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灵心里堵得慌，他突然理解了自己之前什么会升起那种悲伤哀物的感情——在这深夜无人的山坡上，有着一个已经被孤独磨灭了灵智的“神明”……
突然，山神站了起来，哼哼着的旋律没有停，同时自顾自地竟跳起舞来，那是一种怪异的舞蹈，并不柔美，由很多连小孩子都一看就会的简单动作拼凑而成，但却有着一种节奏分明的独特美感。挥肘、甩足，偶尔金鸡独立，每一次动作的衔接与停顿都与他鼻子里哼出的调子完美地契合，他的身躯明明是半透明的虚幻，萤火虫与野草都穿透而过，但他脚下长靴却每次都像是结结实实地踏在了地面上，引得整个身体一抖具有十足的力量感。
默灵没有再说话，没有试图弄出任何动静，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他哼唱，看着他舞蹈，看着他脸上的迷惘渐渐散去，看着他渐渐露出了笑容……就像时间回到了几十年前，大祀礼日风和日煦，无数人影在神像前随着奏乐交错舞蹈，为他们的神明献上最盛大的祭礼。
突然，歌声停了，舞蹈也停了，停得极为突兀。
山神楞楞地站在那里，像一具雕塑，然后在默灵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而下！
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维，默灵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身子就已经冲了出去，伸出双臂，要接住倒下的山神。
对方是虚幻的灵体他不能接触到？这种事他完全没有想！就好像挨着自己有一位老人突然要摔倒，立刻就会伸手去扶住一样，行动完全出于“本能”，无关乎其他任何。
然后默灵便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极为轻盈的触感，伸出去的双臂就像托着一片云——再一看，他居然真的用双手接住了山神！
只是这时山神本就虚幻的身体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虚幻，并且那灵魂体里开始渐渐浮现出一粒粒细小而微弱的光点，每一粒微小光点周围属于山神的灵魂体的“色彩”都像是聚集到了光点里，而呈现出一种纯粹的透明。
“你……这是……”默灵心里猛地感受到了一种悲伤的悸动，冥冥中他好像知道了，怀里的山神正在死去！
他在死前最后一次哼唱曾经听过无数次的乐曲，跳起曾经看过无数遍的舞蹈，为数十年的孤独与迷茫划下最后的结局。
默灵搂住山神，让对方仰躺在自己怀里，低头看着那仿佛解脱般的神情，莫大的悲哀直冲心底。
山神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但他的眼神却回光返照般清澈起来，他注视着默灵，像是现在才看见了他，有些恍然，也有些柔情，露出了一抹豁然又温馨的笑意，嘴唇轻启，是磁性温柔的声音。
“原来你也……”
最后一句话山神并没有来得及说完，整个人便彻底消散在了默灵怀里，化作许多细小微弱的光点，并在片刻后连这些细微光点都全部黯淡消弭。整个世界，再无山神的痕迹。
看着空荡荡的双臂，默灵沉默无言。突然像是感觉到了困意，但又像是一切都没有变化，默灵愣愣地抬头看向了天。不知何时天上的乌云尽皆散去，露出了后面灿烂的繁星。
静静地待在原地，时间的概念都有些模糊了，不知过去了多久，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人影。天澜和嘉斯德斯不知何时都已经不在了，黑暗孤寂的乡村山野坡地上，只有萤火虫还围绕着自己。
突然一阵轻微的窣窣声响起，默灵余光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来到了自己的身边，是雪零。
星光下她银发如瀑，至美的容颜如月神降临，肌肤都仿佛散发着清辉。
“呐，死物成灵者，都是这样的结局吗？”
默灵看着远方的黑暗，轻声地问，或者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雪零摇了摇头，“不，这只是他的结局。”
“那他……可以有不同的结局吗？”
“谁知道呢……至少，我们帮不了他。”
“也就是说，其实有别人可以帮到他吗？”
“可以这么说吧！死物成灵者因为人的思念而生，也会因为不再被人思念而死，但如果有其他的死物成灵者不顾自身元气的折损，确实可以帮山神这样的同类续命一段时间。”
“这样啊……真好呢……”
默灵抬头望着天空，感叹着，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的“真好”指的是什么。他的大脑像是沉溺在了星光里，思维飘忽到了银河外。
“真美啊，能够消逝在这么美的夜里，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幸福吧！”望着天空，默灵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高举起手来，透过指缝去看群星。
“真好啊，能看到这么美的夜景，或许今天是最后一次吧，在这么深的夜里，依然保持着清醒……一点都不困耶……”
“不困吗……”雪零看着默灵高举起的手，那里，正好有一只萤火虫透过了他的身体。不过她并不惊讶，眸子里奇异的光泽闪亮，仿佛能透过表象，能窥见万物的真灵。
“其实你不是不困，你只是……已经睡着了。”
“已经……睡着了？”品味着这句话，默灵突然想笑，但不知怎的又笑不出来。回头，看着雪零的眼睛，里面像是倒映着一颗星星，明明只有一颗，却感觉漫天的星河也不如那绚丽。
而此时此刻，在雪零的眼里，面前的男人眼里却是充斥着和之前“山神”眼里一模一样的，那种永恒般化不开的迷离。
“是啊，睡着了。早在山神在你怀里魂飞魄散的时候，你就已经睡着了。那时，嘉斯德斯搭了把手，天澜把你背回了帐篷里。而现在的一切，都是在你的梦里。”
“梦……就像上次那样？”默灵不知怎的脑子里仍然非常迷惘，但却又并没有丧失基本的逻辑。
“就像上次那样。”
听着雪零的回答，意外地，并不感到惊奇……默灵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远方的黑暗与星星。难怪，自己一直有种飘忽迷离的感觉，原来是在梦里……不过，白天的时候类似的感觉其实也一直萦绕着自己，以至于现实与梦境，他早已傻傻分不清晰。
默灵又突然笑了，“为什么，我总是梦到你？”
“也不能用这种说法吧……”雪零抬手轻轻将几缕被山风凌乱的银发挽到耳后，星光下，温和与清冷两种特质竟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身上。
“这里是你的梦境，但这里也是真实。并不是你梦见了我，而是我真实地站在这里。”
雪零的话像是藏着很深的禅机，但默灵却感觉自己像是已经听懂了，缓慢地轻声问道：“就像……上次那样？”
“就像上次那样。”
风，停了，天上的星被乌云挡了，起舞的萤火虫也不知何时钻进草丛里不见了，夜，静得像一块凝固的黑冰。
两人没有像之前在屋顶上那样畅所欲言地交谈，只是安静地待在那里，谁也没有再说话，像两个同样孤独的幽灵。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默灵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颠簸，艰难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简陋的牛车里，车轱辘的滚动的声音像某种不知名小兽沉闷而怪异的低吼，偶尔碾到碎石，“小兽”的喉咙里就像卡到了痰。
这是一条乡间的土路，蜿蜒在低矮的山丘间，路旁尽是荒草，远眺也看不到几块农田。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了村庄。
“恩公哥哥，你醒啦！”
一晃眼一道小巧靓丽的身影就钻进了默灵怀里，天澜穿着五彩的束腰蓬蓬裙，腿上是一蓝一白的异色长袜，脚上则是一双锃亮的圆头皮鞋，俏皮地甩动着。默灵低头就能看到那张带着稚气的精致光洁的脸蛋，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这样的天澜就像一个俏皮的公主，耳旁一对冲天的七彩翎羽与“她”的衣裙的华丽色彩相得益彰，且更添几分异域的风情。
飞艇都坠落了，可妮丝这位大小姐的这些衣服细软似乎一件没丢，仍然能把天澜打扮得可爱迷人，一天一个样。
默灵抬头看了看天，似乎离正午还有一会儿时间。
也就是说他醒得比以往早了一些。难怪天澜看起来挺开心，肯定是觉得自己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一些，只要继续吃药调养，最后一定会彻底康复。
只不过默灵没说自己其实是被颠醒的。乡村的土路并不平，牛车上哪怕铺着厚厚的柔软的被褥，仍然像是有人一直在摇晃着他的身体叫他醒来。
虽然醒了，但仍然困意未消。
“现在是去哪儿？”默灵压制住困意，不打算让天澜担心。
“是去一座大城市的路上，好像叫……耀华城！”
默灵点点头，不再说话。
大部队近两百号人走在土路上像一条长蛇，牛车在蛇腹的位置，前方能看到块头明显比旁人高大的嘉斯德斯，他的身边还同行着一个村里的汉子，偶尔抬手指着比划着，像是在跟嘉斯德斯介绍着什么。
中午大部队在一块林荫地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整个下午便在赶路中度过。天澜时不时会钻进林子里与一个黑衣的小巧的影子追逐打闹，看起来乐在其中，偶尔回到牛车上，默灵便趁机说教几句，给他讲一讲人生的道理。主要是让天澜别看见个他觉得“好生养”的女人就跑过去问对方给不给他生孩子。快要到大城市了，这个毛病可不能留着，不然说不定会惹出乱子。
到了临近黄昏时分，终于看到了一座被高耸的城墙包围着的、如匍匐的史前巨兽般的宏伟巨城。
耀华城，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