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金的内人姚氏这几天在与他扯皮,闹得不可开交,要走。听说大嫂回了,过来 看如凤,流着眼泪告诉她自己不想在真统一做人了,叫如凤多保重。如凤轻轻拉着她 的手,叫她看在儿女的份上,不能走。她说丢了儿女有儿女,丢了丈夫有丈夫。如凤 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舍不得这些骨肉,我再苦哪里也不去,除非阎王叫我。这天晚 上,姚氏收拾了换洗衣裤,偷偷离开了真统一。
过了年,又是春暖花开的日子,田里的油菜花金灿灿地扬着头。又是发病的季节, 如凤背上的疮开始流血流浓不止,常恩一直拿草药给她治。这几日她又粒米未进了, 开始迷迷糊糊起来。这天如凤突然清醒了一点,她轻轻叫来长女万庆,紧紧抓着长女 的手,交代她说,天黑了一定要把老弟老妹带回来,不能让他们去靠别人家的门枋, 免得人家瞧不起。她叫女儿一定帮父亲把几个弟妹养大成人。万庆不晓得这是母亲的 遗言,点头答应着。
过了两天,如凤连坐都坐不起来了,第三天中午合上了怎么也不愿意合的双眼。 换上寿衣以后,如凤被抬到堂屋来,躺在门板上,准备装殓。几个年幼的儿女跪在母 亲身边拼命地哭叫着娘。不满两岁的泉柏爬到娘的身上,拉起娘的衣服,含着娘的奶 头又吸了起来。站在如凤旁边的男女老少,看着这惨不忍睹的一幕,都忍不住哭了起 来。常恩见小儿子趴在娘的身上吃奶,更是悲痛欲绝,他走上前去,慢慢抱起儿子, 紧紧地搂着,心痛欲裂。
真荣兴站在儿媳妇旁边,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圈,几次要流下来,他又咽了回去。 这些时,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一双脚肿得不能走路,他知道自己得了要命的肾炎, 吃了好多自制的中药也不见好转,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治病、买药,现在儿媳妇 死了,他似乎预感到自己也来日不多了,看着倒去的儿媳妇,看着这一群最大才十一 岁的孩子,他不晓得日后儿子的日子如何过,他心中装了几十年的那份理想如何实现。 他颤颤抖抖地走上前去,拉起六岁的长孙旺庆牵回家里,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记住爷 爷的话,日后一定要好生读书,跟你爸一起把家撑起来,爷爷老了,不中用,以后要 听你爸的话,不要让你爸伤心。”
旺庆不解地看着爷爷,点了点头。
出殡这天,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如凤的棺木摆在真统一的大门口,豆大的雨 点打在棺盖上,四溅开来,仿佛在告诉这个隐藏着远大理想的家,风雨来了,老天爷 要磨炼你们的时候到了。六岁的旺庆披着长孝,端着母亲的灵牌,跪在大门内,他的 身后是四个未成年的姐姐和弟弟、妹妹及其他如凤的晚辈亲属,整个屋场的人,站满 了上下三重堂屋。
常恩戴着斗笠,站在妻子的棺前,扶着妻子的棺木,眼泪不住点地滴在如凤的棺
木上
真荣兴拄着一根竹棍,站在孙子孙女旁边,看着这悲恸的场面,也不禁流下泪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自古以来最要人命的伤心事,今日他遇到了,越来越差的身体 状况,缺医少药的年代,使他有病不能治,家庭阶级成分的变故,儿子前途的受挫, 他有话无处说。这一切,都使他惶惶不安地感觉到自已耗尽心血经营了一生的家,开 始步入险境了。要使这个家摆脱险境,自己已经无能为力,这副重担将压在儿子常恩 一个人身上。他不晓得儿子能不能挺过去。挺过去了,也许就是艳阳天,因为两个孙 子成人后,会成为他的左臂右膀。挺不过去,这个家从此也许就会走向衰败。
看着悲痛欲绝的儿子,荣兴在心里说:“儿呀,人生有起有落,落的时候一定要看 着起来的希望。”
雨住了,低沉的喇叭响了,常恩流着泪扶着如凤的棺木上了路。
如凤走了,这个家少了一个劳动力,为了帮儿子挣工分养大几个孙辈,荣兴强撑 着病体同村里的强劳动力一起到田里地里做事。家务落在了年仅十一岁的长孙女万庆 头上。这时生产队的一个放牛婆婆死了,八岁的次孙女礼庆从生产队牵了这头牛回来 放,成了放牛娃。
拖到七月,似火的骄阳终于烤倒了荣兴,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一病不起,几日粒 米未进的他,想得最多的是该给儿子交代点什么。
傍晚收工了,常恩连忙跑进家门,丢下锄头便跑到父亲床前,轻轻叫了声:“爸!” 荣兴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常恩的心一松,父亲还在。这几日他人在外边做事,心 却记挂着病床上的父亲,生怕自己回到家里再出叫不应他。
父亲应了,常恩高兴地从长女手上接过一碗稀粥,想喂父亲吃一点。荣兴摇了摇 头,说吃不下去。荣兴叫儿子先去吃饭,吃完饭后给几个儿女洗澡,叫他们先睡,自 己有话对他说。
常恩见父亲又不吃东西,心更沉了,他也很清楚,父亲是明白人,自己无论说什 么都没有用,唯一的就是听他老人家的话,他叫做么事就做么事。常恩估计父亲有话 要交代自己。便端着碗出了门,到厨房里招呼五个儿女吃饭。
吃完饭,长女万庆收拾碗筷,常恩麻利地给其他四个儿女洗了澡,叫他们睡下以 后,天也黑了下来,常恩来不及自己洗澡,又连忙走到父亲床边,叫了父亲一声。
荣兴见儿子忙完了事,过来了,伸手叫儿子扶自己坐了起来,强撑着下了床以后, 他又叫儿子把自己扶到火炉边坐了下来,叫常恩到药坊里去把剩下的几粒没有炮制的 番木鳖取来,常恩意识到父亲要做什么,没有说话,转身向后天井的药坊跑去。
解放了,没有私人药坊了,国家的药材也只供应国营医院,人们都以巨大的热情 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去了,完全忘掉了伤痛,因此,这几年来找荣兴父子看病的人 也越来越少了,现在荣兴干脆关了门,药不制了,酒不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