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恩从女儿手里接过碗，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万庆告诉父亲是从大队食堂讨 来的。常恩把碗递给女儿，叫她喝，万庆摇了摇头说：“爸，你快喝，你不能病，你病 了我一个人养不大老弟、老妹。”
常恩看着长女，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又低头看了一眼睡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儿子, 打算让他们一个人喝一点，万庆看出了父亲的心事，上前从父亲手里接过碗，捧到父 亲的嘴边，催促父亲快喝。常恩流着眼泪几口喝完了碗里的豆浆。万庆高兴地笑了, 转身去做早饭。大队分的粮食越来越少了，万庆为了保证父亲能尽快好起来，她先将米煮成粥, 给父亲舀起一大碗以后，再把菜倒进去煮一大锅菜糊几兄弟姐妹吃。父亲慢慢好起来 以后，身上的肿消了，又是可以出工了。
到后来，大队没有粮食分了，万庆便带着妹妹礼庆到生产队挖过苕的地里到处淘 苕回来吃。淘得地里连苕根都找不到以后，万庆又跟着其他大人一起去挖光阴土，回 来做成粑给一家人吃。哪晓得这光阴土粑软似糯米粑，吃进去软绵绵的，却怎么也拉 不出来，年仅四岁的泉柏拉得成日大哭不止，万庆吓得不晓得如何是好，连忙找一根 小木根扒在弟弟的屁股下面拨，拨了好久才拨出来一坨。从此，她再也不敢去挖光阴 土了，但是，一家人要吃饭，她又只好上山去剥树皮回来打细，煮着吃。树皮的苦涩 让一家人吃进去就要吐出来。
第二年春天，吃了这些东西以后，几个儿女浑身也开始肿了起来，常恩估计他们 吃野菜，野树皮中了毒，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要买药手里又没有一分钱。这时，万 庆带着妹妹礼庆和弟弟旺庆拖着走不动的脚，从山上抽来了三夢筐水竹笋。常恩喜出 望外，连忙同儿女们一起剥了笋皮，把笋肉背到咸宁县城里卖了几块钱，到县中医院 买回了一布袋草药，背回来连夜煮了，叫几个儿女一个人喝一大碗，连喝了三天，他 们身上的肿才消了，常恩长长松了一 口气。
这样坐着等待饿死不是个办法，常恩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打算去开荒种麦种 养，让一家人不至于饿死。
自己开荒种麦，是没有人敢想，也没有人敢做的事。人急了翻眼，狗急了跳墙。 常恩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从生产队出工回来后，背着锄头上了后山岭，一锄头，一锄 头地挖出了一大片空地，种上了小麦和苦养，当年就收了好几担粮食，一家人高兴得 不得了。这一片荒地后来成了真常恩的药材种植基地，也成了他生死与共的后妻方春 莲的长眠之地，这是后话。
鳌山学堂被俞培英的侄儿俞龙威烧垮了以后，前几年石川販乡政府又筹集资金, 动员劳动力重新修了起来，只是规模没有原来的大，石川販的孩子们又有地方上学了。
旺庆整整八岁了，真常恩打算把他送到鳌山学堂去读书。旺庆听说可以上学读书 了，高兴得一夜没有睡安实。这一夜，常恩也没有睡安实，按理来说，现在上学应该 是长女和次女，儿子旺庆上学还应该晚一步。但是，女儿走了，这个家就没有人管了, 再说，儿子读书是不能耽误的，因为，他心里还紧紧记着父亲荣兴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因此，他一咬牙，第二天一大早晨吃了饭，就牵着长子的手高兴地出了门。
看着弟弟被父亲牵着手上学去了，万庆久久地站在大门口，望着父亲和弟弟远去 的背影，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在心里怨恨父亲为什么不送自己去读书，看着与 自己同龄的孩子早就上了学，这几年父亲的日子不好过，她不敢开口。现在日子慢慢 好了，父亲却先送弟弟去上学，她想不通。
旺庆到鳌山学堂报名以后，正式取学名叫真旺庆。因为学校离家远，真旺庆同几 个远村子的学生们一起在学校住读，一个星期回家拿一次米，父亲一个星期送一担柴 到学校交给食堂。
这天夜里，万庆弄晚饭一家人吃了，自己没有吃便蒙着头睡觉去了。
常恩看见大女儿一句话不说，又不吃，进里屋睡觉去了，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 上的饭碗，走进房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却发现女儿在哭，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万庆泪流满面地坐了起来，对父亲说：“爸，我想去读书。”
常恩看着哭成了泪人似的女儿，心一酸，眼泪又快流出来了。他十分了解女儿对 上学读书的渴望。但是，女儿走了，这个家哪个管？再说，现在自己也无法供几个孩 子都上学。他擦干了眼泪，起身到后天井的药坊兼书房里找来了两本书，一本是《三 字经》，一本是《惜时全文》，又坐到女儿的床前。
长女仍然趴床上哭着，常恩轻轻叫了女儿两句，把她拉了起来，轻轻替她擦了擦 眼泪，语重心长地说：“儿，爸晓得你想读书，爸又很想送你跟礼庆去读书。儿，你冇 得娘，你一走，我做事回来饭都冇得吃的。旺庆是老弟，你爹（爷爷）死的时候对我 说的话你在当面听到了，以后日子慢慢好了，我家里几代人做的药坊还要靠他来做, 他不读书不行，这份家业旺庆不读书就要落到别人手上去。爸这里有两本书，我每日 收工回来教你跟礼庆读，教你姐妹写字，你姐妹两个仍然可以读书识字。”
万庆听了父亲的话，哭得更伤心了，在心里默默叫着娘，如果娘今日在世，她也 会同其他同伴一起上学去了。但是，娘不在了，这个家她走不得。这一夜，她久久没 有睡着，突然，她从父亲的话里仿佛明白了许多东西。从此，她再也不提上学读书的 事，也不看父亲要教她读的《三字经》，一心一意埋头做事。
旺庆和泉柏一个人只有一套衣，一个人只有一条帆布裤。旺庆星期日回来了，万 庆连忙换下他身上的衣裤洗干净晒干，发现他的裤子破了一个洞，连忙找出一块蓝布, 拿出娘用过的针线篓，照娘缝衣的样子，一针一针地把那块蓝布补在破洞上，让弟弟 穿在身上一看，补歪了，不好意思地一笑，叫弟弟脱下来，说要扯下来重补。旺庆高 兴地说可以穿，只要看不见肉就行。穿着姐姐补的裤高兴地上学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