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马晶雨出生在黑龙江北部一个边塞小县城。 中专毕业后到父亲所在的木器厂上班。
二十世纪末，弟弟马田原考上北京财经大学，毕业后留校读研，即将毕 业的时候，马田原告诉家里，他在班里处了女朋友，叫罗婧，是北京人。罗婧的家长要求和马田原的父母见一面，商讨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
马家的事情由母亲做主，但母亲长年有病，不便出门，父亲马本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工人，不敢进北京会亲家。
母亲一向称呼丈夫是个“ 窝囊废 ”。工厂分房子，马本来够条件，但没 分到。母亲让马晶雨用板车把她推到厂长办公室，车把上绑了一根竹竿，上 面挂着输液药瓶子。母亲因为怕风，头上缠着几层头巾，胳膊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头下枕着父亲历年的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奖状，足有半尺厚。
到了工厂大门前，让传达室人员去找厂长，说她要借钱看病、买粮，修 房子，她家的土坯房四面漏风，天上下大雨她家下小雨，长年阴湿，她中风了，心脏病、关节炎……结果，第二天就拿到了新房的钥匙。
于是，母亲让马晶雨代表父母去北京会亲家。母亲判断，罗家不可能让 女儿下嫁到大北方的边城，儿子留在北京就算“倒插门 ”也值。嘱咐马晶雨，除了花钱，其余任何事情都可以答应罗家。
马晶雨第一次来到北京。弟弟和罗婧陪她登天安门城楼，参观故宫、长
城……她上学的第一课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她为弟弟未来能有机会在这里光宗耀祖而骄傲自豪。
罗家和马家一样，也是“母系社会 ”，掌权的是罗婧的母亲田舒瑛。罗 婧的父亲也是一名普通工人，罗婧还有一个哥哥叫罗教，因为在军校训练冬季滑冰摔伤了尾椎导致下肢瘫痪，出行只能借助拐杖和轮椅。
马晶雨和罗婧父母的会面很愉快。罗母详细地询问了马家的各方面情况，表示很理解马家的境况，关于彩礼分文不提。
马晶雨问罗婧和马田原何时结婚，罗婧母亲说：“你们家没有意见了，我们就张罗，看情况，总得毕业吧。 ”
令马家惊异的是一个月以后， 田舒瑛竟然不远千里来到马家提亲。她开 门见山地告诉马晶雨母亲，她们家罗教看中了马晶雨，说完还递上一个大红包，说这是两家亲上加亲的彩礼钱。
马晶雨当场就拒绝了。母亲也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残疾人，她很客气地告诉田舒瑛，儿子不能回来工作，我身体不好，得靠女儿在身边照顾，养老送终。
田舒瑛说：“这不要紧，等大哥退休了，你们老两口可以到北京去安度晚年，你们就住在女儿家里好了，他们的房子我准备。 ”
马晶雨母亲推脱，故土难离，大城市住不惯。
田舒瑛说：“儿女的婚姻是大事，急不得，你们再考虑考虑。”她在马家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返回北京。
母亲说：“我看小原的婚事要泡汤。 ”马晶雨说：“不会吧，婚姻大事还能买一送一？那也太卑鄙了。 ”
母亲说：“你懂什么，过几天你就知道了，都怪你爸是个窝囊废，不出头。
我不该让你去北京。 ”
果然，事情被母亲不幸言中，一周后马田原给姐姐的传呼机留言，让母 亲去工厂传达室听电话。马田原在电话里告诉母亲：“妈，罗婧的父母变卦了， 不同意罗婧和我处对象了，罗婧说，她姑姑来信让她毕业去美国读研。妈，你说咋办哦？ ”
母亲说：“不同意就算了，不娶罗婧你也不会打光棍。 ”
马田原带着哭腔说：“妈，我追罗婧追了两年才追到手，她是北京户口， 毕业就结婚，五年后我就能留在北京了，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冰窟窿一样的小城去。不和她结婚，我的前途就彻底毁了。 ”
母亲问：“你说追到手了，是啥意思？你们……那什么了吗？ ”
马田原说：“妈你说什么呢，我们没结婚，怎么可能那样呢。 ”
母亲气愤地说：“真是鸭蛋孵不出老鹰来，你和你爸一个德行，窝囊废一个。哭有什么用，等等看吧。 ”说完，摔掉电话。
母亲回到家就问马晶雨，罗婧哥哥的身体情况，残疾到什么程度，人品怎么样，做什么工作。
马晶雨说：“两条腿完全瘫痪，出门摇轮椅，走路拄双拐。在一个什么福 利厂上班，妈你什么意思嘛！你总不会为了儿子娶媳妇让女儿嫁给一个半截人吧？ ”
母亲说：“我就是问问嘛 ，他妈妈说 ，他月月有抚恤金 ，还是厂领导呢 …… ”
从来不敢对老伴说话反驳的父亲马本来打断母亲的话说：“他就是北京市市长，咱们也不能让小雨嫁给一个废人！ ”
母亲听了，勃然大怒：“闭嘴！你还好意思插嘴？都是你个大窝囊废养个 小窝囊废，你儿子跟人家处了两年对象，到现在还愣装初恋童男子呢，现在 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先有后嫁？要是生米做成了熟饭，我不信她罗家还能悔婚。 那个罗教就算废了可有国家养着，小雨要是嫁过去也算衣食无忧。女人嫁人 就是嫁衣吃饭，要是人之初都爬着走路，你现在还是妖怪呢。人家子女接班 都能有个好单位，你们这个破厂子，开工资月月愁，多少年了，没发过一分 钱奖金。早知道这样，我才不会让小雨去你们厂接班。她的同学都当妈妈了， 她高不成低不就，本厂的小伙子小雨不看，外厂的小伙子一听说是你们厂的 姑娘都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嫁给残疾人怎么了，残疾人是北京人，是国 家养着的功臣。你倒是身子不残，可你的脑袋是废的，小原说了，他再不想回到这个一年能有半年撒泡尿就结冰棍的地方。你有本事，儿子的事你来管，
女儿的事你也来管。我明天就回山东老家去享清福。 ”一顿臭骂，老头低了脑袋，女儿摔门而去。
冷静下来以后，老两口和女儿坐下来商量，决定让马晶雨再去一趟北京。 母亲经过分析认为罗家说女儿出国是假，要挟小雨嫁给罗教是真。小原现在 的情况还不能说是头撞南墙，只是碰了一下鼻子就吓破了胆昏了头。实际情 况未必是路断桥塌。小雨可去罗家试探一下风声，如有可能最好和罗婧接触一次，探测一下姑娘的底牌。
母亲对马晶雨说：“你告诉罗婧的母亲，他儿子的婚事我包下来了，一年之内，我准能给他儿子找一个愿意嫁到北京的乡下丫头。他儿子的媒人我当定了。”
马晶雨信心十足地说：“罗婧也是个大学生，知识分子，应该是个有教养的姑娘，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能想出换亲的闹剧。 ”
结果，马晶雨在罗家吃了闭门羹。两次去罗家都是敲不开门，听动静，家里 有人，就是不开门。第三次，马晶雨吃过晚饭去，罗家的灯亮着，敲门后田舒瑛来开门，把马晶雨让到客厅，表情很冷淡：“这么晚了，姑娘有事吗？ ”
马晶雨说：“我到北京来办事，顺便来看看阿姨。”气氛很尴尬。马晶雨只好问：“听弟弟说，罗婧毕业要去美国读书？ ”
田舒瑛说：“是的，学校都联系好了。”又聊了两句，罗婧母亲就下了逐 客令：“天太晚了，姑娘没有别的事就早点回吧，真不好意思，我习惯了八点就上床，晚了就失眠。 ”气得马晶雨出门就在心里骂道：老妖婆！
马晶雨去学校找罗婧。马田原告诉姐姐：“她不会见你的，现在连我都不见。”
放学的时候，马晶雨在学校大门口等着，看见罗婧出来，马晶雨迎上前 去，打过招呼，两个人就站在路边聊了几句。罗婧告诉马晶雨，其实她和马 田原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是马田原太认真、太痴情了。她要去美国读书， 是一年前就计划好的，马田原也明白，两个人既没结婚又没订婚，不存在什么断绝关系的问题。看来弟弟的婚事的确要泡汤了。
马晶雨心灰意冷，一时也没了主意，给母亲打电话吧，估计母亲听了这情况也是气急败坏。马晶雨和弟弟商量，哪知马田原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没了魂：“姐，要是罗婧真的和我绝情了，我也不想活了。 ”马晶雨气愤地说：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弟弟，不怪妈说你是个窝囊废。 ”
马晶雨想自己不能就这么回去，太窝囊了，至少要找罗教出一 口恶气，问问他，一个半截子瘫痪，凭什么敢大言不惭地说看上了本姑娘。
罗教在东城区一个民政部门办的工艺美术厂上班。小胡同里一个四合大 院，到传达室一说，果然罗教是个领导。传达室一个满口京腔的大爷告诉马晶雨：“一直往后院走，罗书记在东边厢房第一间屋办公。 ”
马晶雨第一次来北京，在罗家见过罗教，罗教曾在哈尔滨读过军校，对 大北方的冰雪很有感情。当时两个人交谈不多，印象里罗教是个很有知识、教养的人。
书记室里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沙发， 四壁书架上摆满了书。窗台上鲜花 盛开，青翠欲滴的绿萝藤爬到窗台上面又垂挂下来，显示出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罗教很热情，招呼人给马晶雨倒茶。
马晶雨开门见山：“罗书记，您母亲半个月前去我家串门，给您提亲，这 事您知道吧？看样子，如果我不答应，我弟弟和您妹妹的婚事就算吹了。您母亲说，罗婧毕业要去美国读书了。 ”
罗教笑了笑说：“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她既没和我商量，去前我也不知道， 我是事后才知道的。这事很荒唐，或者说是一出闹剧。你不必当真，我虽然是个残疾人，但脑子还不残，我不会参与这出闹剧的。 ”
罗教的话令马晶雨很意外，婚姻大事，当事人事先不知情，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罗书记，这我就不明白了，您事先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终身大事您的母亲会不和您商量就擅自做主？那假如我真的同意了，您怎么办？ ”
罗教说：“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我相信，连闭塞的深山沟里都不会有换 亲这样的丑闻了。你真的同意，我也不会同意，我们之前素不相识，没有任何感情，你即使同意了，也是为了弟弟的婚姻拿自己的青春做陪葬。如果你们那样做，我会劝告我的妹妹，别和你的弟弟结婚，用自己姐姐的青春做陪葬的男人不值得你去爱。 ”
马晶雨第一次认真地、仔细地看着罗教的脸，她发现这个残疾人实际上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那清澈、细长的眼睛是真诚的，没有半点谎言。
马晶雨说：“谢谢您罗书记。看来我们两家不会有姻缘了。我弟弟说，他和您妹妹相爱两年了，他很痛苦，我相信他对罗婧的爱是真诚的。 ”
罗教说：“想听我一句实话吗？我给你当一回卧底吧，依我看你弟弟和我 妹妹的婚姻并没走到死胡同。我妹妹去美国读书那是母亲企图达到换亲目的 的策略，根本没有那回事。不过你不要和我母亲、妹妹说破这件事，让你弟 弟不要放弃，毕业还有一段时间呢，我们一起努力促成这件事。我很喜欢你 的弟弟，他学习很刻苦，人品也好，据我观察，他们相爱两年了，你弟弟对 我妹妹一直很尊敬很理智，他们相敬如宾但不出格，当今社会，这样的年轻 人已经不多了，你弟弟的不足之处是有时候考虑问题单纯些、不够理性，但 他还年轻，这些不足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逐渐克服的。每个人都会从年轻走过， 知道我为什么残废吗？我读军校的时候，学年组花样滑冰比赛，有一个高难 度的动作我平时根本没有过关，但比赛那天，我因为暗恋的一个姑娘在现场 观看，就昏了头，大胆突破，结果摔伤导致终身残疾。现在我似乎成熟了一 些，但这成熟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上周末回家，发现我妹妹在她的房间 里抹眼泪，她的挎包里还藏着你弟弟的照片呢，可见故事还没有结束，你也不要急，咱们静观其变。 ”
……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有工作人员敲门进来问：“罗书记：您的午饭要不要告诉食堂留一下？ ”
罗教问马晶雨：“小马同志，我们食堂的饭菜简单些，你要不要在这吃了午饭再走？ ”
马晶雨觉得和罗教聊天很开心，她还想再聊一会儿，于是就不客气地说：
“罗书记请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
罗教吩咐来人：“告诉食堂，我有客人，麻烦你帮我打两份饭菜送过来。”
半小时以后，饭菜端来了，两份米饭，副食有红烧带鱼、青椒炒肉、咸鸭蛋和拌黄瓜。显然，食堂给书记加了菜。
马晶雨这两天上火，一直少食缺餐，食不甘味。和罗教聊天心情有所好 转，胃口顿开，将饭菜吃得精光。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聊天。马晶雨说：
“您老娘够权威的啊，也不问问你什么意见，就去我家说媒。 ”
罗教说：“我老娘是造反派出身 。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强烈的领袖欲 。 ‘文革 ’一开始就率先成立了什么‘京棉兵团 ’，自封司令。一呼百应，她 的兵团最多的时候有近一万名工人呢 。我虽然身残 ，但近几年说媒的也陆 续不断，可能是我的条件差些，女方的情况也不尽如人意 ，她从来不征求 我的意见，总是代表我先去相亲，然后直接回绝 。这当然好，省得我还得 拄个拐去相亲， 因为我这辈子根本就没打算成家 。也怪，你上次来我家做 客刚走，她就对我说：‘马田原的姐姐给你做媳妇蛮好的 。 ’我说：‘没看 出来她哪点好 。她说：‘之前给你介绍过的那些姑娘都是冲着你的身份、北 京户口和铁饭碗来的，我活着能降住她们，等我死了，她们就得给你气受， 说不定还要虐待你，家庭暴力 。这个马晶雨不会，她只要同意嫁给你，就 能伺候你一辈子 。我看人只要十分钟就能看到骨子里 。 ’我以为，她也就 是说说，哪知道几天以后就坐火车去黑龙江说媒了 ，还策划了一个逼你们家就范的换亲闹剧 。 ”
马晶雨问：“你为啥这辈子不打算成家呀？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 ”
罗教说：“一个人活着，或许不能给他人带来幸福，但可以做到不给他人带来痛苦，不成为他人的负担。 ”
马晶雨同情地说：“可你的情况和别人不同哦，总是需要别人照顾的。现在父母照顾你，但父母毕竟不能陪你一辈子的。 ”
罗教说：“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适应了自己照顾自己，为了 不给父母和单位增添负担，我现在吃住都在单位。吃饭有食堂，我自己能洗洗涮涮。晚上有充裕的时间看书学习，生活惬意得很呢。 ”
两个人又聊了一下午，主要是罗教在说，大千世界、古今中外、天南海 北……马晶雨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有主意、有主见的人，这是遗传了母亲的基 因。人生有很多重大的决定往往就是一瞬间的感觉，携手百年的爱情，起点往往就是一见钟情。
当天晚上，马晶雨又来到罗家 。 田舒瑛很意外：“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这么晚了有事吗？ ”
马晶雨说：“没事我不会来打扰您的，我知道您八点要睡觉，过了八点就失眠。那就长话短说吧，阿姨，我同意嫁给罗教。 ”
田舒瑛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久久地凝视着马晶雨：“你今天去罗教的单位了吧？ ”
“是的。 ”
“我儿子一定和你订了什么盟约吧？ 他心眼好 ，做事从来都是为别人考虑 。 ”
“您儿子现在还不知道我想嫁给他。就是知道了我想嫁给他，他也未必 会同意。我和他聊了半天，在他那吃的午饭，你儿子虽然身子有残缺，但他 的心能容下一座大山。我说想嫁给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没有人逼我，信不信由你，我等您的回话。阿姨早点休息，那我告退了。 ”
马晶雨走到门口，田舒瑛又叫住她：“晶雨姑娘，我相信你的话，我第一 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一直寻找的儿媳妇。可我有句丑话不得不说在前头，我儿子是长子，你是你们家的长女，你们的婚事总要先办才合适吧。 ”
马晶雨说：“东北话，必需的。 ”
结果，正如马晶雨所料，罗教根本不同意和马晶雨结婚。任凭母亲说破 了嘴皮子，罗教说：“妈，您就死了这条心吧，这事情听起来都叫人恶心，亏您想得出，亏她马晶雨做得出。 ”
田舒瑛说：“你不要把事情歪了想，马晶雨说她是真心喜欢你。她从你这儿离开后主动找我说愿意的。那姑娘哪点配不上你？ ”
罗教说：“她是不是真心愿意你心知肚明 。天底下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坐轮椅的瘫子？都什么年代了，我不信你还敢包办婚姻、买卖婚姻。”
“什么叫买卖婚姻？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 ”
“买一送一还不是买卖婚姻？你不征求我的意见私下里去人家说亲还不是包办婚姻？ ”
田舒瑛从儿子的单位气咻咻地回到家，召集全家人开家庭会议研究对策。
马晶雨和马田原已被视为准家庭成员，列席罗家家庭会议。罗教拒绝回来参加会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