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王之死
第 一 节 天 堡 城
1863年12月20日,李秀成返天京时,天京已在湘军重兵包围中。11月3日,湘军 分路攻陷土山、方山、高桥上方双桥等门;11月5日攻陷七桥瓮;11月16日,天京外围 淳化、解溪、龙都、湖墅和三岔镇均失陷;11月25日,曾国荃主力进至孝陵卫,切断天京 陆路运粮通道。天京只有城北神策、太平两门未被合围。城外要塞只剩有紫金山天堡城和太平门外地堡城了。
今非昔比,此时的太平天国军队斗志日衰,远不是湘军对手。
全军将士不愿打硬仗,不敢打硬仗。李秀成的各支部队本是人员最多、装备最佳, 又是最善于攻守的,但自1862年天京保卫战受挫,赴淮南远征渡江败归后,几乎没有 打过一次好仗,而且是屡战屡败。这是因为李秀成的将士起了整体的变化, 一是志愿 兵少,成员多是被强令破家被逼参加的;二是降兵多,也有不少兵油子。所以虽然队伍庞大,易聚易散,缺乏战斗力。
李秀成进入天京后主持防务,也并非以防为守,他也主动出击,还从周边城镇调兵 遣将,有限止地抽调少量兵力,包括惯于征战之将,如纪王黄金爱、拥王陈赞明、虔王姚 克刚、式王萧三发。其中陈赞明是江浦佐将,姚克刚是诸暨佐将,萧三发是吴江佐将,还有原在天京的吴如孝、吉庆元等宿将。
天京城墙坚固。湘军自围城开始,从1863年5月就在周边深挖地道。在李秀成进 城前的五天,通往天京的地道挖成了,12月15日,地道扬威,轰塌了城墙十余丈。李秀 成进京后,就面临着地道的威胁。但李秀成毕竟作战经验老到,对于地道性能、威力认 识清楚,当年在金坛作战时,自己就多次采用地道战术,对于如何防范地道战,那是很 有应变术的。相传李秀成环走天京各门,发现城外附近凡草地有枯黄面带时,就针对 它的走势,在城里相应发掘地道,以火焰、污水阻碍进路,正是无一不准,有的放矢地把 湘军的地道破坏了。
湘军挖掘的地道多数徒劳无功。
天京城防将士不多,但李秀成防务还采取主动出击,出其不意。12月23日,李秀成就率军数百出击湘军。可是他的出击,往往失利。这是因为围城湘军太多了。到年底,经过曾国藩调拨和募兵,围城湘军已增至五万人。
李秀成几次发动进攻,兵力太弱,不能持久作战。有一次,他从孝陵卫出击,竟被 湘军总兵朱洪章部抄了后路,连孝陵卫石营都丢了。朱洪章获胜后,说他是借在军营 中做三十大寿为名,故意引诱李秀成前来的;还说这仗打败了李秀成的三万兵,其实当时天京全城能作战的兵力不足三千人。
湘军攻陷了孝陵卫石垒,即从七瓮桥至孝陵卫,深挖长濠三十余里,以二十四营 (一万二千人)驻防。曾国荃每夜轮流派特种兵几百埋伏于紫金山南,截夺运进城里之 粮。湘军此时战术也有所提高。好嗜杀成性的曾国荃也采取了不杀俘虏手段,每次截 粮获胜,就让俘获的太平将士饱餐一顿,释放几十或百余人回京,致使俘虏在城里散布曾九帅优待降人,不杀俘虏,导致很多人逃出城前来归降。
2月28日,李秀成乘湘军劫取李荣发粮队得逞时,率军自太平门攻紫金山之南石 垒,不利退却,湘军乘胜追击,气势汹汹,直至天堡城,因为行进迅猛,“出队之贼不能入 垒;守垒之贼,怯无固志,会以号令我军尾追杀入,克服天保城,以无意而得之”(《湘乡印曾氏文献》八集第5052页)。
天堡城要塞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丢了。
天堡城位于紫金山第三峰之巅,系全用巨石堆砌而成的坚垒。这是保卫天京非常 重要的要塞,它和堡南的地堡城互为犄角。地堡城,即俗称为龙脖子者,在紫金山东南麓与天京城墙交会处的隘口处,城内相连的即为富贵山。
天堡城关系天京城安危。李秀成即于翌日和3月1日两次组织将士反攻,都被赶 了回去。曾国荃于是在天堡城设前敌指挥所,在太平门外新筑两垒,并分军扎洪山、白 石山(北固山),堵住神策门大路,从此,援军不得入城,守军亦不得出城。天京北面亦被合围,环城仅有玄武湖一段,因系水路,未有湘军驻扎。
自4月初始,各路湘军在朝阳、金川和神策等门外,继续挖掘地道十余条,李秀成组织兵力从城内对挖,破坏外进地道,并在外墙里层增筑月城,下穿横洞,抢堵缺口。
双方展开了地道和反地道战。太平天国屡摧湘军,在反地道战中取得胜利。
曾国藩几次向皇帝报告困难万状:
乃两月以来百计环攻,逼城太近,被贼以洋枪狙击,我军伤亡至四千余人之多,所挖地道十余处已被该逆从内掘出,穿透三洞,此外诸洞亦难奏效。(《曾文正公全集》卷十九
神策、朝阳两门外所掘地道又被城贼从内挖出,横穿数处,勇士伤折甚多,金 陵城高且厚,迥非他城可比,即金川门太近俗号矮城者亦尚高至五丈以外,是开花炮之能否收效?(《曾文正公全集》卷二十)
湘军佐以地道,又在城外堆聚草堆与城齐平,在草堆上向城里放枪,太平将士竟也架梯城中,持枪对射,或点火抛向草堆燃烧,逐令湘军不能得逞。
第二节 内鬼魅影
天京合围,内缺粮草,外无救兵,城内军民人心惶惶。
湘军因开挖地道多道屡次被摧,也积极对城内展开政治诱降攻势。据曾国荃幕僚赵烈文日记,围城之初就有神策门中队将许连芳和钟某等诱降几起内应事件。李秀成亲信列王傅振纲也与湘军通款,“欲献城出降,微探其旨,似忠贼亦有异志”(《能静居士日记二十》)。
此处“列王”是天王陛下晚期广封玉爵,对围城与基层官员甚至贩夫走卒的一种恩 赐。好在太平天国王爵,从无爵禄。晚期天王封王如洒胡椒粉。李秀成对此大有意见,供词称:
自此之后,日封日多,封这有功之人,又思那个前劳之不服,故而尽乱封之,不问何人,有人保者俱准。司任保官之部,得私肥已,故而保之。有些有银钱者,欲为作乐者,用钱到部,而又保之。无功偷闲之人,各又封王,外带兵之将,日夜勤劳之人,观之不忿,力少从戎,人心之不服,战守各不争雄,有才能而主不用,庸愚而 作国之栋梁。主见失算,封出许多之王,言如箭发难收,又无法解,然后封王俱为 列王者,因此之来由也。然后列王封多,又无可改,王加头上三点,以为坐字之封,人心格而不服,各心多有他图,人心由此两举而散无涯也。
列王傅振纲不过是李秀成的一个亲随,竟亦封王。列王多如牛毛,他们也尊称为 “千岁”(一千岁)。以后列王又改封为“尘”,但“尘”又无“千岁”可称。它们成为天京城 里的烂货。据洪天贵福说,他出天京时有一千多个列王未出京。黄文英说,天王封了 二千七百多个王,估计也多是列王和“尘”(小王)。当天京城陷时,全城只有一万多个军民,如说有一千多个此类王爷,则就占全城人口的十分之一,真可谓:
王爷王爷满地跑,大街小巷到处见。
洪秀全封赏如此之烂,果然是人心不服。当时清王朝再次公布赦两广之人,湘军 借此即向城内多次发射招降书,更引起了人心动荡,洪秀全亲自过问,予以严责。李秀成供词称:
凡是城外有文通者,何人拾到,不报到天王处, ……私开敌人之文,通奸引诱, 有人报信者,官封王位,知情不报,与奸同罪,命王次兄拿获桩砂、剥皮法治,而何 人不畏死乎!
不久,广西桂平人鬆王陈得风通款东门外湘军提督萧孚泗,并与慰王、吏部天官领 袖朱兆英两人与曾国荃联系。后来通款事泄露,王长兄洪仁发捉拿了陈得风。陈得风 有七十多岁老母前来找李秀成解救,李秀成拿出私财一千八百两行贿说情,保出了陈得风。
李秀成此说是表示对陈得风的怜悯、同情。他对同僚温情脉脉,是受到旧小说义气渲染的影响,但李秀成的所为,客观上却助长了天国内部投降背叛的风气。
陈得风投降、充当内奸之心不死。此事过了不久,陈得风在与敌潜通的李秀成妻 舅宋永祺处,得悉李秀成也有降敌理念,竟然胆大妄为,写信来问。李秀成供词作了详述:
此事已过未久,有我妻舅宋永祺来在九帅营下,云同九帅部下师爷谈及,劝我 来降等语。其有兄弟,我不知其何姓名,在中堂辖下戴蓝顶子,可保于我。宋永祺 所云此人我未见过,未悉其人,未见过其面,是以未敢定言。此人闻在泰州,未知 真假。至宋永祺由九帅之营回转京内,来往十日有余,同郭老四同事。郭老四南 京人。宋永祺与我谈及,云有此事,未见有九帅之文,其云不过与九帅师爷谈及, 未有实情等语,此人好玩饮酒,是夜与我谈及多言,次日与朋友饮酒太多,与人多 语,即与陈得风及谈,云与忠王所言如此如此。陈得风半信半疑,行文前来问我, 能有此事否。此日在我府会议粮务,补王莫仕睽、章王林绍璋、顺王李春发、王长 兄长子洪和元、次子利元、干王长子洪葵元在我府内会议,正逢器王陈得风递到此 文,本城文到,何人而有防内有私乎!莫仕睽顺手将此文扯开一看,见此情由,各 人在此,并踊来视,内言:“问忠王真有此心否?”此时莫仕睽在此,问我曰:“尔调宋 永祺到场,我问来情,我为天王刑部,今有此事,尔即调尔妻舅宋永祺到场与我讯问,不然,我亦要先行启奏,尔做忠王,恐有不便”等情。
后不得已,宋永祺又不能逃,莫仕睽发动人马在我府等候。此日夜宋永祺正 到我府,与我家弟叙及此事,莫仕睽将其拿获,后又将郭老四并获,此时惹出大事, 合城惊乱。我平日牵得军民之心,不然,误我全家久矣。朝臣其有忌意,不敢强为 究我之罪也。后将宋永祺押入囚内,欲正其法。我与其亲戚之情,不能舍绝,然后 将银用与莫仕睽,而后宽刑,不治其罪,奏旨轻办。此事连及我身,幸合朝人人与我情厚,不然,合家性命不到今日之亡。
在这里李秀成编写得煞有介事,其实曾国藩读了,就发觉供词所写有作假处。李 秀成似乎要向曾国藩表明心迹,自己在当时围城之中就有投降行为。学界不少人即以此认为李秀成在被俘前就有投降念头。
此实为李秀成的自污,不可信。
如果从供词看,白纸黑字。但稍作解析,就可以看出李秀成是在编制故事。它是个无头无尾案。
这位宋舅爷不过是忠王大棋盘上的一只小棋子。所谓妻舅,不过是李秀成编号王 娘中的一个小舅子,算不得什么,他岂能代表李秀成?李秀成能有多少信任度与他? 所谓司爷的兄弟“蓝顶子”,谁都没见过,却凭宋永祺游说,久经沧桑的李秀成就会草率 就范,岂非咄咄怪事?所谓曾中堂处有个“蓝顶子”能保奏李秀成,有此大力,连曾国藩 也不相信。当年韦志俊在池州叛变,通款湘军水师提督杨载福,杨可不敢擅自作主,请 示曾国藩。时为兵部侍郎的曾国藩,也不敢一人作主,就会同湖北巡抚胡林翼一起拍 板,方才接纳韦志俊纳款投诚。李秀成在太平天国地位和影响远高于韦志俊。今非昔 比,举足轻重, 一个中堂麾下的“蓝顶子”能保,岂不是天大笑话,于理不合。于是曾国 藩始读供词时把它修改为“红顶子”。“蓝顶子”是三四品大员,“红顶子”是一二品大 员。但曾国藩又考量到像李秀成这样连大清皇帝都有诏要捉拿到案的长毛大头子,作 为“红顶子”的总督巡抚等高官也没有如此大权可以保奏,且还有为言官弹劾的嫌疑, 于是干脆再改为为五六品官级的“水晶顶子”,意思是说那乃是小官员的胡闹,他当然是更不知晓,也免得日后朝廷因他越权而问责的麻烦。
李秀成有个人思想活动,但在此时说他就有降意,不见得,至少他还未有任何投降行为。他是一心一意忠于主持天京防务的职守,坚决抵抗围城的湘军。
李秀成是聪明人,当年李鸿章苏州杀降犹记忆在心。苏州杀降目的一是为抢夺财 物,二是为邀功,对于降人不须说信义,那是从来不须保护其生命的。他是太平天国举足轻重的军国领袖,湘军是不会放过他的,其他各家清军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李秀成编写陈得风、宋永祺事,其目的还是要让曾国藩相信,“自此之后,四时有人防备,恐我变心”。
其实他在围城中威望最高,众心所向,是全城军民的主心骨,中流砥柱。他以自己对太平天国的耿耿忠心,取得了众人的拥戴,哪里有人敢冒大不韪前来做策反呢。
第三节 天王病死
1864年6月1日,天王洪秀全死了。
他是首义六王唯一的一个死于卧榻上的,所谓寿终正寝。
洪秀全得病于5月中旬,时好时坏。李秀成说:
此人之病,不食药方,任病任好,不好亦不服药也。 ……天王之病,因食甜露病起,又不肯食药方,故而死也。
李秀成说洪秀全得病是因食草团开始得病,这是写给曾国藩读的。意在贬低洪秀 全。其实洪秀全不会吃草团,他吃草团那是做做样子,要围城里的军民向他学习、看齐。可是很少有人相信他的“天话”,要是有多人跟着吃草团,何以不死?
洪秀全生前,儿子幼主洪天贵福每天向他请示三次。洪秀全患病后就免去了,洪 天贵福因为多天未见天王,知他是得病了。但因天王并非天天上朝,天天接见重臣,所以外间人等不知道,洪仁发、洪仁达不知道,李秀成也不知道。后来才风闻得了重病。
洪秀全病死时,第二号女人、又正月宫的元配赖娘娘和儿子洪天贵福都不在身畔,洪仁发、洪仁达不在身畔,李秀成也不在身畔。
天王的遗体,是道州宫女黄某等几人用黄缎包扎、不用棺木作安葬的。没有什么 隆重仪式,按太平天国传统法则,天王是升天,是回归到上帝父亲的大天堂处去了。他 与皇上帝父子团圆,与大哥耶稣重聚,与天上的第一号女人、正月宫欢会,是喜事,是大好事。洪秀全死后当即下葬。
洪天贵福应当是参加了最后的葬礼。他被俘后回忆说:“十九日老子死毕,是遣女 宫来葬的。葬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边山上”,“尸身未用棺椁,以随身黄服葬于宫内御林苑山上。”
李秀成没有参加葬礼。他是在天王死后两天才知道的,所以他在供词里说洪秀全四月二十三日(6月3日)而亡。
曾国藩为邀功,把洪秀全病死改为服毒自杀。
洪秀全没有遗嘱留世。后来人有向望太平天国、歌颂天王,为他病重时编了诏书与宫内外臣工:“大众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
还有好事者为突出李秀成的忠义,有意编造天王临死时的追悔:“天王唏嘘执秀成 手曰:朕惩于东杨,惑于四王,能任汝而不能信汝,以至于此,今无及矣,出亦何益。朕已与天父约,誓殉此城矣。秀成泣涕,不能仰。”(《太平天国野史》卷十三)又编有洪秀全临死前夕,与两兄谈话:“天王唏嘘泣下,复曰:我前疑秀成,质其母妻,减其兵力,今知其心无他,朕甚悔之。”(《太平天国野史》卷一)
其语其事皆子虚乌有。
李秀成供词里为讨好清廷和曾国藩,对洪秀全作有不少的诋毁,其中不少是言不 由衷,但也有出自肺腑之言。在供词结尾的“天朝十误”,与天王直接有关,这就是他对天国晚期朝政与洪秀全的批评,共有五条:
六、误主不信外臣,用其长兄次兄为辅,此人未有才情,不能保国而误。
七、误主不问政事。
八、误封王太多,此之大误。
九、误国不用贤才。
十、误立政无章。误国误命者,因十误之由而起,而性命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