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鸿雁一阵恶心，跑到卫生间把肚子里的红酒汤圆吐了个干净。第二天，她告诉工会主席，她不想和供销员处朋友了。供销员追悔莫及，找到她痛哭 流涕。她对供销员说：“咱们今后还在一个厂工作，一个食堂的锅里吃饭，不 是夫妻还是朋友哦。”供销员嘟嘟囔囔地说：“我知道，你是大科长，我配不上你。”
三十岁以后，苏鸿雁的个人问题就更困难了，介绍的男人要么条件太差， 要么就是离异丧偶带孩子的。苏鸿雁在心里说：赵甲智！你那个该死的姥姥说对了，我这辈子真要嫁不出去了。
那个当年被苏鸿雁扇了耳光的瘦猴子赵甲智却在人们的视线中活得风生水起。
赵甲智从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以后留在省委宣传部工作。业余时间搞文 学创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奶奶的抗联》一出版就在社会上引起极大的 反响，获中宣部大奖、中国青年作家“长城文学奖 ”。还拍成了电视连续剧。 赵甲智成了全国著名的青年作家。为此，赵甲智被调到省作家协会任创联部主任，《北斗星》文学月刊副总编。
苏鸿雁从报纸、刊物、 电视访谈上看到的赵甲智已经和中学时代那个又 瘦又矮的小猴子完全无法重叠了，要不是看他的个人简历上写着鹿丰县人，苏鸿雁甚至怀疑此赵甲智非彼赵甲智。
苏鸿雁买来赵甲智的小说看了三遍，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命运让苏鸿 雁一次又一次流下眼泪。身边有很多朋友看了小说问苏鸿雁：这个作家就是你们鹿丰人，你认识不？苏鸿雁摇摇头，“不认识。”
……望着爷爷的尸体，我奶奶伤心欲绝。她决心要把爷爷的遗体带 到苏联去，带到红色的苏维埃大地去，死了也要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她对政委说：“政委，你们先走吧，我再陪老赵待一会，我会赶上队伍的。”
……奶奶用刺刀砍倒一棵小树，把爷爷的尸体绑到树上面，拉着小树追赶队伍。雪没膝盖厚，奶奶走一步喘一喘，饿了，就扒开雪窝拽点草吃，渴了就吃几口雪。 当她又一次扒开雪窝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了两 株冻蘑菇。狼吞虎咽地吃了蘑菇，接着她就开始呕吐，原来那是毒蘑菇，她不停地呕吐，最后吐出来的水都是绿色的……奶奶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奶奶醒过来，她咬咬牙，拉起爷爷继续赶路， 不是走，是爬，爬一步喘一喘。奶奶肚子里的爸爸已经七个月大了，但 奶奶顾不上这些了，血顺着裤腿流出来，斑斑驳驳染红了奶奶的脚印， 奶奶以为孩子肯定保不住了，她流着眼泪喃喃地说：“孩子，妈妈对不起 你了，就算你来到这个世上，冰天雪地，没吃没喝，子弹天天头上飞你 也活不成啊，你就陪你爸爸去吧，你爸爸昨天夜里还摸着你乱踢蹬的小 脚和你说话呢，说你一定是个男孩子，说你会走路就教你打枪，赶走小 日本鬼子。现在有你陪着，你爸爸就不寂寞了。老赵：我把孩子留给你 了，你和孩子在那边好好过日子，等着我，等着我，咱们一家人马上就团聚了…… ”
看到这里，苏鸿雁潸然泪下。《北方晚报》介绍说：小说的主人公我奶奶就是 作家赵甲智奶奶的真实写照。于是苏鸿雁就理解了赵奶奶的枣木棍，原谅了 赵姥姥恶毒的诅咒。她只是有点遗憾，大家都夸她是个美女，赵奶奶却说她 是个丑丫头。青年演员杨雪因为饰演奶奶，一部电影成为当红影星，后来又成了国际影星。
紧接着，赵甲智又出版了第二部轰动文坛的长篇小说《姥姥的萨满神歌》。 赵甲智在序言中写道：小说是虚构的，但人物的原型是有的。我小的时候， 去姥姥家玩，玩伴们说我的姥姥是跳大神的……姥爷对我说：“村里人谁也不敢得罪你姥姥，因为如果得罪了她，她的诅咒是很灵验的。”
……舅舅的手气真好，抓阄抓到了村头那块宝地。但是，很快大家 就高兴不起来了。村主任大鲶鱼要和我家换地。大鲶鱼有一块地就在我 家那块地的上面，还有一块地是村西头的山坡地，他要用山坡地换我家 的村头地，说他把两块地并到一起好侍弄。我姥爷坚决不同意，大鲶鱼气呼呼地走了。
……春天翻地的时候，大鲶鱼天天犁地，每犁一次就从我家和他家 地边接壤的地方犁去半条垄，总计被他霸占了三条垄。苗出齐了以后， 大鲶鱼浇水放细流，就是不放水给我家。姥爷和他理论，他说我还没浇 完呢。眼见得我家地里的庄稼苗开始发蔫变黄。姥爷胆小，忍气吞声， 唉声叹气。舅舅抄起镰刀要和大鲶鱼去拼命。姥姥说：“站住！慌什么，有我呢。”
这天傍晚，姥姥早早就要我们上床睡觉，我知道一定有事情要发生， 就假装睡着了偷偷听。到了半夜，只听姥姥吩咐舅舅道：“儿啊，把我的 家伙拿出来，夹两捆柴火去咱家地头拢把火，他爹，你去村头看着点，来人了就学两声夜猫子（指猫头鹰） 叫。”
就见舅舅打开姥姥床头那个小铁皮箱子，那个箱子里面装的啥，姥 姥从来不让我们看。舅舅从里面拎出一个包裹，大家就悄悄走出去。他们走后，我急忙爬起来隐蔽地跟在后面。
……地头的火堆燃起来了，只见姥姥把包裹打开，先往头上戴了一 个鬼脸，天黑，我看不清那个鬼脸画的什么，然后奶奶又把一 串串铃铛 样的东西披挂到腰间，绑到脚脖子上，武装停当，奶奶拿起一面小手鼓 轻轻地敲起来，一边敲一边围着火堆翩翩起舞。姥姥一边跳舞一边唱，摇晃着脑袋念念有词：
……
五道关过了六道关
头顶就是长生天
路上不平有妖孽
派个大神下来管
……
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 ，给姥姥的身上披了一层银辉。我敢说那是 人间最神奇的舞蹈 ，伴随着姥姥进一步退两步的节拍 ，姥姥腰间、腿脚上的铃声和着鼓点也丁丁零零地响起来 ，我想这一定就是伙伴们说的跳大神吧。
姥姥的身影被火光映到大山上，映到天边，姥姥就成了摩天巨人，天哪，姥姥就是神啦！
第二天早晨，就听街上的人们喊，快去村东头看哪，奇了，奇了。 我们跑到村东头去看，只见大鲶鱼家昨天还是绿油油的庄稼苗都枯萎弯 腰趴到地上，我家地里的庄稼苗一夜之间就挺直了腰杆，齐崭崭、绿油 油，像一队队战士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大鲶鱼站在地头目瞪 口 呆，说怪了，昨天还浇水了呢。他指挥儿子扒开大口子拼命浇水。姥姥 悄悄对我说：“他们浇的越多咱家地里的水分越足。”接下来几天，大鲶鱼不分昼夜地浇水，但他家地里的庄稼都变成了枯草。
这天傍晚 ，大鲶鱼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家 ，质问我姥姥：“就是你给 我搞的鬼 ，对不对？ ”姥姥平静地说：“大兄弟 ，地里有点损失不打紧， 老天爷饿不死人 ，你家孙男弟女一大帮 ，只要大人孩子都太平就好，你说呢？ ”
大鲇鱼眨巴眨巴眼睛，似有所悟：“对、对，大人孩子太平就好。”
然后就转身逃跑了……
苏鸿雁看到这里，联想到赵甲智姥姥对自己的诅咒，惊出了一身冷汗。
苏鸿雁想不到的是这辈子还能和赵甲智再次相遇。
苏鸿雁接到请柬，鹿丰中学要搞校庆，邀请她回去参加。苏鸿雁把请柬 扔到纸篓里，往学校联络处打了一个电话，说工厂忙，她不能参加校庆。近 几年，苏鸿雁连同学小型聚会都很少参加。 同学聚会，什么话题也没有，坐到一起，除了老公、孩子，就是比谁的婆婆事多抠门。
聊起老公的疼爱简直都酸掉大牙：
“你说，我家那口子，就是个一根筋，晚上给我打洗脚水，一定得用水 温计试一下水温 ，三十九度，我说差一两度没有关系，他说，差半度都不行 …… ”
“我家鹏他爸更烦人，他要在家，我连咳嗽一声都得小心点，他听见了，
马上大惊小怪，‘哎呀怎么啦，是不是感冒了，现在流感挺严重哦，你发烧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 ”
夸过了老公夸孩子：
“我这两天上火呢，我儿子从打进学校考试就没落过前三名，这次中考竟滑到了第四名…… ”
“都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我生婷婷那天，大夫说是个女孩，我当时 就蒙了，你说我女儿要是像他爸那样长副苦瓜脸将来还能嫁出去吗……还好，现在越长越像我们娘家人，脑袋瓜子的灵光劲倒是像他爸。 ”
每逢这个时候 ， 苏鸿雁如坐针毡 ，她既没有老公又没有孩子 ，尴尬 得很 。再有人约她聚会 ， 索性不参加 。 苏鸿雁心里想： 校庆 ， 八抬大轿来抬我都不去。
八抬大轿没来，她的班主任来了。高中班的班主任已经快退休了，满头 白发，风尘仆仆从县城坐长途汽车赶来请她。当年高考前，苏鸿雁患病住院， 要不是班主任天天晚上到医院给她补课，她也不可能考上北方纺织大学。班 主任说：“杨校长特意让我来请你，说完不成任务要扣年终奖哩。你是咱们市最大企业的厂领导，你不去哪行，杨校长要面子哦。”
苏鸿雁无法拒绝了。她和班主任说好： 只参加上午校庆大会，散会她就 走人，不吃午饭，不参加之后两天的活动。班主任说：“老师知道你的心思，你只要能在那坐一上午，我就算交差了。 ”
出门的时候，苏鸿雁突然想到赵甲智现在是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 家，学校一定会请他参加吧？但她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赵甲智只在学 校读了一年，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学校，学校绝对不会请他，就算请了，他也绝对不会去， 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第二天，厂里安排了一辆北京吉普送苏鸿雁和老师回鹿丰县开会。吃过 早饭出发，六十多公里，一个小时就赶到了会场。停好车。马上有学生过来 引导苏鸿雁走上主席台，她一眼就瞥见了主席台中间就座的赵甲智。她真想立刻转身离开，但是已经没有可能了。苏鸿雁的肠子都悔青了。
按照主席台上嘉宾牌标明的位子苏鸿雁低着头坐下，她的位子在主席台 的西边，离赵甲智隔五个人，刚坐下，她就寻思着怎样脱身。会议还没开始， 主席台上嘉宾们忙着找座位，工作人员拿着音响设备、矿泉水、茶杯忙来忙去。苏鸿雁没有料到赵甲智竟来到她的身边。
“嘿！老同学，见了面也不打个招呼，二十多年了，当年你一巴掌就把 我打跑了，我还等着你一声道歉呢。 ”两个人握握手，赵甲智顺势在旁边坐 下。要不是在报纸上、 电视里已经看见过赵甲智，迎面相遇，苏鸿雁也不会 认出赵甲智。当年那个又矮又瘦的小猴子现在成了大帅哥，颀长的个子，艺 术家的长发随意而又有序地漫过鬓角，眼镜后面是一双细长而又睿智的眼睛，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赵甲智用双手使劲地握住苏鸿雁的手：“怎么样？苏厂长，你还好吧。” 那双温暖而又热情的大手顿时融化了苏鸿雁心中二十多年的积雪，她终于知 道了赵甲智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苏鸿雁有些难为情地说：“赵甲智，当年的事真的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歉。”
赵甲智说：“你说什么呢？你连幽默都不懂。要说道歉也应该是我先向你 道歉，当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长大了要娶你那样的媳妇，哪个女孩子能 下得了台哦。”就这一句话，苏鸿雁的眼角就溢出了泪花，但她马上就意识到， 这是在主席台上，她一边急忙用手背去按眼角，一边去挎包翻手绢，赵甲智 急忙从裤兜里掏出手绢递过来：“嘿！下边有上千名学生和老师呢？你是不是想让咱们俩出洋相哦，快擦擦眼泪。”
那边有人喊：“赵主席，您回到座位吧，马上要开会了。”赵甲智说：“知 道了，来得及。”苏鸿雁说：“你快回去吧。”赵甲智说：“急什么？ 咱俩打个 赌，我说二十分钟之内开不了会。你敢不敢赌？ ”苏鸿雁说：“为什么？又不 是你主持会。我和你赌，你说赌什么？ ”赵甲智说：“如果二十分钟之内开会 我输你一顿饭，如果二十分钟之后开会你输我一顿饭。现在是八点二十分，倒计时开始。 ”
两个人继续聊天，赵甲智说：“命运就是偶然加上必然啊，那个时候咱们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其实，咱们俩都没有错。我呢，就是说了一句真话， 我说长大了要娶你那样的姑娘，并不是说要娶你，如果合并同类项，这话相 当于：我长大了要娶一个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做媳妇，并不等于我就是要 娶居里夫人。结果，到了杨老师那里就成了我向你求婚示爱，就算我真的向 你求婚，那也和早恋无关，童言无忌，和玩过家家差不多，孩子的话能当真 吗。如果一定要找出错误，那该是学校的错误，杨老师不应该用那种极端的 做法来处理。不过，我早已原谅杨老师了，连大人物都会犯错误，何况一个中学老师呢。”
苏鸿雁说：“可是……你真宽宏大量，她差点害得你丢了性命哦。”赵甲 智说：“那是因为我太冤枉了，阎王爷不收。到了地狱府， 阎王爷说，‘这孩 子没做什么错事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要找个漂亮女孩做老婆不对吗？ 你们看我这八房姨太太哪个不漂亮哦，凡是来到阴曹地府的姑娘都得我先挑嘛，不好看的我能要吗？不收，黑白无常，马上把这孩子送回去。”
苏鸿雁想不到当年那个瘦猴子现在这么幽默，忍不住笑起来。
赵甲智说：“你知道是谁救了我的命吗？那天傍晚吃过饭，我姥姥就说右 眼皮跳，她掐了指头一算说：‘不好，我外孙子有难，刚才我看见外孙子摔倒 了，我得去把他扶起来。’她让我舅舅马上套车要进城。我舅舅有点不情愿， 天已经黑了，路又不好走，姥姥家进城山路弯弯。但老娘的话就是圣旨啊。 舅舅嘴里直嘟囔，‘你外孙子都念中学了，摔个跟头自己不会爬起来。’到了 城里都半夜了，进了门姥姥就喊小智呢小智呢？妈说：‘在他房间睡觉呢。’姥姥拨开大家直接闯进我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安眠药瓶子…… ”
苏鸿雁说：“你姥姥好神哦，我看了你的小说，你姥姥能让地下水倒流呢。” 赵甲智说：“那是文学作品，别当真，那篇小说是我对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手法 的一种尝试。不过，这件事基本上是写实的，有机会我给你讲讲什么是‘水漏地 ’。”
“水漏地就是土地不存水呗，可也不能一夜之间就变成水漏地啊！ ”
“这就是量变到质变的关系了，很多存水的土地因为天长日久土层下面的沙化运动，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水漏地。很多看似奇怪的令我们迷惑不解的现象其实并不是迷信，只是我们还没有真正认识到事物的发展规律和本质。 ”
“你知道你姥姥给我下的诅咒吗？ ”
“我后来听说了。哎，你要不说我还忘了呢，姥姥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 手说：‘小智啊，那个叫苏什么红的姑娘，是你这辈子看上的第一个女孩，你 们俩也是有缘分的，只是那个缘分没到夫妻份上，当年我是气坏了，我以为 我外孙子要离开姥姥呢，我对她的咒骂也太狠了点，我还诅咒她和你结鬼婚 呢，也不知道那姑娘现在怎么样？成个家没，要是你能看见她，替姥姥告诉她，那个咒语我解除了，你娶媳妇那天我就给她解除了。’”
听到这里，苏鸿雁别过脸去，强忍住没让眼泪流下来。赵甲智一声长叹 说：“唉，我听说了，你到现在还没成个家，真是对不起。不过，这应该和我姥姥的咒语没有关系，咱们都是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
学校门口骚动起来，有人喊：来了来了！赵甲智看看手表说：“苏鸿雁，记住，你欠我一顿饭了，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五十三分了。”
苏鸿雁惊讶地问：“你和你姥姥一样，神了。”赵甲智说：“我知道杨校长 在门口等县委书记。领导到会有两种现象，一种是守时的，宁可不吃饭也不 能迟到一分钟；另一种是故意要迟到，一定要迟到让大家等， 以便证明他的 核心地位，证明他的工作忙。一般情况下，省级领导要等十分钟，市级领导要等二十分钟，县级领导要等半个小时。走了，会后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