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浅一手攥着茶杯,一手撑着床。她感觉头晕目眩,脑中似乎团了一团浆糊,又似起了一片迷雾,想不通也看不清。她浑身无力,只靠一股意志强撑着。
她勉强将茶杯抬到嘴边,润了润唇,而后示意千尘接过它。她看着千尘的背影,趁她不备,目光扫了一眼四周。即便她意识尚不清晰,也认出了这间屋子是阴阳岛而不是皇宫的。她向后靠上床栏,提手掐上了自己的手腕。
她脸色苍白不见血色,嘴巴抿起,只有紧皱的眉头还显示着几分生气。她伸手按了几处穴位,试图刺激自己清醒起来,只是心口处的阵阵疼痛让她无力反抗。不仅疼痛还伴随着瘙痒,活像有只手在四处游走……
她使劲摁着胸口,白嫩的手上青筋毕露,额上沁出冷汗,逐渐汇聚成珠,最终不堪重负,向下滑落。
倏尔她翘起两瓣唇,起初声音又低又哑,随后逐渐清亮。
是一段不好不坏的旋律,说不上难听,也不能说好听。千尘想,无声看着她,没有阻止。
宁浅吹了盏茶时间,她脸色越发白了,气力开始不足,以至于到后来连不成旋律,断断续续的。
她坚持了会儿,好像在等什么,无果,只好停了下来。
“阿程,去请师父来。”顺了顺呼吸,宁浅对千尘说。
“好,你别动。”千尘拧着眉,眼里不自控地透出担忧。
等千尘带着人过来,便看到一步一步往外挪的宁浅。
“哎呦,小浅浅,你怎么能随意下床!这是想干嘛?”岛主夫人当仁不让上前抓住了人。
宁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身子一软倒在了她怀里。
“浅浅!夫人,浅浅怎么了?”千尘也迅速到了宁浅身边。
“无妨,一点迷药罢了。”
千尘握了握拳,想说什么,但咽下了。她知道宁浅是想回宫,所以不能让她醒着。
将宁浅放到床上,那身穿湖蓝色云锦衣服,头发高高盘起的美妇人伸出手摸了摸宁浅的脉。千尘站在边上看着,不敢打扰。时间仿若静止,好一会儿那美妇人才收回了手。还没落下,却忽地又上手扯了宁浅的衣服。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宁浅莹白的肌肤透出丝丝缕缕的青色,从心口处往外蔓延。
“这…”千尘一惊,想说什么,却突然感到一阵头痛,她用手掌按着太阳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岛主夫人将宁浅衣服拢好,给她盖上被子,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夕阳西下,虽然阴阳岛的夕阳比外面的落得慢些,但此时天际也不剩多少明亮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屋外静寂无声。
时光悄然而逝,等到天色漆黑,等到圆月高悬,宁浅终是没有赶及参加中秋夜宴。
在那个红墙碧瓦、金碧辉煌之中,他们觥筹交错,他们举杯同庆。宴席的开场肯定是父皇一番不痛不痒的祝词,接着便是歌舞表演,其后就是后妃与皇子公主的轮番敬酒。
先是皇后,也就是她的母后,她总是端着恰到好处的笑,说着不上不下的词,仿佛走个过场,但即便如此也丝毫不许自己失了礼。
其次便是贵妃,她一向喜爱华贵,衣服首饰如此,说的话也是,她的祝词让人听了总是无端生起一种挥金如土又日进斗金的豪气。
接着是德妃,她是皇上在潜邸时就陪着的人,因为这一资历,她总是眼眸眉梢里扬着几分自得。她的祝词总是每年一变,半掩半露地表示自己。
再接着是淑妃,她是个极胆小的人,因着这一点,她格外谨慎小心。她总是穿着最不打眼的衣服,说着万年不变的祝词,在说的时候从不敢正视龙颜,说之前还要练习百八十遍,只为了说的时候不磕巴。
然后是贤妃,她原就是个高傲性子,自从生产时被害险些没命,被救下来后便开始有些厌世意味。从那之后逐渐变得“唯我独尊”,除了救她的皇后,就没拿正眼瞧过别人,包括皇上。她的祝词……算了,她就没有祝词,能依礼敬个酒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之后还有零零散散的低位嫔妃,她敢打包票,有好多人父皇肯定都不记得。但无论是谁,在这一夜,都要敬酒祝词,而父皇也都要接下,不能拒绝。
后妃们一一敬过,便轮到他们了。先是大皇子宁逸,德妃所生,满心满眼希望父皇早日退位,让他上来。
再是二皇子宁城,贵妃所生,他总是处处周到,一言一行看不出不妥。
接着是三皇女宁浅,也就是她自己,每年她总盼着这一刻,希望能与父皇多说几句话。
她之后是四皇女宁玉,淑妃所生,她是真正公主的样子,温柔娴静,知书识礼。
宁玉后是五皇子宁阳,贤妃所生,她印象中他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弟弟。
最后是六皇子宁泽,皇后所生,是她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母后对他要求很严,她也不常见他。
不过这一次她不在,他们可热闹了吧?
这一夜,她注定要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无论母后说什么,怎么替她遮掩,都改变不了她缺席的事实。而父皇呢?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是否会迁怒于母后?
她得不到结论,只能祈求自己赶快醒来。
屋中没有点灯,白亮的月光透过窗子温柔地延伸进来。月色下,宁浅面部狰狞,薄被下的两只手好似在抓什么,带动着被子一动一动的。
此时此刻宁浅十分清醒,胸口的疼痛不容忽视,她就这样想了很多很多。只是不管她怎么用力,那两张眼皮好像是千斤重石,压在上面,她睁不开眼。
千里之外的皇宫,如宁浅所料,她的缺席使得众人议论纷纷。
酒过三巡,帝后先行离场。
椒房殿内,褪下宫装的皇后,由嬷嬷按揉着太阳穴,她眼里满是疲惫。半响,她无奈地开口道:“和嘉可有消息了?”
“回娘娘,没有消息传来。”嬷嬷答道。
“她养的那两只送信出去了吧?”
“前两日便飞走了。不愧是公主打小养的,寻常人使唤不动,好在是个贪吃的性子。”
“嬷嬷,你说今夜皇上的反应是不是不对?如此场合和嘉缺席,我那借口说到底也抵不了她不在的事实。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娘娘宽心。往小了说,皇上对公主未必没有一丝疼爱;往大了说,老奴说句不敬的话,这些年,娘娘您不觉得皇上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事。”
“是啊。”皇后垂着眼,看不清她的情绪,声音也越来越低,“他只想着长生不老呢,可笑。”
……
钻心的疼痛让宁浅无法入睡,可沉重的眼皮又让她无法醒来。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宫念。
已经好几天了,她没有给他写信,他还记得她么?
在那山水相隔的远方,在那群山环抱的城里,在那月光普照的窗前,有一男子望月出神。
他一袭月白,负手而立,月光洒在他身上,仿若星光闪耀,光华流转。
远处一棵桃树,不知长了多久,才能那般繁茂。此时早过了桃花时节,枝上的叶子也不复夏时的翠绿。好在枝杈众多,影一躺在其中,他常年一身黑衣,若不仔细还真瞧不见他。
而使他泄露踪迹的原因便是桃树下一身红衣的天一了。这树长得高,他不会轻功,自然上不去。他便背靠着树干,同影一说着话。
“哎,影一,你说主子是不是想夫人了?”
“……”
“你说主子父亲的遗骨还能找到么?都过了这么多年,怕是难了吧。”
“……”
“你瞧主子站在窗前的样子,他那么好看也不怪夫人惦记吧?”
“……”
“影一,影一?你怎么不说话?”天一往上看了一眼,确定人还在。
“闭嘴。”影一不是多话的性子,他眼都没睁,“主子的事,你想管上一管?”
天一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不想理他,用得着吓唬他?
月上中天,窗前仙姿玉色,静立不动的宫念突然吐了口血。
如一池宁静无波的春水被人投了一颗石子,顿时漾开一圈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