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没有人关心陶小桃的婚姻问题。偶尔有人问起小桃的个人问题，小桃就说：“我是同性恋，不想找男人。 ”
陶小桃二十七岁那年，大姑给小桃介绍了一个在电厂工作的男人。男人 的妻子死于癌症，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并不在意小桃过去“那件事 ”。陶家人都赞成这门婚事。
陶小桃说：“我不同意。 ”
父亲说：“你翅膀硬了？你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还想找什么样的男人？
我看你就是欠揍！ ”
小桃说：“我是你们生养的，随便揍，打不死我算你下手不狠。 ”
大姑说：“你是不是嫌他有个女儿？我告诉你，他那个女儿乖得很，想嫁给他的姑娘我知道就有三四个。 ”小桃不再说话，只是用敌视的目光望着大姑。
大姑说：“你们看看，我这个侄女用什么样的目光看我呢，我这不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了吗。 ”
父亲说：“滚回你的旅店去，以后不要再回到这个家里，我看到你折寿。”
小桃转身就走。
春节放假，她主动要求留在旅店值班不回家。经理高兴地说：“好小桃，节日上班，我给你加薪。 ”经理最犯愁的事就是春节没有人愿意加班
第二年春天，母亲和弟弟来旅店看小桃，告诉小桃父亲患脑梗住院了，希望小桃去看看他。
小桃说：“这个家，我只想看看妈和弟弟，现在我都看到了。 ”
小桃送母亲和弟弟，远远地，听母亲对弟弟说：“你姐姐人活着，可心死了。”
十多年过去了。陶小桃由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看破红尘的年近 三十的女人。她除了为自己当年的年少幼稚给李桥老师带来磨难悔恨、 自责 外，也在努力拼凑、搜集李桥老师蒙冤入狱的其他原因。生活的经历、磨炼 和零零碎碎听到的信息，使她渐渐清晰了李桥含冤入狱的原因： 自己的感情 冲动只是一个导火索，黎永久嫁女不成，对李桥怀恨在心小题大做，然后是黎永远秉承哥哥的意思将李桥屈打成招。
陶小桃决心在有生之年替自己心爱的老师报仇。但怎样报仇，她还没有想好，她总是刻意地搜集黎永久的各种信息，寻找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一四夏天的一个傍晚，小桃正在客房打扫房间，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前走过，刷卡走进隔壁的六一九客房。
黎家人标志性的特征是圆圆的大饼子脸、小眼睛，十年前将李桥屈打成 招的镇派出所所长黎永远，现在已经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了。虽然没有见过几次面，但多年来这个面孔已经深深地烙在陶小桃的心灵深处。
他到宾馆来干什么呢？ 陶小桃来到一楼接待大厅，对接待员说有一个朋 友今天要来住宿，她想查看一下到了没有。她发现六一九房间已经显示入住，但并没有入住人的信息，便问接待员：“六一九入住了，没有身份登记哦？ ”
接待员说：“他拿的是警官证，说来卧底办案，不便登记身份证信息。还 让我保密呢。纯粹是扯王八犊子，他每个月都来一两次，每次来都入住六一九房间，一会儿他的姘头就来了，就是一对狗男女，谁知道他卧的是什么底。”
下午四点钟，陶小桃交班了，但她不走，和接班人说还有点活没干完。
推着清洁车在六楼走廊里一面假装干活一面观察。半小时后，从电梯里走出一位衣着时髦、漂亮的女士，径直走到六一九房门前，门虚掩着，她不敲门，闪身进了房间。
陶小桃用掩盖在清洁车里的手机准确地拍下了一张照片。 回到宿舍，小 桃打开手机，放大女人的脸部。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在哪里 见过。她绞尽脑汁、搜寻记忆中的碎片，当眼睛掠过电视机时豁然开朗，这 个女人是潮白市地方电视台一个生活栏目的主持人。在网上搜索信息，得知 这个主持人叫丁香。之后，多方了解，得知丁香的老公在潮白市民政局工作，是个副科长。
陶小桃策划了几个扳倒黎永远的方案：一是拍照片发到网上；二是写检 举信给市纪委；三是打电话告诉黎永远的太太或丁香的老公……但最后都一 一否决了。原因是这些方案最后都可能暴露自己。只要扳倒黎永远，陶小桃 不怕暴露自己，但暴露了自己就会连累家人，黎家人在潮白市很有势力，黎 永久的表哥是市领导，黎永远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当年的校长黎永久已经是 文教副镇长了。就连黎永久那个白痴的女儿黎丽娜也是个什么鸟科长了。小 桃尤其不想连累弟弟。弟弟在镇团委工作，有前途可展望，弟弟和姐姐有感情，是目前小桃和家庭联系的唯一纽带。
陶小桃最终确定了一个方案，虽然这个方案并不一定能打垮黎永远，但至少能惩治一下黎永远，解一下十多年来的心头之恨。
小桃戴着手套从书刊上剪字，拼凑了一封信。每日带在身边，寻找机会。
大约二十天以后，小桃看见黎永远又在傍晚入住六一九房间了。
她急忙化装打车到了潮白市区。她在孔雀商场下了车，买了一盒稻花香 糕点，将信放到糕点盒里。糕点店有送货上门服务。陶小桃加了一倍的送货 费，告诉送货员，用户急需，现在就要马上送货。送货员见送货地址市民政局家属楼就在商场对面，非常高兴，即刻起身去送货。
小桃躲在暗处，见送货员不一会儿空手而归，知道信已送到，立即打车回到宾馆静观事态发展。
那封信写道：
别问我是谁，我是你的知心朋友。别人都可以装聋作哑，但我实在 不忍心看见你被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你现在就去运河区九九九连锁酒店六一九房间吧。你的老婆正在和一个王八蛋鬼混。
结果是小桃根本不曾预料的。丁香的老公和两个亲属一个朋友到了酒店 六一九房间，他们破门而入大打出手，黎永远在一对四惨遭毒打的情况下开 枪自卫，打伤了丁香的老公……事情最先在网上疯传，接着市公安局表态：
彻查事情原委，如果涉及警务人员犯罪绝不姑息。
黎永远说自己是在酒店执行公务，开枪自卫。这话显然不能自圆其说， 网友们纷纷吐槽，有人说，这话连八岁的孩子都不相信；有人说，原来通奸 也是公安局的公务；还有网友讽刺道：还是当警察好，带枪干别人的老婆心里踏实。
事情的转折点是三天以后丁香的证词。她说，最初是在一次会议期间被 黎永远强奸，之后黎永远威胁她掌握了她丈夫某个涉案的证据，如果不从就要法办她丈夫，于是她只好一次一次被迫受到奸污……
丁香的老公因持械伤人被判有期徒刑两年，但因身有枪伤需要治疗而暂 时监外执行。黎永远被判强奸罪、持枪伤人罪有期徒刑七年。黎永远做梦也 想不到，他在把别人屈打成强奸犯十年后自己也成了强奸犯。至于是勾搭成奸，还是强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陶小桃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强奸、持枪伤人才判七年，强奸未遂竟判 十二年？法律不公道。但丁香的老公被枪打伤，她又感到很内疚，觉得自己 伤及无辜。原来还想寻机报复黎永久，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到此为止吧，虽然不公平，总算出了口恶气。
但苍天有眼。一年后，黎永久因为贪污受贿、腐化堕落先被双规，继而被开除党籍、公职，被判三年徒刑没收受贿款九百万元。
陶小桃计算着李桥服刑的时间。二○一八年夏天刚过，她就赶到石家庄立新监狱。她想，不让探监，我来接犯人出狱总该可以吧。到了接待室，她递上身份证，说明自己来接刑满释放人员李桥。接待员查了一下记录，告诉 她，李桥因为服刑期间悔过自新，表现良好，有立功表现， 已经提前两年释放了。
小桃焦急地问：“释放后他去了哪里？ ”接待人员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小桃就编造谎言，“您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啊，十多年前，我借了他一大笔 钱，因为他入狱，我一直无法偿还。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人家，现在人家已经出狱了，我还借钱不还，我成什么人了，求求您，帮我查一查好吗。 ”
接待人员说：“看来，你这姑娘也是个守信用的人。这样吧，我给你查一 下他的原籍，你去他的老家打听打听，或许能知道他现在的下落。 ”小桃千 恩万谢。陶小桃虽然很遗憾，没有接到李桥，但总算得到了李桥家乡的地址。
她想能找到李桥的老家，就不愁找不到他。
陶小桃拿到了当月的工资，就向经理辞职了。她决心找遍天涯海角也要 找到李桥。经理对小桃这些年的工作非常满意，再三挽留，告诉小桃，宾馆的大门对她敞开着，什么时候回来工作宾馆都欢迎她。
出行的头一天晚上，小桃在剩女城堡群里留言：
那个叫小明的网红说得好，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亲爱的姐姐们， 亲爱的幺妹：我要走了，现在还不知道走向哪里。也许有一天我走累了，就 在哪个角落里打工谋生，也许我会客死他乡，但无论怎样，我只要活着就会 和你们保持联系。请原谅，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们我十七岁以后心灵的伤痕， 但是我保证，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告诉你们我的秘密。茫茫人海，你们是小桃 的亲人，我知道，就算有一天你们知道了小桃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会原谅你们的六妹。
群里的姑娘们慌了，纷纷询问六妹什么时候走？大家要为她饯行、送别。
小桃回复说：姐姐们的祝福就是最好的饯行。
李桥的老家在河南省靖宇县白马乡李家沟。两天后，陶小桃一路打听着 到了李家沟。在村口，她向一位大姐打听李桥的家，大姐说：“往前走，看见一片葡萄园就是了。 ”
小桃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不敢奢望李桥对自己的原谅， 她只想向李桥说一声对不起！这句话她憋在心中十二年，她不说出来，总有一天她会被这句话憋死的。
很快就望见葡萄园了，脚下，是五色斑斓的花海。玫瑰、芍药、牡丹、 百合……阵阵花香和嗡嗡的小蜜蜂扑面而来，让小桃感觉进入了一个童话般 的世界。有几个工人正弯腰在花海中忙碌。五颜六色的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工人们的说笑声时起彼伏。
一个消瘦的身影正站在葡萄架下挥舞剪刀。陶小桃走过去，眼前的李桥 俨然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小老头，花白的短发，满脸褶皱，只有笔直的腰板还 残留着当年体育教师的一点点影子。陶小桃清楚地记得李桥比自己大八岁，是十多年含冤的铁窗生活让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人未老先衰。
李桥只看了陶小桃一眼就惊愕地问道：“你是陶小桃？ ”
陶小桃“扑通 ”一声双膝跪在李桥的面前，泣不成声：“李老师，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李桥急忙伸手去拉小桃：“真的是你，陶小桃你怎么来了，你快起来，快起来。 ”
小桃说：“老师，我不起来，你打我几下，骂我几句让我的心里好受一点 …… ”
李桥说：“你快起来，让田里的工人们看见，这算怎么回事嘛。 ”
李桥扶着小桃在葡萄架下的长凳上坐下，小桃的身子依旧像风中的树叶 一般颤抖。李桥递给小桃一瓶纯净水，小桃喝了几口水，渐渐平静下来。李桥问：“小桃，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
小桃叙述了两次去立新监狱事情的经过。李桥说：“真是难为你了。小桃， 我理解你的心情。说心里话，刚开始入狱的时候，我是恨过你，恨你幼稚、 冲动，害得我身陷囹圄。但渐渐地我想开了，这件事只是一个借口，让黎永 久抓住了把柄，公报私仇，没有这件事，他也会找到其他机会整治我的，这 个人心黑手辣。他的弟弟更是凶暴残忍，简直就是一条披着人皮的恶狗。你当时还是个孩子，连说谎都不会，你不应该说抱我啊。这件事也说明了我们的教育缺少对青少年性知识、性教育进行科学引导。 ”
小桃激动地说：“李老师，您说得太好了。这些年来，我一回想起当时那 样不知羞耻地抱你就恨不得一头撞死。但我想，不管您是否原谅我，我都欠您一声道歉，我一定要等到您出狱那天，亲口对您说出我的悔恨。 ”
李桥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今后我们谁也不再谈起这个话题。古人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我没有遭此劫难，可能一辈子就在黎某人的胯下 忍受屈辱，夹着尾巴做人。我在林业大学学的就是园艺，只因为是省大学生 篮球队员，毕业被分配到学校教体育。 出狱后，我失去了工作，这等于置之 死地而后生。我现在学有所用，除了我们家的地，还承包了几个亲属的土地， 办起了园艺农场，主营果树、鲜花。你来的路上看到田里盛开的鲜花了吧， 现在连湖北的客户都来我这签约，尤其是冬季阳光房里的水果和鲜花简直供 不应求呢。你可以晚走一两天，到处走走看看，一个人如果置身在花的海洋里就会忘记所有过去的痛苦和不幸，只会期待明天的来临。 ”
小桃心里想，老师，我不会走了，这儿就是我生命的归宿。嘴上说：“好的，老师，我要到处看看的。 ”
两天的时间里，陶小桃参观了李桥的农场，心中充满了对老师的敬仰。 这是个家族式的股份制企业。李桥是法人。李桥的父母都健在，父亲帮助李 桥打理农场的生意，母亲管理食堂的午餐和几个从外地聘请来的技术人员和 工人的食宿。李桥还有个叔叔， 以自己的土地入股，每天领着工人在田里干 活。李桥的父亲刚过六十岁，叔叔五十多岁，两个人都红光满面，头发还是乌黑的，叔叔看上去都比李桥还年轻。
小桃和李桥母亲聊天，知道李桥已经订婚了，未婚妻是乡里陶艺厂的技 术员，离异，刚满三十岁。身边无子女，婚礼定在国庆节。小桃听了心中一阵酸楚，但又为李桥老师由衷地祝福，她希望李桥的后半生幸福、圆满。
陶小桃参观完了，第三天就跟着李桥的叔叔李连福下地干活。
中午在食堂吃完了饭，李桥把她叫到办公室。李桥递给小桃五百元钱，说：“你是客人，怎么能下地干活呢。我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你该放心了，早些回去吧，免得你的家人惦念。 ”
小桃把钱推过去：“老师，我不走了。我现在已经失业了，无处可去。我就在你这干活，我不要工资，只要求白吃白住就可以。 ”
李桥说：“那怎么行呢？更不要说不要工资了，你是来赎罪的，还是要当 活雷锋？你让大家怎么看我呀，我们农场就算父子之间、兄弟之间也都是有劳务合同的。 ”
“那我们就签劳务合同嘛，我拿最低的工资，我问过了，每月两千元，多一分钱我也不要。 ”
“不行，聘一个长期固定工人，涉及工资标准、保险、福利待遇等很多方面的问题，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要理事会研究的。 ”
“那你们就研究吧，我一边干活一边等你们研究，不能聘固定工，我就 做临时工。老师，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会走了。你知道吗？这十多年你是 人在蹲监狱，我是心在蹲监狱，你知道我的心有多苦多累吗？每天晚上，我 躺到床上就想起你失去自由在铁窗内度日如年的日子，我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心在流血啊。现在看到你重见天日，好日子刚刚开始，我怎么能离开你呢。 我听伯母说， 国庆节你就要结婚成家了，我从心眼里为你高兴，从今天起， 我的心就敞亮了，你的好日子开始，我的好日子也就来了，我的后半生就是要每天看着你一天比一天快乐幸福。你说，我能走吗？ ”
李桥沉思了一会，说：“我只是担心太委屈了你。既然这样，那你就留下 吧。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你不必到后面职工宿舍去住，就和我的父母在一起，和他们住隔壁，我经常不在家，你也好帮我照顾一下父母。 ”
小桃说：“不！我已经把行李搬到宿舍去了，照顾父母有你的妻子。我在农场不要你任何特殊照顾。你放心，我会做一个好员工。 ”
当天晚上，理事会讨论聘用陶小桃的问题。李桥向大家介绍，陶小桃是 他当年的学生，现在失业了，想投靠老师在这工作，建议像对待其他聘用人 员一样，试用三个月，大家满意就留，不满意就辞退。李桥父亲说：“我喜欢这孩子，懂事，勤快。”李桥叔叔说：“这姑娘干活特别用心，一点就透，刚下地，干活比老员工都入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