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莲清在家里排行老三,小时候叫三丫头,大了人称三姑娘。三丫头是 父母晚年得女。母亲生她那年已经五十有三了,这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 前不足为奇。那时候,五十多岁的妇女生了孩子,和女儿或儿媳妇一同奶孩 子的事几乎每个村都有。女儿出门办事,把孩子扔给姥姥或婆婆喂奶,母亲 出门办事把孩子扔给儿媳妇或女儿喂奶。有的家庭,姑姑比侄儿、舅舅比外 甥还小。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 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这些现象才基本消失。
北方农村一向重男轻女。但曲家几代人没有女孩,三丫头的两个哥哥, 大哥已经娶妻生子,二哥也十多岁了。所以三丫头就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 山沟里的女孩子们受教育的机会很少。父母都认为女 孩子长大了就是嫁人生孩子,加上“文革 ”期间“读书无用论 ”的影响,城 里的学生都下乡种地,所以,只要女孩子会写个名字就可以回家打猪草了。 但因为父母的宠爱,三丫头能去学校读书。三丫头能读书还因为有前院的邻居泥鳅哥与她伴读。
泥鳅哥名叫张风茂,张风茂因为跳到河里如鱼得水因此得外号“泥鳅 ”。 泥鳅哥比三丫头大一岁。从小他们就在一起撒尿和泥玩。玩“过家家 ”三丫 头是泥鳅哥铁定的媳妇。 山里的孩子读书晚,到了十岁上下,他们一起去岭 东村读书,每天要翻过一道岭,走七八里山路才能到达岭东小学。开始有六七个孩子结伴而行,到了三年级就只剩下泥鳅和三丫头了。没有泥鳅,爸爸也不会让三丫头去读书。
因为每天都是结伴而行, 同学们都叫他们小两口。念到四年级,两个人 就知道男女有别了。到了学校门口就拉开距离分别进学校。在学校的时候两 个人都尽量不接触,不说话,但回家的路上泥鳅哥还会拉着三丫头的手,有说有笑。
放学的路上,泥鳅哥为三丫头钻进满是荆棘的树丛里采山里红,爬上高高的藤蔓上采元枣子,跳进河里摸螃蟹,两个人不到天黑不回家。
岭东学校没有小学毕业班。到了六年级,他们又一同到乡中心小学读书。 住校,每个周末回家。之后又接着在乡中学读书。张风茂很有天赋,从小学 到中学,学习成绩从来都是状元,曲莲清学习成绩也可以,可以列入上等生。他们是岭东小学仅有的两名考上县高中的学生。
家里原准备让曲莲清读到中学毕业的。但她既然考上了县高中那就让她 继续读下去。而且,和张风茂一起去县城读书家里也放心。两家老人早就默 许了孩子的关系,私下里互称亲家。在曲莲清的心目中,张风茂早就是她的 男人了。上学、放学回家路上,她要大小便,就会对张风茂说:“你给我看着点人,我要方便一下。 ”
崎岖的山路,少有过往的行人, 曲莲清方便的地方离路边并不远,张风茂说:“到树丛里去,小心我看见你的屁股。 ”
曲莲清说:“不嘛,看不见你我害怕。 ”
女孩子往往比男孩子更早熟。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路上, 曲莲清对张风茂说:“泥鳅哥,我走不动了,肚子有点疼。 ”
张风茂说:“怎么了, 闹肚子了? ”
曲莲清说:“我来事了。 ”
张风茂说:“什么?你来什么事了? ”
曲莲清说:“傻样吧,女人不来事将来能生孩子吗。 ”
张风茂好像明白了,“那咋办?我背着你吧。 ”说完就在曲莲清的面前蹲下来。曲莲清就趴到张风茂的背上,远远看见村子了才从张风茂的背上下来。
第二天上学,走到山口,张风茂说:“三丫头,你那事完了吗?我还是背你吧。 ”
曲莲清说:“我还是自己走吧,你背我,使劲搂我的大腿根,勒得我腿都不过血了,麻麻的。 ”
高中二年级放暑假。两个人坐车到了乡里。一下车就赶上了大雨。张风茂说:“三丫头,要不,咱们就在乡里住下吧,雨停了再走。 ”
曲莲清说:“这雨也不算太大,咱们还是往家里赶吧,住店要花钱,爸妈还不放心。 ”
两个人顶着一块雨披,就往家里赶。到了岭上,一声炸雷响过,只听轰 隆一声泥石流就下来了,霎时间草木翻滚泥沙俱下,猝不及防,一块脸盆大 的石头滚过曲莲清的脚面,她惊叫一声扑倒在地。张风茂将曲莲清抱起来,大声喊道:“伤着没? ”
曲莲清哭着说:“我的腿断了。 ”
张风茂背起曲莲清说:“三丫头,咱们不能往前走了,咱们得上山,到山顶山神庙那里才安全。 ”
张风茂背着曲莲清躲避着翻滚而下的树木、石头跌跌撞撞地往山上爬,好在距离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山神庙。
曲莲清蜷缩在张风茂的怀里哭泣:“泥鳅哥咱们还能回到家吗? ”张风茂说:
“ 回不了家也没有关系,咱们俩要死就死在一起,到了阴间好能过日子。 ”
曲莲清说:“我的腿瘸了,你还要我吗? ”
张风茂说:“别说傻话,这辈子你是我媳妇,下辈子你也是我媳妇。 ”
下半夜,雨停了。家人打着手电、火把,一路呼喊着找上山来。张风茂大声喊:“爸!我们在山顶庙里。 ”
哥哥们把他们俩背到家里。曲莲清只是被吓坏了,一个劲喊自己骨折了, 其实只是脚面受了点皮外伤。张风茂的伤势严重,两只鞋都跑丢了,双脚血 肉模糊,很多尖尖的树茬和尖石块都嵌进肉里,惨不忍睹。大家都很惊讶,张风茂这样的情况怎么可能背着三丫头爬到山顶。
张风茂说:“我只觉得两只脚像木头桩一样,不是我自己的了。再说,我也顾不了自己了,妹说腿断了,我怕她流血。 ”
直到暑假结束,张风茂才能拄着拐下地。大家纷纷感叹说两个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果然,高考发榜,张风茂考进天津国开大学中文系,成为岭东岭西第一个走出山沟的金凤凰。遗憾的是曲莲清仅以六分之差落榜。
张风茂劝曲莲清复读一年,明年再考,曲莲清说:“算了吧,我读到高中毕业已经是个奇迹了。将来你是栋梁之材,我在家相夫教子。 ”
张风茂考上大学了,连乡政府都送来了贺旗和奖金。行前,两家老人邀请全村老老少少来喝喜酒;双喜临门,喜酒宴也是两个孩子的订婚宴。
张风茂上学以后,张家的日子开始捉襟见肘,大哥结婚,姐姐出嫁,父 亲关节炎越来越重,到后来下地行走都有困难,无钱医治, 阴天下雨疼得大汗淋漓在炕上滚来滚去。
但是,张风茂却每个月都要花钱。俗话说姑爷是丈母娘的半个儿,为了 能让这半个儿子有出息,也是为了让女儿将来有个好日子, 曲家主动承担起 大学生的后援。 曲家老大在乡中草药收购站工作, 曲家人发动起来,能动弹 的都上山采药,不能出门的将采来的中草药在家里烧炕烘干。二十元、三十 元,凑个整数就给张风茂汇去。张风茂自己也很节俭,为了省钱,寒暑假都不回家,去建筑工地打工、做家教挣钱。
曲莲清是岭西村唯一的高中毕业生,经乡里批准,村里也办起了小学。 村主任兼校长,教师就一个。乡里给点有限的补贴,有学生的家里再收点书 本费,曲莲清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一千元。就是这么点工资曲莲清也舍不得花,都给张风茂做了后援。
到了星期天, 曲莲清早早就起床进山采药,顶着月亮回家,进了屋,头 上枯草败叶像个鸟窝,胳膊裤腿一身泥,脖子、脸上被荆棘划得尽是血道道。
妈一边给女儿洗头一边抹眼泪。
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家里都催促张风茂回家完婚。张风茂是全乡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乡里也答应他毕业后到乡里做教育助理。但张风茂说,学校 保送他留校读研究生,并说,一个班只有两个留校保研名额,只要研究生毕业留到县里工作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张家人都不同意张风茂继续念书,在他们看来能到乡里工作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他们和曲家人商量, 曲家人也都希望张风茂回乡里工作。
只有曲莲清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好糊涂哦,保送读研哪有放弃的,学费都是国家拿了。坚决念,考上博士也要念。 ”
张老汉说:“那就苦了你们一家老小和三丫头了。 ”
曲老汉说:“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呢。 ”就读研。
二哥提醒曲莲清:“读那么多书 ,将来这小子出息了 ,可别出息个陈世美哦 。 ”
曲莲清说:“哥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她心里想,甭说泥鳅哥读研究生,就是博士、博士后,也是自己的男人。
曲莲清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张风茂受到委屈,别人都有了传呼机,她也让张风茂买传呼机。
张风茂长得中上等身材,容貌端庄,看上去既有农民的朴实敦厚又有高学历 读书人的端庄修养。他平时言语不多,但并不缺乏机智。他简朴、求实、办事认 真、善待他人。因为十岁才上学,他的年龄比同学们大两岁,和大家在一起他就 有了长者的风度,像老大哥一样凡事都礼让三分。上大学第一年他就是班长,然 后是团支部书记、系党支部组织委员、校学生会副主席。他是那种任何女孩子只 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这是个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于是,姑娘们婉转的、直接的、 火辣的示爱信息就从来没有中断过。除了本班女同学,其他班级、其他系的姑娘 们也常找个理由来结识张风茂。但是张风茂有一个底线,他不接受任何姑娘的丘比特之箭,因为他的未婚妻在家里等着他呢。
他拒绝姑娘们的办法是他将来要出国读博士,未来的路很长,不确定因素太多,他不想规划她人的未来,不想伤害她人的感情。但是他没有透露已经在老家订婚的信息。
班里有一位同学不经意间泄露了自己在陕北老家有婚约的信息,大家闲 着无事就拿他开涮,管他叫农民老大爷、农民老大哥,一有来信,大家就喊 陕北婆姨来信了,一有包裹寄来就喊陕北婆姨大红枣来啰。吃饭的时候,只 要有那位同学在,大家就会一起喊; 吃馍吃馍!张风茂守口如瓶,他可不想被大家取笑。
班里成立了几个兴趣小组。张风茂参加了天文兴趣小组。组长叫肖雅, 高干子女,父亲是市委常委、秘书长。肖雅气质高雅,为人有些傲慢。偶尔, 她也和男同学开两句玩笑,但对张风茂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她的眼睛甚至从 来都没有在张风茂的脸上停留过三秒钟。张风茂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无话可说,他感觉肖雅骨子里瞧不起自己这个农民的孩子。
突然有一天,一个要好的同学悄悄告诉张风茂肖雅喜欢他。张风茂说别 胡说八道。 同学说信不信由你:我们和肖雅说话,她从来都是冷嘲热讽的, 唯有你,她尊重你。你要小心哦, 肖雅是闷骚型的选手,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一分钟之内就会把你拿下。
张风茂根本不相信朋友的话。他认为肖雅被大家说三道四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男同学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二是女同学嫉妒肖雅。 肖雅不仅人长得漂亮,琴棋书画样样出众。
张风茂读研的第三年,SARS 病毒席卷神州大地 。 电视、报刊、各种媒 体每天都有“非典 ”疫情的专题报道; 哪儿又死了一个人,哪儿出现高烧病 人现在已经实行隔离。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如惊弓之鸟,每天都家门不出,隔门不入,医院药店口罩脱销。
张风茂和家里断了联系。信是有的,但北京的信函、包裹到了县城邮局 就被扣住,似乎每一个信封上面都可能被感染病毒。天津是北京的近邻,北京的 SARS 病毒是虎,天津的病毒就是豹。
学校、机关企事业单位有条件的都放假了。 国开大学也决定放假,食堂关火,宿舍贴封条,全体师生有亲投亲、无亲靠友,无亲无友动员回家。张风茂无亲可投,朋友倒是有很多,也有人邀请他去。但躲避疫情去谁家都是 一个麻烦。正在犹豫间,肖雅对他说:“张风茂你要回东北吗? 听说从北京发 出去的列车下了火车就要试体温观察一天才放行呢,如果车里有一个人发烧,那整个车厢的人都要隔离观察的。 ”
张风茂愁眉不展。肖雅说:“那你和我走吧,我家在郊区有幢闲房子,我 已经邀请了咱们天文兴趣小组的同学去我家封闭性食宿。粮食不用买,大家 轮流下厨房,每周去附近菜农家买一次菜,都是农民自家园子的菜,纯绿色食品。 ”
张风茂说:“天文小组的都去了? ” 肖雅说:“除了家在本市的,能有一 半吧。大海、秦德本、晓玲、刘芬,算你共六个人。 ”张风茂说:“你们家多大的房子?能住下吗?这么多人去打扰要付一点房租才好吧。 ”
肖雅转身就走:“我们家房子不出租,那你最好快点买票回家吧。 ”
张风茂急忙去找其他几位同学商量,原来那几个同学都已经打好行装准备出发了。 肖雅是最后一个通知张风茂的。
一行六人来到肖雅家郊区的房子,原来是幢三层楼的别墅,坐落在望海 花园小区,离天津海港只有七八里路。小区就是一个大公园,荷塘垂钓、亭榭楼阁、鸟语花香。
别墅平时没有人住。每层都有浴室和卫生间,朝阳正房还配有独立浴室和卫生间。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独立的房间。大家高呼肖雅万岁。
在别墅的日子轻松而又愉快。大家看电视、打扑克、下象棋,探讨文学和与天文地理有关的话题,大家都说这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选举刘芬做伙食管理员,伙食费 AA 制,每人一天下厨房、打扫客厅卫 生。轮到主人肖雅时,肖家的司机送来保姆代劳。张风茂没有下厨房的经历, 厨艺比较差,手忙脚乱忙了半天,大家都不满意。再轮到张风茂时肖雅就下 到厨房给张风茂打下手。说是打下手,实际上是系了围裙当主力。吃饭的时 候大家就开玩笑说今天的菜名叫同心菜。秦德本是肖雅的追求者,酸溜溜地说肖雅心疼张风茂,公主亲自下厨房,看来“非典 ”过后张风茂要留下来当肖家的“倒插门 ”女婿了。
肖雅说:“让你们嘴贫,下次轮到张风茂下厨房我们再做个同心面,一天三顿方便面。 ”
过了半个月,热恋中的大海和晓玲在外面租房搬了出去。秦德本当初来 就是为了追求肖雅而来的,但烟袋锅子一头热,他受不了肖雅的冷板凳,投亲去了姨妈家。刘芬接到家里电话奶奶病重,当天就打车急急忙忙奔了车站。
别墅里只剩下张风茂和肖雅了。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张风茂觉得自己也 应该离开。他无处可去,只能回家。但是,这段时间 AA 制均摊伙食费已经 让他掏净了兜里的最后一块钱。和家里又失去了联系,他连回家的车票钱都 没有着落,和肖雅借吧,白住了人家近半个多月的房子,还向人家张口借钱,他实在张不开嘴。
别墅生活改变了张风茂的人生价值观。他认识到,每个人还在娘肚子里 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一个人的起点决定了他奋斗目标的距离。 自己的终极目 标就是渴望回到家乡的县城有一个铁饭碗,如果幸运,能混个一官半职,熬 个小科长就算光宗耀祖了。 肖雅的衣裳脏了有人洗,饿了有人做饭,出去办 事打个电话司机就把车开到门口。摆在肖雅前面的将是一条铺满权力、金钱 和鲜花的道路。如果让肖雅到家乡那个县城去任职,就算当县长那也等于是发配。
住进别墅一周以后, 肖雅的母亲来看望大家,说是看望不如说是不放心 来视察。市委秘书长的夫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和肖雅坐到一起简直就像 姐俩。和大家坐在客厅聊天,关切地问大家都是哪里人,父母做什么工作, 有没有男朋友、女朋友。并婉转地告诉大家, 肖雅还没出生呢定娃娃亲的就 踏破了门槛,有市委陈书记的大公子、有军区黎政委的儿子……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想打她们家肖雅的主意,最好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万般无奈,张风茂决定向肖雅借钱。他想又不是借钱不还,现在的情况 特殊, 肖雅能够理解。吃晚饭的时候,张风茂告诉肖雅说自己也准备离开,但这段时间和家里断了联系,囊中羞涩,想和肖雅借点钱,只要到了家里就马上把钱汇过来。
肖雅说:“你为什么要走呢? ”
张风茂说:“这楼里就剩咱们俩了,我怕事后同学们说闲话…… ”
肖雅打断他的话说:“本姑娘一个女儿家都不怕 ,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 ”
张风茂说:“话是这样说,我还是要走的。这也是为你好。 ”
肖雅放下筷子,突然久久地凝视着张风茂,一改她往日看张风茂的大小姐面孔,含情脉脉地说:“张风茂,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会让你走的。 ”
张风茂在肖雅的目光下惊慌失措。他在心里盘算, 明天应该找个机会告诉肖雅自己在家乡已有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