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与九难歇了片刻,沏上一壶茶,二人就那么慢慢饮着,直至天暗。
明月渐移,万物归寂。
凝寒靠在九难怀里,正准备睡去,却闻得九难急道:“冷师弟,听仔细些,可是有人在哭?”
凝寒静静听了听,又坐起身来,确有哭声,只这哭声有些怪,时有时无,断断续续,更像是咽在喉里,想哭但又被逼着哭不出声响来一般。
凝寒翻身下了地,道:“去瞧瞧。”
二人匆忙穿了衣服,出至院中,仔细辨认那哭声所在。忽见程易急匆匆自房内出来,拔腿急奔,朝那哭声方向而去,二人忙跟了上去。
三人先后于一房前住了脚,程易狠起一脚将门踹开。
借着月光,只见房内,两名佛侍正将一少年压在身下,那哭声便从哪少年嘴里传出。
程易急冲至屋内,一把扯住一佛侍喉咙甩至一旁,又急冲上前,拧断了那佛侍的脖子。
另一佛侍见了,夺门而逃,程易飞身踹碎窗户落至房外,落地间又猛的弹起,将那佛侍推翻在地,程易顺势翻滚上前,两手折断那佛侍颈项。
凝寒与九难见程易所做这般,也不相助,也不阻拦,只那么看着。
待完了事,二人进至屋内,但见那少年已缩在墙角。
凝寒上前,蹲下身,道:“没事了,莫怕。”
那少年只是垂着头,翻着眼,看着眼前人,也不讲话。
凝寒道:“我知你受了委屈,如今没事了。”
那少年又缩了缩身子,仍是不讲话。
凝寒又道:“你是这金童苑里的,还是外头暂住这里的。”
那少年仍是那么看着他。
凝寒继续道:“莫怕,讲于我听,无人再敢伤你。”
那少年仍不说话,只沿着墙,爬到另一处角落,随意扯了件衣服,随意裹了下,颤巍巍的跑出了门。
凝寒,九难搞不清其究竟因何这般,只得灰着脸出了门。
程易早已倚着墙立了半日,见二人出来,道:“他一会便会回来,你若心疼他,等着便是。”
凝寒道:“这究竟怎生一回事。”
程易道:“等他回来,你问他便是了。”
凝寒道:“看他那样子,也不知能问出些什么来。”
程易道:“那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凝寒道:“我……”
凝寒忙掩了口,道:“算了,我不问了,问了你也不肯答的。”
程易道:“你若问的是金童苑之事,告知你便是。”
凝寒道:“这两人可是佛侍?看着挺像。”
程易道:“是。”
凝寒道:“那……怎跟白天,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程易道:“白天现于人前,如何敢露人后本性。”
凝寒道:“你这杀人,倒不含糊。”
程易道:“你未曾杀过人么?只怕比我多得多吧。”
凝寒道:“我拳脚比不得你,非借兵刃而不成。”
程易道:“杀死便成,何必在乎是拳脚还是刀剑。”
凝寒道:“宝剑出鞘,不是更利落些。”
程易道:“凤翎剑,尚未到出鞘的时候。”
凝寒道:“凤翎剑,好名字,不知何时得见宝剑寒光。”
程易道:“时候到了,你也便见了。”
言罢,转过头去。
凝寒见此,也不再多问。
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远远见那少年颤巍巍的回来,身上衣服也已不是先前那件,更是短破了不少。
那少年身后,有数个佛仆远远跟着,不住的低声谈笑。
待那一行人近了前,一众佛仆将那死去佛侍带走,那少年方转过身缓步走远。
凝寒忙上前追了几步,急道:“你且回来。”
那少年忙住了脚,转过身,无力跑至跟前。
凝寒道:“到我屋里来。”
那少年不答话,只跟在凝寒后头,回至凝寒屋内。
凝寒,九难先后坐了,那少年仍是立着。
凝寒道:“坐吧。”
那少年不答话,不回应,依旧低头杵在那。
九难道:“坐便是了,无碍。”
那少年称是,靠在旁边凳子上坐了。
凝寒倒了杯茶,递与那少年,那少年起身接了。
凝寒道:“坐下讲话,莫怕。”
那少年称是,复半靠着坐了,低头轻饮了口茶。
凝寒道:“你今年多大年岁,看着不大。”
那少年低声道:“回大人,十七。”
凝寒道:“大人?怎这般称呼。”
那少年道:“这是规矩。”
凝寒道:“你是这金童苑之人。”
那少年点了下头。
凝寒道:“方才那是怎生回事?你在这金童苑……”
“他是佛奴。”
程易倚靠门边,将凝寒话语硬生生打断。
凝寒愣了一下,看向那少年,那少年略点了下头。
凝寒抬头看向程易,道:“何为佛奴。”
程易道:“好过佛仆,尚远不及佛侍,便称佛奴。佛奴,便是这金童苑之内供人随意把玩戏耍之众,金童苑之人也好,外头之人也罢,皆可随意玩弄消遣。”
凝寒对那少年道:“可是当真?”
那少年慌忙滑跪在地,手内茶杯也顺势摔于地上。
那少年道:“二位大人,请容小奴今夜在此伺候,一定伺候好二位大人。”
凝寒道:“你先起来。”
那少年道:“二位大人只管尽兴,小奴定好生服侍。”
凝寒道:“你入的又不是那侍奉人的行次,我为何要强逼于你。”
那少年道:“小奴也不知什么行次不行次的,既担了这个名,便该尽心。依佛家所言,这是代佛回哺。”
九难道:“哪来这番谬论。我自幼入金文寺,打小参悟佛法,也未曾见哪本经书有这番浑语,也未曾听哪有何人有这番胡言。”
那少年低声道:“金文寺?”
那少年又道:“这里是金童苑,不是金文寺。”
那少年又忙道:“还请二位大人吩咐。”
凝寒道:“你不必在这里伺候,好生歇着吧。”
那少年称是。
凝寒道:“可有伤了。”
那少年只摇了摇头。
那少年双手合十,施了大礼,起身,晃悠悠出了门,程易顺手替二人掩了门,独自回了房。
凝寒,九难二人并肩躺着,一时也难以入眠。
约半个时辰,九难侧起身,手指了指房门。
凝寒细听门外,似是有人立于门外,一脚忽前忽后极显踌躇,一手时抬时放极显犹豫,一嘴时开时合极显恐慌,一身时正时侧极显不安。
二人轻悄悄坐起身来,九难竖一指于嘴前,示意凝寒莫要言语,二人悄声下了床,轻蹑寻得椅子坐了。
过了也不多少时候,那少年猛的推开门,垂着头,径直走到二人跟前,跪倒叩拜,高声道:“求二位大人带小人离了这地方,小人愿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左右。”
凝寒道:“门外呆了这大半日,终于进来了。”
那少年缩了缩脖子,垂了垂头,不敢回话。
凝寒道:“起来,抬起头来讲话。”
那少年仍是跪着,头抬了半寸,硬是又垂下去一寸有余。
凝寒看了看九难,又看向那少年,道:“你因何要离了这地方。”
那少年跪在那,又几分不敢言语,凝寒与九难就那么静静等着。
过了半日,那少年提高嗓门,道:“这地方着实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小人还有几分心性,不想做那玩物。”
凝寒道:“你决意要走么?”
那少年又没了回言。
凝寒又道:“再问你一次,你是否决意要走。”
那少年道:“是。求大人垂怜。”
凝寒道:“你因何觉得我二人会带你走。”
那少年低声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只觉得,二位大人待人极好,未曾将小人视为玩物,还觉得二位大人有些慈悲在身上,兴许好生求一求,得以离了这非人的地方。”
凝寒道:“这地方是何样子,我已知道一二分,你既求我,我便带你走便是。”
那少年忙又叩谢。
凝寒道:“要我带你走,你也得有几分人样才行。站起身来讲话。”
那少年先是身子抖了一下,垂着头,立起身来。
凝寒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那少年低声道:“小人不敢。”
凝寒怒道:“不敢抬头看主子你就一辈子呆这等死吧!”
那少年略抬了下眼,看了眼凝寒,又慌忙垂眼下去,就那么呆呆立着半刻,才将头抬了起来。
凝寒起身,道:“我现便带你走。”
“你带他走,又如何出去,又带到哪去。”
原是程易,斜靠在门边,斜看着屋内,幽幽讲道。
程易略向内侧了下身子,又道:“你带他出去,如何不遇拦阻,岂是那么容易出得去的;即便出得去,金童苑必派兵追赶,你带着他,又如何轻易脱得了身。”
凝寒并不回他,只对九难道:“九难师兄,我往药王谷一行,即刻便回。”
九难道:“一路小心。”
凝寒点了下头,硬拉着那少年出了门。
程易道:“药王谷倒是不错的去处,金童苑再张狂,也不敢招惹药王谷。”
凝寒拉着那少年,寻了个地,施海市之术,硬拖着他进至雾中,落身药王谷,直往上官红院子而去。
及至院外,见大门尚开着,便进了门,一小厮忙上前施礼,道:“请冷公子安。”
凝寒道:“红师兄可在。”
那小厮道:“还请公子厅上略坐,容小人通传。”
凝寒点头应了。
忽见一小厮匆忙忙跑至凝寒跟前,急慌慌施了一礼,道:“冷公子,红公子有请,请公子书房一见。”
凝寒道:“带路。”
凝寒拉着那少年随那小厮进至书房,上官红起身,道:“冷师弟莫要客套,随意坐了便是。”
凝寒谢过,寻了张椅子坐了,又命那少年也坐,那少年也是不敢坐,只垂着头,离凝寒稍近的地方立着。
上官红斟了杯茶,递与凝寒,道:“冷师弟半夜前来,定是有要事。”
凝寒接过茶杯,饮了两口。
待上官红坐了,凝寒道:“红师兄怎猜得我有事相求。莫不成这大半夜开着大门,便是等小弟么。”
上官红道:“我哪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今日有太多物件搬进搬出,尚未整理完全,整的好似专等客至一般。冷师弟既进至谷内,自会有人传于我,又见冷师弟口舌干燥,必是行路匆忙,单凭这,也便猜着了。”
凝寒应了一声,又饮了口茶。
凝寒道:“我今正有一事,求于师兄。”
上官红道:“师弟何须用这求字,倒显得生分了。”
凝寒道:“今有一人,还请准允暂留谷内,烦劳师兄照拂。”
上官红道:“是他么。”
凝寒道:“正是。”
上官红道:“留在这便是。”
凝寒谢过。
上官红对那少年道:“你唤何名。”
那少年先是看了看凝寒,半日方道:“小人没有名姓。”
上官红略做思忖,道:“没有名姓……嗯……”
又对凝寒道:“既是师弟带来的,不如师弟赐个名字予他。”
凝寒道:“这我倒不擅长了。”
上官红道:“师弟取来便是,好呢,便直接用了,若是不好,愚兄再为代劳。”
凝寒思索半日,道:“汤和,如何?”
上官红道:“倒是不错的。”
上官红又对那少年道:“你家主子赐汤和之名予你,你可愿意。”
汤和忙跪地拜谢。
凝寒道:“你且起来,莫要总是跪。”
汤和低声称是,起了身。
上官红道:“汤和留在这便是,待明日替他诊过脉息,好生调养些时日,再教他一些处世之道,为人之法,待人之仪,侍奉之礼,来日师弟有了安身之地,愚兄再派人送他过去。”
凝寒起身施了一礼,道:“劳烦师兄。”
凝寒又道:“时候不早,小弟先回了。”
上官红道:“师弟路上小心。”二人施礼作别。
汤和忙跪地,道:“奴才恭送主子。”
上官红派人送凝寒出了院门,凝寒方走出数步,便被人唤住。
凝寒循声看时,却见玉竹立于道旁。
玉竹上前施礼,道:“妾身见过师兄。”
凝寒道:“姐姐怎生来了。”
玉竹道:“自师兄上次去后,小姐日日记挂。方才闻得师兄又至谷内,忙起了身,命妾身前来问安。想着师兄半夜拜会红公子,定是有要紧事,又想着师兄游历世间,保不齐立刻便要走得,小姐便命妾身来等候师兄。紧赶慢赶,好在是赶上了,小姐也必是高兴的。”
凝寒道:“有劳青殷师妹记挂,只我此刻来去匆忙,不能前去探望,还望姐姐替我向师妹问个安,道个歉。”
玉竹道:“师兄哪里话,师兄与小姐的情谊,又岂是这一面一句所能妨碍的。师兄在外好好的,小姐在谷内也是好好的,师兄尽管宽心。”
凝寒道:“还请姐姐替我告诉青殷师妹,我一路都好。”
玉竹称是。
凝寒道:“我着急回去,先行告辞。”
玉竹施一礼,道:“恭送师兄。”
凝寒施海市之术回至金童苑,入至房内,九难忙起身相迎。
九难道:“可妥了?”
凝寒道:“妥了。”
凝寒道:“师兄便不问一句,我如何来去的这般快。”
九难道:“你既说得出,定是做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