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陶小桃在院子里熬猪食。她心不在焉，一边干活，一边胡思乱想。
这时候，大姑来了。大姑拎了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小碗口大的水蜜桃。大姑一进院就喊：“山郎呢， 山郎在哪呢？ ”
妈说：“山郎和同学去玩了。 ”
大姑说：“俺小叔子刚从烟台回来，买了不少桃。山郎回来了让他趁新鲜吃。 ”大姑说完，把桃筐放到门口就走了。
妈把桃筐拎进屋里。出来时对小桃说：“你弟弟吃不了那么多，你留两个到外面去吃。 ”
小桃欢快地答应，跑进屋拿了两个桃子。心里想这么好的桃子，我不能 自己吃，我要给李桥老师送一个去。但李桥怎么可能收自己的桃子呢。陶小桃决定马上去学校，见机行事。
匆匆熬完了猪食，趁母亲不注意，陶小桃揣了两个桃子就溜出家门。她一 口气跑到学校。见李桥正在宿舍门前的大槐树下洗衣裳。
陶小桃掏出一个桃子，一边吃一边向李桥老师走去：“李老师洗衣裳呢？ ”
李桥说：“啊，是小桃啊？来学校有事吗？ ”
小桃说：“没事，找我弟弟。李老师，这桃子特好吃，你也来一个尝尝。”
说完，就把另一个桃子递给李桥。
李桥说：“老师不吃，你留着自己吃吧。 ”
陶小桃说：“我大姑小叔子从烟台回来带的，还很多呢。老师你尝尝吧。”
李桥说：“老师不吃。你快去找弟弟吧。 ”
李桥不要桃子，是预料中的事。陶小桃故作生气地说：“李老师您什么意思嘛！俺的桃子有毒？您也太不给俺面子了。 ”说完，把桃子放到李桥面前的衣服上，“您不吃就扔到垃圾桶里好了。 ”
李桥只好擦擦手上的水，拿起桃子，用没洗的衣裳擦了两下：“好！老师吃。谢谢你哦，陶小桃。嗯，这桃子真好吃。 ”
陶小桃笑着说：“老师！您把我吃了，我就叫小桃啊。 ”
李桥说：“还真是啊，哪天老师送你几个李子，让你也吃一回我好了。”
“老师，可要说话算话的。 ”
“算话。 ”吃完了桃子，李桥继续洗衣裳。陶小桃要帮老师洗衣裳。李桥严肃地说，“陶小桃，快回家吧，老师不会让你帮助洗衣裳的。 ”
陶小桃不想离开。她觉得今天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千载难逢， 自己一 定要和老师表白，错过了今天，她不会再有机会了，错过了今天她一定会终生遗憾。
李桥老师宿舍的门敞开着。陶小桃向里面望，她看见李桥的宿舍有些凌 乱，尤其是有一个墙角上面还有蛛网。她决定要帮老师打扫一下室内卫生。
她知道李桥一定不会同意的，就悄悄溜进去。
陶小桃想：一会儿李桥进屋来，我就对他说：李老师，我还有一个多月 就毕业了，你一定要等我。然后自己就跑掉，不管李桥同意不同意，就算他批评我，骂我，打我，我也认了，我只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就够了。
李桥洗了一会儿衣裳，见陶小桃没有动静了， 向学校门口望望，并没有 陶小桃的身影，这时候从宿舍里传来挪凳子的声音，李桥急忙擦了手，去宿 舍看究竟。只见陶小桃正踮脚站在一个凳子上，凳子上面摞个板凳，手里举着笤帚在扫墙角的蜘蛛网。
李桥大声喊：“小桃，你快点下来，快点下来。 ”
小桃说：“老师，我给你扫扫蜘蛛网。 ”
李桥说：“那是老师养的蜘蛛，吃蚊子的。 ”
但陶小桃并不理会，继续踮起脚尖去打扫墙角的蜘蛛网。李桥急了，疾步上前，双手托住陶小桃的腿，想把陶小桃抱下来。陶小桃丢掉笤帚趁势跌进李桥的怀里，她用双手紧紧地搂住李桥的脖子，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说：
“李老师，李老师……你一定要等我…… ”
李桥慌忙说：“小桃，你快点松开老师，快点松开！老师生气了…… ”
就在这时候，黎永久的一只脚跨进了门槛，他愤怒地吼道：“李老师，你在干什么？ ”
陶小桃吓得跌落到地上。李桥一时间也惊慌失措：“黎校长……陶小桃她非要帮我打扫房间，我 …… ”
黎永久讥讽道：“打扫卫生，还需要搂脖子抱腰吗？ ”
陶小桃听明白了黎永久的意思，她觉得现在自己要勇敢地把事情承担下 来，无论发生什么后果，也不能让黎校长对李桥老师有任何误解。她对黎永 久说：“黎校长，是我不好，是我搂着李老师的，和李老师没有关系，您 ……处分我好了。 ”
黎永久对陶小桃吼道：“你先回家去， 明天我再找你算账。 ”
陶小桃不走，她想进一步说明事情的经过。黎永久就拽着陶小桃的脖领 子，把陶小桃拖出门外。陶小桃的喉咙被衣领勒得上不来气，她的脚绊到门 槛上，头抢地跌出门外，左脸颊破了，血流满面，她一边哭，一边跑去。只听黎永久在身后继续吼道：“为人师表，你还配做一名教师吗…… ”
十七岁怀春少女陶小桃在扑向李桥怀里的一瞬间情感失控了，她热血偾 张，完全不能自已，但随着黎永久的一声断喝，她的身心从沸点刹那间跌进 了冰窟窿里，她蒙了、傻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不知道情急之中证明李桥清白的那句话恰恰害了李桥。
陶小桃跑到潮白河边，用河水清洗脸上的泥土和血水，一边洗，一边流 泪。她后悔、后怕，不敢想象明天会发生什么，她想投河自尽一死了之，但 又想： 自己现在还不能死，如果自己死了，那明天谁还能证明李桥是清白的 呢。她晕晕乎乎回到家里，谎说自己跌了跟头，她告诉母亲自己头疼，然后就趴到床上昏睡到第二天早晨。
陶小桃勉强爬起来，神情恍惚去学校，在校门口遇到镇公安派出所的所长，黎永久的弟弟黎永远和一个警察把李桥老师押进警车带走了。陶小桃顿时晕倒过去。
陶小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值班室的床上。身边围着班主任 和几个同学。陶小桃一边哭，一边对大家说：“都是我不好，李桥老师什么也没做，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
课间操的时候，黎永久宣布李桥做了很可耻的事情，有损于人民教师的 荣誉，已被公安机关缉拿归案。如果公安机关来找大家了解情况，调查取证， 大家一定不要害怕，尤其是可能受害的女同学不要有顾虑，要勇敢地揭发李桥的可耻行为。
下午，镇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向陶小桃了解情况。陶小桃的精神已经崩 溃了，她反复向警察重复：“是我不好，我搂了李老师……李老师什么也没做 …… ”
警察们根本不相信陶小桃的话，和黎永久研究、分析了情况后一致认定： 李桥一定是威胁、恐吓过陶小桃。陶小桃是害怕有顾虑，怕李桥出来后对她打击报复。
事情传到家里。陶小桃回到家后，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把陶小桃吊起来，用树条拼命抽打。母亲也不阻拦，只是躲在一旁哭泣。
晚上，两个伯伯和姑姑赶来，埋怨陶福生对孩子管教不严，让陶门出丑败坏门风。气得父亲把陶小桃拽下床又暴打一顿。
公安局又到学校女生中调查李桥，调查的结果众说纷纭。黎丽娜先到派 出所检举李桥强奸过自己，说自己已经是李桥的人了，请政府做主让她嫁给李桥，后来听说李桥会被判刑，又改口说强奸未遂。
陶小桃被父亲打得卧床不起，又气又急，毒火攻心，九死一生，半个月的时间瘦成了皮包骨。
这天，来了两个警察，拿出一份材料让陶小桃签字。母亲问警察：“这材料上都写了啥呀？小桃签完了字还担事不？ ”
警察说：“材料上都是李桥交代的问题。你女儿还未成年，她也是受害者，不会承担任何责任的。不担事的。 ”
母亲说：“不担事就好。感谢政府哩。 ”
陶小桃还在昏睡中。母亲把她叫醒。陶小桃头昏眼花，连笔都拿不住， 根本看不清材料上写的是什么，母亲托着她的手，在材料的后面颤抖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桥案被定性为强奸罪。身为人民教师，性质恶劣、道德败坏，影响极大，是全县第一起教师强奸女学生未遂案，为杀一儆百，李桥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
事情发生后，陶小桃再没有到学校去读书。一个月以后，大家都毕业离校了。陶小桃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陶小桃从此脸上就没有过笑容，像个哑巴，整天不说一句话。她整天就 想着一件事：李桥老师被关在哪里？她怎样去做才能证明李桥老师无罪？她 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就是抱了李桥老师一下，李桥老师怎么就成了强奸犯？
后来又听说李桥对陶小桃是强奸未遂。
陶小桃听高阳说 ， 李桥被抓起来后 ， 头两天晚上被头上两个两百瓦 的大灯泡烤着，但李桥也没招供。后来就被拷打，疼得李桥喊爹叫娘…… 高阳的家就住在镇派出所的后院 。这一切都是他晚上爬到派出所的墙头上亲眼看到的。
几年以后，陶小桃偶遇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对陶小桃一直不错，母亲说，小桃病重昏迷期间老师还来看望过她。
老师问起陶小桃的工作情况，小桃就哭了。她把心中的委屈和不解向老 师倾诉。老师说：“李桥老师肯定是冤枉的，他后来承认是犯罪，那是没有办法，不承认就有可能被打死。如果死了，那就把罪名带进棺材里了。 ”
人们开始在陶小桃的身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小桃的姑姑说：“大家都 在背后议论，啥叫强奸未遂啊？学校怕丢失名誉，败坏校风，陶家怕女儿以后嫁不出去，都封口就是了。没强奸咋能判了十二年。丢死人了。 ”
小桃在街上走，常有小流氓、痞子调戏她： 陪哥玩玩。
父亲在镇里一个开饭店的朋友那给小桃联系了一份在厨房帮厨的活，工资不高，但总算有了一份工作。饭店关门晚，小桃常常忙到小半夜才能回家。
有一天晚上，陶小桃回家的路上，冷不防从路边蹿出两个人拦住小桃，让小桃陪他们去歌厅跳舞。
小桃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都脸熟，原本都是一个镇子的人。小桃突然 从后腰里拔出父亲杀猪用的剔骨尖刀，对准最近的一个人脸上扎去，那人一 个躲闪，但刀尖扎到他的肩上，他一声尖叫，扭头就跑，小桃的刀并不停留，旋即又向第二个人挥去……
次日，小桃在饭店厨房一边择菜，一边等候公安局来抓她，她觉得自己 是持刀杀人，那两个人一定会报案，公安局绝不会放过自己。她只是暗暗祈 祷，希望能和李桥关进一个监狱，能有机会看见李桥。她渴望能向心爱的老师当面道歉，然后就死而无憾了。
但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饭店生意火爆。老板让小桃择完菜到饭厅去收拾残桌。
小桃正在收拾残羹剩菜，冷不防屁股被人掐了一把。小桃回头一看，邻桌一群人哈哈大笑。小桃平静地问：“哪位先生掐我了？ ”
见小桃并不生气，一个窄脸的家伙皮笑肉不笑地说：“哥掐的，哥看上你 了。 ”小桃端起装满了残羹剩饭的火锅劈头向窄脸倒去……那个火锅盆刚撤 火，滚烫的辣火锅汤烫得窄脸杀猪一般号叫：“妈呀！ 我的眼睛啥也看不见 了…… ”窄脸在众人的簇拥下去医院了。小桃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等警察来抓自己。
但是警察一直也没来，看看天黑了，小桃才扫兴地回家去。她想：难道用 开水烫人还不算伤害罪吗？如果那锅里是硫酸就好了，用硫酸就算伤害罪了。
如果判了伤害罪自己就能进监狱了，进了监狱是不是就能看见李桥老师了呢。
小桃被饭店辞退了。小桃受不了父亲整天骂她吃闲饭。自己出门找工作。 过了潮白河大桥，小桃来到北京运河区，见一家全国连锁旅店招聘客房服务员，小桃进去应聘，旅店验过小桃的身份证，当即同意她第二天上班。
旅店给的工资很低，但包每日两餐和住宿。小桃回家拿了行李，只和母亲打了一个招呼，当天就来到旅店。她早就盼着离开这个家。
小桃沉默寡言，但工作一丝不苟。试用期三个月后，旅店和她签了五年的合同。
一个双休日，小桃去一个法律咨询处咨询。法律咨询处门前的牌匾上注明：免费法律咨询。
一个姓高的律师接待了陶小桃。小桃诉说了李桥老师的冤情和事情发生 的过程。高律师详细听取记录了小桃的陈述，告诉小桃他们要调研一下情况，让小桃一周以后再来听信。
一周以后，小桃再去法律咨询处。高律师告诉小桃，他们去调研了这个 案子，这个案子已经没有翻案的可能，李桥强奸犯罪，所谓的受害人并非只 有陶小桃一人，而且陶小桃签字的证明材料和李桥的供述也完全一致，在押犯李桥现已在石家庄立新监狱服刑。
陶小桃很失望，但对高律师还是连声感谢，因为她终于知道了李桥关在石家庄立新监狱。她决定要去监狱看望老师。
陶小桃攒了两个休息日，又和别人换班一天，买了火车票来到省会石家 庄市。一路打听，来到石家庄立新监狱。进了监狱接待室，她提出要看望在 押犯李桥。接待人员问小桃，你和要探视的犯人是什么关系？小桃随口说我是他妹妹。
接待人员说：“探视要预约，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探视的，监狱对犯人有 规定的探视时间，探视人不仅要持有本人的身份证，还要有地方公安派出所的与探视人关系的证明介绍信。
小桃就哭了，她恳求接待人员让她和犯人见一面。接待人员很同情小桃， 劝小桃：“回去到派出所办理关系证明信并不费事，公安部门和监狱都愿意和 支持犯人家属来探视，因为探视对犯人的思想改造是有益的，手续齐全了，我们会通知你来监狱的探视时间。我很同情你，但监狱的规定那是原则啊。”
小桃再也没去监狱，她知道，那个把李桥送进监狱的黎永远是不会给她开证明介绍信的。
小桃走在路上，看见脚下路面贴着的小广告上写着刻公章，并有联系电 话。她的眼前突然一亮，我打印一个证明材料，刻枚派出所的公章一盖不就能探视李桥了嘛。
打电话和刻章人在一个约定好的地方见了面 。小桃问：“多少钱刻一枚公章？ ”
刻章人警惕的四下看看，回答说：“那要看刻什么章了，一般的公章二百元，政府机关的三百到五百元。 ”
小桃说：“刻一枚派出所的公章。 ”
刻章人抬腿就走：“姐，国务院的公章我都能刻，就是不敢刻公安局的章，叫他们抓住能整死我。 ”
小桃好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