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讲话，都是先感谢母校的培养，然后婉转地介绍自己的工作成绩之 类的客套话，只有赵甲智的讲话风趣、多彩、生动、谦虚，不时被大家的掌声所打断。
赵甲智说：“杨校长让大家向我学习，那可是绝对错误的，三百六十行你 们知道哪一行最了不起，哪一行最容易吗？我告诉你们，最了不起的就是钱 学森、陈景润那样的科学家、数学家，最容易的就是作家（笑声），因为文盲 都可以当作家，大家知道吗？你们课本里那个《半夜鸡叫》 的作家只读过一个月的书，长篇小说《林海雪原》 的作家只读了五年的书，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奶奶的抗联》其实就是我奶奶的口述，我奶奶没读过一天书。所以， 你要是学习不好 ，不愿意读书 ，将来找不到工作也不用怕，那你就当作家吧 …… ”
当年的团委书记杨岚现在是杨校长了。苏鸿雁本来打算会后就走的，但 是杨校长执意让她吃过午饭再走。好在中午只是自助餐，下午是校友恳谈会， 重头戏酒宴在晚上，苏鸿雁就留下来吃午饭。刚坐下，赵甲智就端着饭盘凑 过来，还没说上一句话，杨校长也走过来：“赵主席，看来当年我说你早恋并 没有冤枉你，看看，过了二十年，你还是忘不了苏鸿雁嘛……我开玩笑呢， 赵甲智，二十多年了，老师还欠你一声道歉呢，不管怎么说，当年老师的做 法肯定是‘左 ’了。不过呢，老师也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了，你看看我这额 头，你奶奶把我当成日本鬼子，枣木棍就是大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咔嚓一声我这额头骨就裂开了，抬进医院，大夫说我能保住命，但肯定得是植物人。”
赵甲智说：“老师，咱们俩彼此彼此，我吃了我奶奶一瓶安眠药，把县医 院的甘油灌肠剂都用完了又灌了两盆肥皂水，大夫说我就是活下来也得是个傻子。”
杨校长说：“看来咱们俩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哦。不过呢，赵主席，从 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看问题，事物都有两重性，我的做法虽然‘左 ’了点，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促使了你在逆境中成长。你看，咱们学校出去的学生 现在数你最出色了，厅级干部、全国著名作家，可不了得哟。你看苏鸿雁，全市最大的市直企业副厂长，副县级、省劳动模范。”
杨校长走了，赵甲智对苏鸿雁说：“你看咱们的杨校长多能言善辩，差一点把我送到阎王爷那去报到，还说我这是在逆境中成长。 ”
苏鸿雁说：“脸皮真厚。”
分手的时候，赵甲智给苏鸿雁留下电话，两个人约定经常联系。但是， 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这之后，偶尔听到关于赵甲智的消息都是花边新闻：
说赵甲智在和老婆闹离婚、赵甲智有好几个女学生情人、最不堪入耳的是赵甲智出差在某市宾馆嫖娼被当地公安局抓个正着……。
苏鸿雁觉得赵甲智的任何消息已经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了，她也没有必 要再去关注赵甲智，但在感情上她不愿意听到赵甲智这些负面的消息。她猜 想：人怕出名猪怕壮，大作家嘛，身边总是少不了慕名追求的女孩子。她还 猜想赵甲智的夫人一定很漂亮，她真心希望赵甲智的家庭美满幸福，大人孩子健康，前程似锦。
春节前赵甲智给苏鸿雁发来一条七个字的短信：老同学，春节快乐！苏鸿雁出于礼貌回复了四个字：春节快乐！
不久 ， 纺织厂就在国企改革的浪潮中倒闭了 。也难怪 ，设备大部分 还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设备 ，技术落后 ，设备难以更新 ， 与南方沿 海城市的新兴纺织行业比没有任何竞争能力 ，近年来 ，不织布 ，工人开 不出工资 ，但织布一米就亏损半米 ， 生产越多越亏损 。苏鸿雁到了北京 才知道 ， 原来北京的纺织行业也大都倒闭了 ， 当年闻名遐迩的首都国棉厂 ，现在都盖上了商品房。
工厂被厂长的亲家买断了。设备卖了废铁，厂区清理干净后开始盖房子。 市里领导承诺： 国家干部、厂级领导重新安排工作。但苏鸿雁决心买断工龄 远走高飞。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心一是因为单身所面临的尴尬。每天，无时无 刻都要面临这个问题；不知道情况的要问爱人在哪儿上班？孩子在哪所学校 上学，知道情况的见面就问：还在挑哪？差不多就行了。家里的父母更是每天唉声叹气、忧心忡忡。二是她认为自己还年轻，前面的路她要自己闯一闯。
三十五岁的苏鸿雁要出门打工。父母也支持苏鸿雁出去闯闯，但父母希 望她去沈阳，毕竟离家近些。苏鸿雁心里想：沈阳离家是近些，但沈阳有很 多同学、朋友、熟人，纠缠自己的烦恼问题依然存在。要走就远走高飞。出 国不大可能，第一站去北京，混不下去到上海、深圳。苏鸿雁坚信自己就是去卖茶叶蛋也能活下去。
到了北京，苏鸿雁才知道自己来对了。这里，三四十岁的大龄姑娘屡见不鲜，二十多岁就结婚的都是那些农村来的打工妹。大家见了面都不会主动去问对方的爱人、年龄等敏感问题。在这个茫茫如海的大都市里，个人问题、家庭问题都是隐私。
南四环的房子比较便宜。苏鸿雁在南四环租了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单间开 始找工作。找工作是个大问题。所有的招工信息要求的年龄都是三十岁以内， 个别的是三十五岁以内。保姆中介要求的年龄高些，五十岁以内，但苏鸿雁 不想做保姆。总算找到一个清洁公司，招工年龄为四十五岁以内。苏鸿雁去 应聘，晚了，招工三人，招工广告刚贴出去半天就招完了。一起租房的姐妹劝苏鸿雁去郊区看看，或许有机会。
这天，苏鸿雁转到了北京东郊运河区。有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招聘三十 五岁以内的售楼先生和小姐。条件还不错，固定工资加售楼提成，一经聘用还解决住宿。
苏鸿雁去应聘，应聘的人很多，应聘大厅里乱哄哄的能有六七十人。复 印了身份证，填了一张表就算试用了。原来不是招售楼人员，是去大街发小 广告。一位秃头经理给大家讲话：“机会属于每一个人，所有应聘人员都要从最基层做起。”
每个人发了三千张售楼广告，每发一张赚一分钱，如果有人买了房子提成另计。分配了散发街区，就算上岗了。
苏鸿雁被分配到三眼井大街，她站在过街天桥的一侧发了一天，只发出去二百多张。下午六点到单位集合。秃头经理问：“都完成任务了吗？ ”
“大家齐声回答：完成了。 ”
秃头经理问：“有没有没完成任务的？ ”
苏鸿雁说：“对不起经理，我没完成任务。 ”
秃头经理厉声问道：“为什么？ ”
苏鸿雁说：“我那个地段是学区 ，那些学生和打工仔都不买房子 ，所以 …… ”
秃头经理打断苏鸿雁的话说：“行了，我知道了。下面我念到名字的人员请站到右边来。 ”结果，大约有一大半人站到了右边。
苏鸿雁没有被念到名字，她心里想，上班一天就失业了。秃头经理说： “念到名字的人，每人领五十元钱，明天就不用来了，试用期结束。”人群顿时喧闹起来。
“为什么？我完成任务了。”
“公司骗人吗？让我们免费为你们发小广告卖楼？ ”
“五十块钱就想打发我们，没门！ ”
秃头经理说：“发你们五十元钱，也算对得起你们了。知道吗？你们每个 人的后面我都安排有考核人员，你们的任务是怎么完成的？见人就发，连小 学生都给，人家不要硬塞给人家，一个人塞两三张，个别人没发完的还把广告塞到垃圾桶里。公司要是聘用了你们这些人，老板的裤头都得赔进去。”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秃头说：“机会总是有的，你们可以到别处去发财 发展。但是，我把丑话说到前面，离开本公司谁要是到处散布、造谣、诋毁 我们公司，我会把你的恶劣行为传到网上，把你的资料传给劳务市场和其他用工部门，让你在北京无工可做、无处安身。”
没有念到名字的第二天继续试用。苏鸿雁本不打算做了，但又一时又无处可去，第二天依旧来报到、领取售楼广告，心想：就当是来学习长见识吧。
不料，秃头对她说：“你到二楼那个没有门牌的办公室，有人和你谈话。”
苏鸿雁莫名其妙来到二楼，在楼的尽头找到那间没有门牌的办公室，敲门进去，见里面宽大的老板台后面坐着一位身材不高、面容和蔼的小老头。
小老头热情地招呼苏鸿雁坐下，自我介绍说：“我姓马，你就叫我老马头。
你昨天发售楼广告，发得最少？ ”苏鸿雁挺难为情地说了一下情况。
“别人发不出去，都把剩下的广告塞到垃圾桶里，你不知道发出去一份一分钱吗？ ”
苏鸿雁说：“我知道，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的，可挣钱也得取之有道哦， 那么精美的广告，老板也是花钱印的。”老马头点点头，“嗯，说得对。我看 了你的登记表，你的字写得真漂亮，你肯定有学历，你原来在纺织厂做什么工作？ ”
苏鸿雁说：“可以不说吗？过去做什么工作，只代表昨天。 ”
老马头说：“咱们要合作，就得互相信任，我想了解的问题不属于你的个人隐私范畴。 ”
苏鸿雁说：“我是副厂长。 ”
“你分工哪方面工作？ ”
“我抓生产、安全。”
“你们厂多少工人？ ”
“ 四千多人吧。 ”
老马头说：“我就说嘛，没准鸡窝里也藏着凤凰的。 ”
老马头还想和苏鸿雁聊一会，但他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说：“我还有 点事，咱们改日再聊。你从今天开始，到三楼那个小会议室学习，学什么， 你去就知道了。我不在这办公，这是我的临时办公室，你有事可以找朱经理，他会帮你解决。 ”
苏鸿雁到三楼参加了公司物业管理人员培训班。
大规模的商业房地产开发大约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最初，房地 产开发公司做完一个项目就转交给物业公司。但接下来就出现了问题，业主 入住后，质量、维修基金使用、绿化、燃气、水、 电等等， 问题成堆。于是 业主委员会、物业公司就开始和开发公司交涉、扯皮，严重的甚至要走司法 程序解决，有些物业公司还站在业主的立场上和开发公司抗衡。于是，实力 较大的开发公司开始成立自己的物业总公司，做完一个楼盘就让自己的物业 公司接收。开发公司并非看重物业管理这块蛋糕，所收的物业费基本都用在 物业管理上，利润很小。但由于物业公司和开发公司是一家人，所以面临问 题时物业公司就会尽力自己解决，能推诿的就推诿，推不掉的大事化小，小 事化了。当然，有些物业公司服务不好，一两年以后会被小区业主委员会炒 鱿鱼，但这毕竟是少数，遇到这种情况，总公司也绝不手软，马上就会炒物 业公司经理的鱿鱼。开发公司和物业总公司的关系就像战斗部队和接收部队一样，部队占领一座城市就交由自己的接收人员管辖。但大型开发公司几乎每个月都会有竣工的楼盘，这就暴露出物业管理人员的匮乏，因此，发现和 吸收物业管理人员就成了总公司人事部门的常规业务。总公司成立了物业管 理人员培训部，长年开班，流水培训。苏鸿雁很幸运被开发总公司老总发现后推荐给了物业公司人事部。
本来，招聘物业管理人员这样的小事马总是无须过问的，但那天马总到竣 工的楼盘视察，恰好听到了苏鸿雁向秃头经理解释自己没发完广告的原因，马 总的眼睛不光会看地皮，看人也是十拿九准。苏鸿雁对房地产业不关心，宏盛 地产是全国排名前十位的开发公司，从黑龙江到海南岛几乎每座城市都有宏盛 地产的楼盘。事后，大家对苏鸿雁说：你吉人自有天相啊，我们来公司几年了，也没见过马总。
学习了一个月，考试合格。苏鸿雁被分配到一个物业公司担任经理助理。 三个月后就被委任为公司新开盘的运河区牡丹花园小区担任物业公司经理。 说是经理，其实只带了一个副经理和财务科长赴任，其余物业管理人员、保安人员、清洁工人都要在楼盘原址动迁工厂和社会中招聘。
到任后，苏鸿雁天天领着大家设计、规划、绿化、美化小区，她自己身体力行干在前面。当年，牡丹花园小区就被评为五星级花园小区。
第二年，在总公司年终茶话会上，苏鸿雁又遇到了马总。她以为马总不 会记得她这个两年前来公司应聘发广告的打工妹。马总在诸多副总的陪同下 逐桌敬酒，来到苏鸿雁面前说：“怎么样，苏鸿雁，工作还顺利吧？ 听说你的小区今年评上五星级了。 ”
苏鸿雁说：“谢谢马总，您还记得我？ ”
马总说：“我要是把这么漂亮的姑娘都忘记了，那我就该回家抱孙子了。”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笑声中，马总回头对大家骄傲地说：“这个五星级的物业 公司经理是我亲自招聘的，原来是东北一家几千人的厂领导呢。”接着，他就给大家讲述了苏鸿雁发不出去广告的故事，引来大家一阵阵的笑声。
物业公司经理的工资不高，但年终奖金的数目不菲。到公司第三年春节放假前，物业总公司经理对苏鸿雁说：“你今年的年终奖就不发了。 ”说着，他把一串钥匙递给苏鸿雁说： “你应该知道，你那个小区 B 座一单元九○三 并没售出，公司决定奖励给你了。一室一厅，七十平方米，小了点，你自己住应该还可以的。 ”
苏鸿雁深感意外，“这……这个奖励也太重了吧。谢谢公司，谢谢您了。”
“要谢，得谢谢马总，宏盛从来都是重奖重罚，奖罚分明的。房子是他 的。你应该知道，这把钥匙也是张卖身契，要和公司签合同的，十年内离开 公司，公司要将房子按市场价五折收回，五年内离开公司，八折收回的。只有干满了十年房子才是你的。 ”
苏鸿雁说：“行，我就卖给公司了，在这儿干到退休。 ”
转过年春天，苏鸿雁突然接到赵甲智打来的电话。赵甲智说：“我来北京 开作代会， 明天报到，怎么样？有时间咱们今天见个面聊聊天，你大概忘了 吧，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如果没有最后那句话，苏鸿雁就想婉转地拒绝见面了。她不想让老同学觉得她太小气，不就是吃一顿饭嘛。
傍晚，苏鸿雁赶到赵甲智入住的北京饭店，两个人就在酒店餐厅要了四 个菜。苏鸿雁说：“我不喝酒，你喝不？我给你要一瓶啤酒？ ”她的本意最好 赵甲智说那就不喝酒。但赵甲智说：“光吃饭怎么聊天哦，咱们要一瓶红酒吧，算我的。 ”
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赵甲智问：“苏鸿雁，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学二年 级刚开学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一篇作文，请你提提意见，作文送给你就石沉大海了，你现在还能不能记起那篇作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