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的父亲是学者型的官员，当年作为工农兵大学生从河北的一个乡间 小镇文化站被推荐到北京大学。他很快就喜欢上了张风茂的博学、质朴而又不失文雅的举止。
张风茂走后，肖雅的母亲马上督促丈夫：“他们马上面临毕业分配了，我 看你明天到单位就得给张风茂琢磨去处，晚了，好地方都满员了，再往里塞就困难了。 ”
市委秘书长考虑问题更全面：“热门的地方不能去，想去的人多，目标也 大。急什么，年轻人要踏踏实实地从基层做起。现在市委信访办缺人，也没 有人愿意去，先让张风茂去那，他从农村走出来，对底层上访的人有感情也有亲和力，干一段时间，给大家一个好印象才是关键。 ”
肖雅把父母的决定告诉张风茂，张风茂目瞪口呆。他只好告诉肖雅，读书前和曲莲清已有婚约。
肖雅听了，满不在乎：“你们农村尽是些乱七八糟的落后习俗，订亲算什 么，又没结婚入洞房。就算你结了婚也得离婚，我肖雅这辈子非你不嫁了， 我要让婚姻和爱情实现完美的统一。 ”说完，把张风茂搂到怀里，扳起张风 茂的脑袋轻轻地贴到自己的肚子上，“亲爱的，你听听，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哦，你的宝宝在呼唤他的爸爸呢。你就忍心让你的宝宝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命丧黄泉吗？妈说了，我们不必去处理了，毕业咱们就结婚。 ”
张风茂也说不清自己是幸福还是痛苦，竟无助地抱着肖雅痛哭起来。
一连几周，接不到张风茂的信息。发信息去问，张风茂也不回复。 曲莲清心里想：一定是快毕业事情太多吧。但心里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终于，接到了张风茂的短信息：莲清，我毕业留在天津工作了。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曲莲清大病一场，人瘦得脱了相，一个多月才走出家门。
张风茂的父母大骂儿子白眼狼、畜生，忘恩负义。骂了一回也就偃旗息 鼓了。山沟里的人眼窝浅，看到的都是既得利益，老天有眼，让儿子留在大 城市进机关当了干部。他们只是担心，儿子终究有一天要领着媳妇和孙子回 家的，曲莲清的二哥警告他们说：“你儿子要是敢回来，我一定打折他的两条腿，让他后半辈子像乌龟王八一样爬。 ”
曲莲清的二哥，外号“ 曲大马棒 ”，曾经用一条大棒子打跑过狗熊。再遇 见张风茂的父亲，他的眼珠子就像刀一样剜进对方的胸口窝里，让老张头的腿直打哆嗦。
曲二哥还经常到张风茂家的柴垛前抽烟，然后把烟蒂狠狠地扔进柴垛里。
一边扔一边骂：“老天爷你没长眼睛啊，刮点风啊。 ”
曲二哥还在村子里散布：“那个王八蛋回来了，哪家敢请他吃饭，我去掀了他的桌子。 ”
吓得张风茂结婚后一直没敢回家探亲。
两年以后， 曲家接到一张来自天津的一万元汇款单。汇款附言上写着：
风茂跪谢。
曲莲清在学校上课。二哥在汇款附言上划掉跪谢两个字，填了几个字：
你自己留着买点心肝肺吃。他把汇款单退了回去。
曲莲清听说了，思忖良久，给张风茂写了一封回信：
风茂你好：我不在家，二哥把你的汇款单退了回去。我就是在家， 这笔钱也不会收的。哥骂你，你别往心里去，哥是个粗人，他心疼妹妹， 你能理解。你切不可以再汇款或捎钱回来，我绝不会收的。你读书期间 我家资助过你，这件事你不必记在心上，就算我们过去不是邻居，不是 那样的关系，资助一个贫困大学生也是应该的，总算我们大家的汗水没 有白流，你考入了名牌大学，又读了研究生，也是给岭西村争了光，乡里村里学校常拿你做榜样激励孩子们好好读书呢。
我开始是难过，想不通，常常回忆起咱们翻山越岭一起去读书的日 子。我也得感谢你，没有你我不可能读到高中毕业，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呢。这是心里话。
时间一长也就想开了，婚姻是缘分，缘分断了就是夫妻还要离婚呢。 忘记了是哪一本书上看过的：属于你的，上帝会给你，不属于你的，你 一定要得到就会付出代价。我想明白了，你本来就不属于咱们这个山沟的，也不属于我，你将来一定会有作为的，命里注定，你是国家的栋梁
之才。如果你真的回到了家乡，不仅扼杀了一个人才，你也未必会感到幸福，因为你是一个心高志远的人。
前几天，伯父把我叫到你们家，让我看了你和妻子、儿子的照片， 你的妻子很漂亮，儿子也好乖。真的为你高兴。伯父找我的意思是今年 春节他想让你们回家过年，伯母的身体不好，想在有生之年看看孙子， 但担心我二哥打你。老人的心情我理解。我告诉伯父伯母，覆水难收，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咱们是喝一 口井水长大的，亲不亲土不分。
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何况咱们两家几辈子就住前后院，本来就是一家人。
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年春节我和二哥全家去北京旅游，我们过了小年走，正月十五以后回来，时间错开了，你们就回家和父母团圆吧。
再过八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总是忘记自己的生日，顺祝你生日快乐！
就说这些吧。请不要回信。
曲莲清
2005 年 12 月 9 日
曲莲清不知道张风茂的地址，写好了信，送到张家。
从手拉着手上学开始， 曲莲清等着张风茂牵着她的手入洞房等到二十八 岁，这个年龄在山沟里已经是一个姑娘婚嫁的休止符。 山里的姑娘过了十八 岁就嫁人，二十八岁的女人，孩子放学后都能帮妈妈打猪食草了。更令人尴 尬的是，在村人的心目中订婚和结婚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她曲莲清就是张 风茂的老婆，只是被人家休了。这样说来， 曲莲清和寡妇也就没有什么区别 了。开始，总有些媒人登门，但男方不是离异的鳏夫就是穷得叮当响的光棍，曲家一概谢绝。时间长了，媒人们也就知难而退。
春节， 曲莲清和二哥全家在北京旅游。为了省些费用，住在运河区郊区 的一个小旅店。晚上出来散步， 曲莲清看到了一个招聘广告：私立小学招聘教师，要求四十岁以内有大专以上文凭。
曲莲清教书期间，攻读了北方师范大学函授学院，当时的本意是想为日后自己转为公办教师创造条件。
她觉得自己可以去试聘。她早就打算离开家乡到外面闯一闯，转为公办 教师没有任何希望，转为公办教师的都是有关系或拿钱铺路的， 曲莲清没有 关系也没有钱。乡中学有的代课老师干到退休也没有机会转正。头年转公办 教师，乡文教助理还算公道，把曲莲清列为头一名，只有一个名额，结果是 乡党委书记的小姨子转了公办，书记的小姨子在乡中学是伙食管理员，管理员的名字好听，其实就是做饭的伙夫。
还有一层原因就是父母、哥嫂们总为她的婚姻问题操心费力，亲朋近友 们见了面总要替她唉声叹气鸣不平： 唉！这么好的姑娘，都是让张风茂那个小子给坑了。
二哥不经常回家，但只要回家路过张家的院子总要骂街：什么人要坏了良心会五雷轰顶， 出门有车祸……
正月十六，曲莲清让哥哥和嫂子先回家，自己住下来。过了春节去应聘， 那个私立小学的规模不小，学生都是农民工的孩子。校舍原来是一家废弃的 水果罐头厂改建的，教学条件可想而知。老板姓郭，原来是个包工头，后来 搞装修，事业做大了就办学，开始是想解决为他打工的农民工孩子的就学问题，等学校办起来，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上百个打工仔和打工妹的孩子。
曲莲清试讲了一课，对郭老板说：“我有北方大学师范学院的毕业证书，如果需要，我让家里寄过来。
老板说：“不用了，我听你讲课就没听够。你明天就来上课。 ”
学校教师只有十几个人，每个教师都身兼数职， 曲莲清除了当班主任， 要教语文、数学、自然、音乐。老板慧眼识珠，认为曲莲清不仅业务能力强，人也老实可靠，半年后又让她兼任会计，掌握财政大权。
一晃十年过去了，学校的规模越办越大。 曲莲清兢兢业业以校为家，从 教导主任干到副校长。又在离学校不远处贷款买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就算在北京安家了。
说是副校长，其实就是掌门人，老板把学校所有的事务都交给她， 自己当甩手掌柜。曲莲清说：“郭老板！你甩手当掌柜，不怕我把你的钱都卷跑了去美国？ ”
老板说：“我老婆还兴许这么干，你不会。你真跑了，我也不怨你，怨我自己瞎了眼，活该。 ”
参加运河鹊桥大会回来不久，学校来了一位《燕山晚报》 的记者。 四十 多岁，中等个，连鬓胡子，小眼睛炯炯有神。他自我介绍说：“我叫晓冬，很 多人提供线索，说学校办得好，尤其是曲校长，大家都说你是农民工孩子的妈妈。 ”
曲莲清说：“这不奇怪，因为我就是农民工。你写写我们的孩子吧，这些 孩子都是家里的老人不在了，或身体不好，没办法只好跟着父母京漂，生活 条件很差。有些孩子晚上能回家，有些孩子父母忙或去别的地方打工，还要 让孩子住校，这些孩子需要亲人的关爱，更需要社会的关爱，而社会的关爱离不开你们媒体啊。 ”
晓冬记者在学校转了两天，就和老师、孩子们打成一片亲如一家。大家都 亲切地叫他大胡子。过了几天，《燕山晚报》就登出了一篇半个版面的通讯报道《在运河河畔，农民工的孩子有书念》。
曲莲清的照片也在上面。学校沸腾了，大家纷纷去报亭买报纸传阅。都 说大胡子的文章写得太好了，尤其是曲校长对孩子们慈母般的关爱，给孩子 们洗衣服、做饭，周日领孩子们出去玩，给每一个孩子过生日，给困难家庭 的孩子买衣裳、学习用品，有的孩子病了， 曲校长背着孩子去医院，有一个拉肚子的孩子把屎尿拉了曲校长一身 ……
曲莲清对晓冬说：“大胡子，你什么时候给我拍的照片？没经过我同意发到报上，这是侵犯了我的名誉权、 肖像权。 ”
大胡子说：“写你们学校，怎么可能不写校长呢？你不感谢我请我喝一杯 也就算了，还批评我侵犯了你尊容，你长得那么漂亮，也是提高了学校的颜值嘛！ ”
晚上，郭老板请大胡子吃饭，几个老师作陪。在酒店门口，郭老板递给大胡子一个红包，悄悄说：“不成敬意，我代表农民工和孩子们表达一点心意。 ”
大胡子说：“郭老板，这万万不可，我要是收了就成了有偿新闻。红包钱留着咱俩下次喝酒。 ”
郭老板说：“那就算了。我知道你们大记者不差这两个小钱，你那辆宝马值我三辆车。 ”
席间，郭老板问晓冬：“大胡子，弟妹在哪工作，孩子多大了？ ”
大胡子说：“咱们不谈家庭问题，谈这个兄弟惭愧。 ”
酒过三巡，郭老板兴奋起来，他对大胡子的惭愧很感兴趣，刨根问底， 逼迫大胡子：“你和哥说说，有啥情况能让你这个大记者惭愧？说出来，哥也好替你分忧惭愧啊。 ”
大胡子说：“说出来，怕你们大家笑话，我老婆去美国跟孩子陪读，读到美国佬家里去了。不提了，不提了。 ”
郭老板的眼睛顿时一亮：“我说呢，你不要我的小红包，原来是等着我给 你个大红包哦。 ”说罢，贴着大胡子的耳朵耳语一番，然后瞟了曲莲清一眼 哈哈大笑，“大胡子你好有艳福哦，要是我老婆也跑美国去陪读不回来，还轮不到你哩。 ”
大家心领神会，纷纷起哄，说这顿饭得让大胡子记者买单。大胡子得意地说：“就冲郭老板的深情厚谊我也得买单，每个人再点一道菜…… ”
第二天，郭老板就找曲莲清谈：“曲老师，我给你道喜了，我当一回大红媒，你和大胡子天生就是一对哦。 ”
曲莲清冷冷地回敬道：“郭老板，我看你应该多操心点学校的事，我的事你少操心。我有男朋友了。 ”
郭老板说：“你有男朋友了？你傻啊，是不是那个刘小强他爸？我告诉你， 你待孩子们像妈妈像奶奶像祖宗我都不反对，你要是想给那个刘小强当妈， 我老郭宁可折寿也得当一回搅屎棍子给你搅黄了。那个刘小强，人小鬼大， 他现在无依无靠拿你当妈，说不定哪一天他亲妈回来了，你当二妈呀？有数的，活汉子妻不能娶，活老娘们汉子不能嫁。 ”
“大胡子不也是活老娘们的汉子吗？他就能嫁啦？ ”
“大胡子和小强他爸能相提并论吗？小强他娘是和小木匠跑了，哪天小 木匠碰到更年轻更漂亮的，小强他娘就得滚回来。大胡子老婆是到美国去的，那还能回来吗？ ”
郭老板气喘吁吁，眼睛瞪得像牛眼珠子。曲莲清扑哧一声笑了：“唉，就 怪了，我在家，爸妈和哥嫂成天拿这事烦我，出来躲清静，你也拿这事烦我。 你也不想想，咱一个打工妹能配得上人家北京户口的大记者吗？你对我好， 我知道，我心里也是拿你当亲哥哥呢，我和你说过我的事，我这辈子宁可不 嫁人也伤不起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嫁人了，你看这么多孩子，我有多少儿女呢。我不成家，就会一门心思扑在学校里给你打工，是你傻还是我傻？ ”
“靠！我看他大胡子还配不上你哩，记者算个啥？他娶你他是二婚，你 这么年轻漂亮，还是个黄花闺女呢。你听大哥的话，别错过这个机会了。我 还指望你在北京扎下根，咱们将来办中学呢，现在申办有困难，慢慢就会有机会的。 ”
“办中学？你想得美，咱们的资质根本就不够。 ”
“有你在，什么都够。 ”
“嫁不嫁人，我也在北京扎根了，只要你不炒我鱿鱼，我就跟你干一辈子。你可别到我爬不动那天，把我一脚踢出门外就行。 ”
“等你爬不动了，我想踢你也没有力气了。 ”
郭老板气咻咻地走了 ，一边走一边嘟哝：“不嫁大胡子 ，你也休想嫁给别人 。 ”
曲莲清想冷处理这件事。不料，隔了一天大胡子竟直接来找曲莲清要谈谈。 曲莲清心里想，这大胡子的脸皮就是厚。
大胡子开门见山：“曲校长，郭老板和你谈过了吧？ 听说你不同意。不同 意也没有关系，一家女百家求嘛，求不成了情谊在。我就是想问问，你看我 哪些地方不大顺眼，如果是身高容貌硬件有问题，那就不再谈了，如果是举止行为软件有问题呢，我可以改。 ”
“大胡子，我看你哪都顺眼，未必看顺眼的男人就得做老公吧？ ”
“看顺眼的男人未必都有条件做你老公，我有条件，你单身，我离异。”
看着大胡子那执着的劲头， 曲莲清的口气软下来：“大胡子，你别闹了。
你知道，我就是一个农民工、打工妹，除了手上的教鞭一无所有，就是这根 教鞭，哪天老板想收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你条件那么好，开着宝马车的 无冕之王，年富力强，你现在想找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都得抛绣球，谁接 到是谁的红运，你找我？你是不是叫郭老板给洗脑了？我听说他在老家刚出道的时候可是搞过传销的，他的脑子早就被人洗过了。 ”
“这些都是你的心里话？ ”
“你看我是在说假话吗？ ”
“那我就放心了 。人的一辈子就靠四个字活着 。 ”说完转身就走 。 不一会 ， 曲莲清的手机响了一下提示音 ，打开手机 ，大胡子发来四个字：
心想事成。
自此，大胡子隔三岔五就来学校，他对大家说，他要写一部关于农民工 子女的报告文学。他和大家打得火热，学校师生都成了他的朋友。和校工下 象棋，和体育老师学太极拳，最有趣的是和学生打扑克，输了，往胡子上贴 纸条。当然，最多的活动是和郭老板喝啤酒，两个人称兄道弟亲密无间。大 胡子要是有一个礼拜没来，见了面郭老板就会紧紧地抱着大胡子，就像久别的情人，“我想死你了 ”。
两个人勾肩搭背路过曲莲清的身边，郭老板故意让曲莲清听话听音：“你 放心，你的事哥给你盯着呢，哥答应你的事千难万险、万水千山、千锤百炼也要办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