, 她觉着这余下的山珍海味,要是象大饭庄那样把剩下的这些 美味菜肴当“折箩”端回家去给额娘和妹妹吃,这一顿饭就够 她们吃许多天呢!而这些鸡鸭鱼肉,从她有记忆开始,特别 是搬到花市,又被蒋二舅舅坑过之后,她就没记起靠挑花活 度日的蒋氏额娘和妹妹吃过。如今她自己在这儿独自享受,扔下她们母女受穷受罪,她心里难过,很不是滋味。
到八点三刻,她终于被太监传旨宣召。幸亏她听了香蒲 的话,早早提前梳妆打扮,做好了…切起驾准备。在宫女和 女官的帮助下,她穿好了衣服,坐上金顶黄缎小轿,便朝乾清官这边赶来。
说来也巧,溥仪和婉容的两顶小轿也同时到达,他们先 在东暖阁坐定,然后才召文绣进来。文绣有些紧张,心怦怦 地山跳,脸也胀得绯红,她很不自然地顺过大殿,来到东暖 阁门外,正不知是给皇上娘娘行满族的举手礼还是行跪拜礼,溥仪招了招手说:
“免!文绣,进来坐吧,这两日你过得可好?婉容正想见你呢!”
文绣于惶惑中行了一个旗人平民常用的屈膝请安礼,红头胀脸地低着头说了一句:
“谢皇上!”
溥仪说: “罢了,见过娘娘吧!”
文绣又请了一个安,做了问候:“娘娘好!祝您万福金安 ! ”
在这一刻她们这一后一妃的目光相对了,顷刻间,犹如 闪电一般迸出了一道冷峻的火花,她俩明明是在笑着,但那 眼神中却包含着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敌意。心不在焉神不守 舍的溥仪,并没注意到这微妙的情绪变化,他正在看一本戏 出名册考虑着怎样点戏。精于交际的婉容,忍住头一天没行 跪迎礼的那股闷气,又忍下刚才乍见淑妃皇上那 股 亲 热 劲,从暖阁右炕头站起米,拉起文绣的手,把她拽到床边。
她用眼瞟了瞟溥仪,微笑着用亲热的口吻说:
“快坐吧,皇上看见你特别高兴,真是龙颜大悦啊,他一高兴,今天赏给咱们戏看。”
文绣挤在暖阁床角坐下来,低下头,有些胆怯,又有些害羞。但是她却明确地感到有四只眼睛在瞧着她,四道电光似的视线,在她的身上、脸上流盼,并不是文绣神经过敏, 的确溥仪和婉容都在看她。溥仪看到她那一张有点英气、还 没有完全发育成少女的脸庞,那虽然骨架挺高,可绝少少女 肉感的身材,的确还有点孩气未退,如果说婉容是一株含苞 待放的桃花,那么文绣不过是一棵小青杏罢了。他觉得她有 点单纯的可爱。婉容在笑着,她已亲眼看到这个她臆想中的 劲敌淑妃,在姿容上虽说差强人意,但绝赛不过自己是个公认的美人;更何况淑妃那气质缺少男人所爱的那种柔媚,虽然看得出来皇上有点喜欢这个小丫头片子,可在将来操胜券 的还是她。在最初相识的这一刹那,婉容高兴地增强了信心 。
“走吧,我们该看戏去了。”婉容拉起文绣的手,随在溥仪之后,走出东暖阁。
漱芳斋今天收拾得干净异常,纤尘不染。这里本是西太 后常常看戏的地方。那时著名的演员杨小楼、余叔岩、王又 宸、谭鑫培等都曾进宫献艺,在这里唱过他们的拿手好戏, 并得到西太后的赏赐。今天为了庆贺皇上大婚,宫内升平署 及请来的梨园行富连成班优伶在这里演唱,还有著名艺人徐 狗子表演杂耍。第一通锣鼓敲过之后,溥仪在大臣与太监的 簇拥下,走进戏楼,落座殿廊下位置的中央。婉容紧挨他旁 边坐着,按照内务府大婚主办人的安排,让文绣坐在他们之 后的一排座位上。她从来不了解后妃地位身份的差别是如此 之大,尊卑相去是如此之远。从她悄悄进宫到鼓乐齐鸣的凤舆进宫,从大婚之夜,到接见民国军政要人和各国使节,从拜见皇后到现在看戏,她内心里憋囚着的那股闷气,这时又 往她的内心深处钻,往她的脑门上拱,她刚才的那阵羞怯已 没有了,这时她才从容地抬起眼,非常仔细地看了看皇上和皇后。
她看见今天的溥仪已脱了那套龙袍朝服,而换了一身便 服。 一件绛紫色狐裘长袍,外罩青缎坎肩,鼻梁架一副克罗 克司养目近视镜,架着二郎腿,时而喝一口盖碗香茶。婉容 今天也没再穿那身大红描金绣凤的裙袄,而是穿了一件大粉 软缎的旗袍,从大襟处开始绣的那只凤凰牡丹,正好露在黑 缎的斗篷外边,脖子里围了一条馕了眼珠儿的整狐, 一条索 口的粗大纯金练子,在她的胸前晃动,这一身当然最为时髦 的打扮,使这位皇后颇似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版的大美人宣 传画,只是缺少手里牵着一匹洋狗。她觉得这位皇后的确很 美,打扮得时髦,又有一套交际场中的手腕,而且还有富贵 人家小姐身上独有的一种骄矜,她自愧弗如,未卜她日后是否能和这位娇娘娘相处得好。
杂耍做为帽儿戏已表演过了,但大轴戏却唱得没什么意 思,还是那几出《探皇陵》、 《大保国》、《钓金龟》、 《桑 园寄子》之类的剧目。婉容看得有些不耐烦,而且长时间那 么笔杆调直地坐着,有点脖子酸,腰疼,又那么拘板,很想 活动活动腿脚,对溥仪说了一句“告便!”便约着文绣到大殿里去了。
文绣也乐于离去。回到毁里,离开皇上,不再拘束,轻 松多了。那里摆了一桌子满汉茶食,大冰盘,分格的果盘里
分放着核桃仁、榛子仁、瓜子仁、瓜条、京糕条、荔枝龙眼脯、桃杏脯、青梅等。还有上等的香蕉、苹果、蜜柑、菠 萝、洋桃、芒果等等, .在文绣看来都是些南方运来的果鲜和 她不曾吃过的好东西。在戏班鼓乐的响声中,文绣边吃着这 些,边和婉容笑谈着随时想起的各种话题。有宫女陪伴着伺 候着她们,她们尽可能地留连在这里,拖延着回到溥仪身边的时间。
演戏还在进行着,溥仪独自坐在那里听着,边呷着碗 茶。在道白和作戏的静场时间,忽然从大殿里传来一阵此起 彼落的娇细的笑语声,溥仪听后,骤然勃发大怒,他站起 身,将手里托着的小碟盖碗,用力地抛掷地下,砰然一声,使 整个的戏楼为之震惊,演员惊呆在台上,而太监也吓得吕瞪 口呆,丝竹管弦已停止了音响。顿时变得雀默鸦静,没有敢 再叹息一声,也没有人明白为何皇上生这么大的气,发这么 大的脾气。几个太监忙了起来, …个忙去拿撮箕把摔碎的碗 碴儿扫着收了去, 个又忙用托盘呈上一只盖碗茶,进奉帝 前,然后溥仪连看也不看一眼,吓得那太监又赶忙把茶端了出去。
溥仪喜欢无端地发怒,他觉得那些整天围着他团团转的 王公大臣和侍从太监们的骇然惊异表情,会使他得到某种心 理上的满足。刚才从大殿内堂传出来的娇媚笑声,他以为多 半是婉容发出的,他想象着那沉默寡言的小淑妃绝不敢那么 放肆, 一定是平时娇纵惯了的婉容在淑妃脸前变相地夸耀她 的身份地位,这时他忽然想起第一次选后在照片上画圈儿的 波折,两宫皇太妃以及两派大臣之间的明争暗斗,又加上洞房花烛之夜的闭门羹,他的余怒未消,有这个机会,他便一古脑儿地全爆发出来。想起近一年来和眼前发生的这些琐细 的事情,越想越使他气恼,索性他站起身,匆匆拂袖而去了。台上正演着的戏,也只好停止了。
宫女们从戏楼里跑进大殿,脸色吓得煞白,赶忙禀报着:
“娘娘主子们,可别再笑了,皇上生了气,自己回养心殿了!”
婉容正在给文绣讲最近她大婚前刚看过的一部肉感香艳 女星梦露主演的美国电影,讲到迷人的地方正自眉飞色舞, 津津有味,听了官女这个消息,立刻就收敛了欢声笑语,拉起文绣说:
“啊,皇上生了咱们的气,咱们闯下大祸了,快回宫吧 ! ”
“皇上把茶碗都摔在地上了,摔得粉粉碎!”宫女又补充了一句。
文绣有些害怕,也说: “走吧!”
婉容拉着文绣的手,走出戏楼,上了各自的黄缎小轿,各自回自己的官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