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福省
第一节 行进苏南
攻破江南大营是太平天国后期的一次战略决战,也是李秀成军事生涯里得意之 笔。此次战争,李秀成全力以赴,只是他是召集人,而不是三军统帅,没有指挥、调度所 有人马的大权,在整个战役中,没有预伏部队切断清军往镇江、丹阳的逃跑路线,也未 有效地组织人马加速追击。它确有虎头蛇尾,走一步看一步的不足,对整个战役的进 程也无全盘的考虑。因而此仗虽打了胜仗,却不是歼灭战。对此,李秀成在供词中也 有认识:
那时虽解京围,攻破和、张两帅营寨,未杀多人,俱行连夜全军退去,直下镇江、丹阳屯扎。和、张军死者三五千人,散者多也。散下苏、常。
此仗也是政治仗,影响遍及全国,包括清朝皇帝和曾国藩、胡林翼等人也深感沮 丧,它大振了太平天国国威,这是三河大捷后的又一次大胜利。所以李秀成也说:“此 时我军军威大振。”
和春、张国棵等江南大营统帅连夜逃往镇江,随行人马还有一万三千人。他们留 下一万人交与总兵冯子材镇守镇江,继续东逃。冯子材坚守镇江,靠着有江南水师接 济粮草、弹药,在太平天国心脏深处坚持了四年,并采取以守为攻的战术,成为太平天 国和天京的一个隐患和威胁,致使李秀成来往苏州和天京间,都要改道他行,很不方 便。李秀成没有下决心拔去它,或者说根本没有想到解除它,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镇江 属于天京省,是天王和洪氏家族直接管辖的,不是他所管辖的。他不愿自己大出血,让他人坐享其成。
在赶走江南大营的第五天,即5月11日,李秀成和陈玉成等各路军事领袖回到天京,走进天王府,向天王登朝庆贺。
天王大喜,征求下一步的作战方案。据洪仁玕称,与会者意见不一:
英王意在救安省,侍王意在取闽、浙,独忠王从吾所议云:为今之计,自天京而 论,北距川、陕,西距长城,南距云、贵、两粤,俱有五六千里之遥,惟东距苏、杭、上海,不及千里之远。厚薄之势既殊,而乘胜下取,其功易成。 一俟下路既得,即取 百万元买置火轮二十个,沿长江上取,另发兵一支,由北进蕲、黄,合取湖北,则长 江两岸,俱为我有,则根本可久大矣!
三家分别建议,各有不同。李世贤所说,自是缺乏战略意义。李世贤毕竟是战将, 有匹夫之勇,提不出高明的战略理念。陈玉成来自天京上游,从长期斗争实践检验中 深明安庆等地具有重要战略地位,所以力求须全力援救上游之危,赶走湘军的各路围 攻,打出一场光辉灿烂的战略决战。但他也缺乏对战争的全局考量,如果十几万太平 将士,都集中在已是内线的安庆战场上,没有后方基地,粮食饷源等后备跟不上,那是
要吃大亏的。所以李秀成和洪仁玕合议,就显得稳妥可行。它也取得洪秀全的赞同。
洪秀全本亦认同陈玉成救安庆的方针。当时安庆已开始受湘军压迫,步步紧逼, 所以他给李秀成以一个月为限,要他取得常州、苏州等地后,立即转师西进,参加援救安庆。
当时洪秀全主要考虑的,是以最快的速度夺取苏常地区这块财富堆积如山的区 域,使天京有个金库和粮仓,为此,他也让陈玉成和他的主力暂不先赶回安徽去,先配合李秀成向苏常大举进军。
李秀成是必须要攻取苏、常的。他虽自1857年救镇江始,已拥有隶属于自己的几 万人马,但就是缺乏一块固定的地盘征粮征税,提供给养,安排家属;原来在皖东南的 滁州、全椒等几个州县,也都因李昭寿的叛变沦失了。因此他必须占领苏南,在给张洛行的信里,他明白地说了自己的战略:
窃思京都地临大江南北,原有金城汤池之固,然必铲平南方妖穴,方可永定磐 石之安。故今拟指日率师下扫苏、杭、常、镇,冀图开疆拓土而环宇肃清。
李秀成是要把苏南以至浙西之地,尽作为自己领地。陈玉成所以也参与东征苏南,开疆拓土,是也想在此处能取得一席之地。农民领袖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天王府御前决策东征。5月15日,李秀成会同李世贤、杨辅清为主力东指。陈玉成在攻打江南大营时负伤,留在常州休养,部将黄文金、刘昌林参加东征。殿后军刘官 芳等回守皖南,李秀成派出平西军主将吴定彩与前军主将吴如孝赴皖北凤阳解救征北 主将、捻军领袖张洛行之围。
江南大营兵败如山倒。和春、张国棵等逃出镇江后,直奔丹阳。
5月19日,李秀成大军绕过镇江,直指丹阳,击溃张国棵在丹阳组织的湖北提督王 浚和总兵熊天喜二支人马,击毙王浚、熊天喜。张国棵匹马逃跑,因走道挤满溃兵,拥挤不堪,追兵赶来,他无法逃脱,跃入丹阳河溺死。
张国棵是太平天国死对头,李秀成从小兵到统帅就与他缠斗累年。李秀成敬佩张国棵的善战,在起获张国棵尸首后,配好棺木,葬在宝塔根下。
5月20日,和春奔常州、无锡。
5月21日,两江总督何桂清借口督师,亦离开常州东逃,当地士绅几百人跪在城门 口劝阻,何竟下令卫队开枪驱逐,冲出城门东逃。奉何桂清命赶到常州的张玉良军,见 何带头逃命,也掉头逃跑,并在跑前大毁城外民房,兵丁乘势焚掠民间,纵深延及五里内外。
5月26日,李秀成军进入常州。
5月30日,李秀成的先遣队由惠山而下,占领无锡。
和春、何桂清先后逃至苏州。
江苏巡抚徐有壬,拒绝接待何桂清,并封闭城门,不允许何及随从人员进城;和春也被拒于城外,退至浒墅关自缢而死。
江南大营游勇散卒沿途掳掠民众,把自镇江以下至苏州的城镇一线搞得鸡犬不 宁。据后来赴苏州访问的英国传教士艾约瑟目睹记录,徐有壬为对付太平军进攻,还 “下令烧毁苏州护城河与城墙之间城郭的一带住房”,“许多经营商业的街道和房屋都化为灰烬”。溃兵和地方流氓乘机抢掠。时人有作《姑苏哀》:
溃军十万仓皇来,三日城门扃不开。
抚君下令烧民屋,城外万户成寒灰。
健儿应募尽反颜,弃甲堆积如丘山。
在李秀成等大军尚未来到时,包括士绅的地方民众多有自发地组织起来,持械追杀游勇散卒。时人吴大激亲眼目击“由陈湖出塘桥至谢塘,见多人持械夹岸斩杀溃兵 败兵”。李秀成供词里也不止一处提及,他说:“和、张之兵陆路抢民间物件,众百姓怒 之”,“初到阊门,将分困各门,看阊门街方等村百姓多有来迎,街上铺店民房门首俱贴 字样云:‘同心杀尽张、和两帅官兵。’民杀此官兵者,因将丹阳之下,到苏州水陆民财,概被其兵抢掳,故恨而杀也。”
李秀成大军在沿途民众热烈欢呼声中凯歌行进。广西《藤县志》记述有当地有来自江南的客家,能说苏白,这也许使李秀成能听懂当地语言,带来些沟通的方便。
行进苏南,也使李秀成扩大了兵力,他自称收容了江南大营的叛勇降卒五六万人 众,他直属的人马,很快递增到十几万人,成为太平天国后期诸军事领袖中所拥有兵力 最多的一个王。但也是因兵员来源复杂而缺乏战斗力的一路人马。他军队的番号仅 是定格于殿后军、定西军就很不够了,于是经天王赐予,又增加了御林忠义宿卫军、南破忾军、北破忾军等名目。每军有四位将佐:主将、大佐将、正总提、副总提。
有军就有权,李秀成部人众气壮,且都在他一人掌握之下,他先后把苏南、浙西作 为自己的管辖区,区内行政、财赋、各级官员任免都听命于他,天王和天京中央政府不 得参与,亦无法跳过他直接下达诏旨和命令。后期太平天国的大小各个军事领袖也形成为准军阀和军阀。
第二节 占领苏州
6月2日,李秀成大军占领苏州。
苏州是江苏省会所在地,是清廷江苏巡抚驻处,也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前敌指挥部。
苏州为围攻天京的江南大营,曾源源不断提供了粮食和军饷。
李秀成顺利进入了苏州城。
率先攻进苏州城的,是靖东主将刘昌林,他率领的二百四十人先锋队,未遇抵抗,就把太平天国黄旗插上了苏州城头。
苏州城里的江苏巡抚徐有壬等人自杀了,候补道李文炳、候补知府何信义和周五 等人打开阊门投降。在太平天国兴旺或衰落时候,很少有清朝官员投降的,可是这回却有两个候补大员献城。
李文炳即上海小刀会嘉应帮领袖李绍熙。他原是会馆商人,在参加小刀会夺城后不久,就率本帮兄弟们降清了,受到免死的宽容,以后跑官卖官。他和后来充当太平天 国浙江文将帅、改名何培章的何信义,都被清廷安排来苏州帮助守城的,因为目睹太平天国势力膨胀,困在城里走投无路,就主动易帜迎降了。
李秀成因他们是主动献城投降,误识为是他的仁义感化,对他们相当客气。李文 炳久历官场,见风使舵,发现李秀成喜欢奉迎,听好话,就投其所好,大拍马屁,李秀成 颇感舒服。因为都姓“李”,李秀成把他引为“同宗”。五百年前是一家,信之任之,后来还安排为江南文将帅,主持昆山政务。
李秀成读过一些书,懂了不少知识和道理,但也不自觉受到所谓仁义道德的影响, 对那些两面三刀、朝三暮四者,易丧失警惕。他曾在李昭寿处跌过一跤,但仍未接受降人反复无常的教训,以至又将为李绍熙事继续摔跤。
李秀成见苏州市容整齐,大街小巷栉比鳞次,非常高兴,随即在城内外张贴安民告示;
本藩恭逢天命,统帅克复苏城。
现下城池已克,急于拯济苍生。
除经严禁兵士,不准下乡等情。
为此割切先谕,劝尔百姓安心。
不必徘徊瞻望,毋庸胆怯心惊。
照常归农乐业,适彼乐土居民。
绅董可速出首,来城递册投诚。
自无流离失所,永为天国良民。
因有官兵来往,尔民导引须勤。
军民各不相扰,各宜一体凛遵。
这是一份朴实、易懂的布告。值得注意的是,它完全没有太平天国布告必见有的 “天父天兄”、“上帝”等字样,也许是李秀成和其麾下为新占领区民众初不习惯此种文字而有意不写入了的。
布告的主旨是乐土安民,重操旧业。它表达了李秀成要把苏州地区打造成太平世界的希望。
李秀成在城乡通贴布告,号召百姓举官造册,并任命逢天安刘肇均、忠殿左同检熊万荃为民务长官。刘肇均,广西人,后封凛王,是李秀成的亲信;熊万荃,有史料称是个官宦子弟,曾捐过候补知府,也是李信得过的人。
乡官设立,始见于《周礼》,但付诸实践,太平天国却是执行者,而且还多由百姓推 选。“仰尔百姓一体知悉,凡乡邻熟识之人,举为乡官,办理民务,其五家举一伍长,二 十五家举一两司马, 一百家举一卒长,五百家举一旅帅,二千五百家举一师帅,万二千五百家举一军帅。盖所举之人,必度其干事才能称职者充当其任。”
设立乡官,是为建立基层政权,所谓“但不举官则民事无人办理,不造册则户口无从核查,何以为安抚之地乎?”(《李秀成命苏郡四乡百姓举官造册谆谕》)
开造民册,建立乡村户口制度,意在管制民众、便于征赋、补充兵员。
形势非常紧迫,李秀成忙于分兵略取周边州县,以巩固新建的苏福省。苏福省是 天王特设的,在“苏”省间还特地加了一个太平天国吉祥字,也是避讳字,即幼主洪天贵福之“福”字也。
李秀成希望在这份谆谕张贴后的五天里,各乡所举官员连同所造花名册, 一并前来阊门外总局查核,以便发给门牌。
自太平军占领苏州后,周边很不安宁。李秀成对此作了慎重考虑和布置。他没有用武力镇压,以武立威的方式,而是采取了怀柔、安抚。
复城之后,当即招民,稣民蛮恶,不服抚恤,每日每夜,抢掳到我城边。我将欲 出兵杀尽,我万不从,出示招抚,民俱不归,连乱十余日,后见势不得已,克城未得 安民,后我亲身带数十舟只直入民间乡内,四处子民手执器械,将我一人困在于 内,随往文武人人失色。我舍死一命来抚稣民,矛枪一指我杀命,我并不回手,将 理说由,民心顺服,各方息手,将器械收。三日将元和之民先抚,自举安起,七日将元和、吴县、长洲安清平服,以近及远,县县皆从,不战自抚,是以稣、常之民即归顺。
李秀成为了安抚元和、吴县、长洲三县乡民,不止一次地来到民间。这在当时是很 有风险的。可是他有胆有略,显示了大将风度,他是一个懂得启导、开疏民众的政治 家,不喜欢诉诸武力、强权,这在太平天国高级干部里,是罕见的。
苏州为太平天国占领,且成为以后几年间源源供应天京财源的基地。洪秀全大为高兴。天王府在第一时间就获得了李秀成专使快递送来的银洋、金珠、参茸、燕窝、珊 瑚、玉笋等各种珍宝。吃的,用的,供赏玩的,真个不少。洪秀全眉飞色舞,喜上加喜,
以幼主洪天贵福的名义嘉奖李秀成:
爷生秀叔扶朕躬,开疆裕国建奇功。
叔善感化洋人顺,又善筹谋库帑充。
富庶之区首苏福,陪辅京都军用丰。
叔筹交库首顾国,功尚加功忠更忠。
李秀成也晋升了千岁位。他原来是“三千岁”的王,洪秀全加了三千岁,为六千岁, 相当于天京内讧前的北王所授六千岁,与已授六千岁的英王陈玉成同级,比干王洪仁 玕的“爵同南”七千岁,少一千岁。六千岁王爵定格,以后因军事上的不顺利,李秀成终于没有突破这个六千岁。
洪秀全熟悉中国历史,对接班人扶植自有一番心计。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所以 此时开始采取以儿子名义颁布诏旨,亦是为树立未来的第二代天王的威权。
太平天国取得攻破江南大营和夺得常州、苏州等地,本是李秀成、陈玉成等人和率 领的十万将士功劳,但洪秀全却把它归功于天父上帝及东王、西王和南王等亡灵。他 为此还郑重其事颁布了《收得城池地土梦兆诏》,竟说是老妈李四妹梦见东王、西王和 南王“三人在金龙殿呼万岁,奏去打苏州,又安朕妈曰:伯妈宽心,带紧媳及女安福莫 慌,我们去打苏州,有哥作主,伯妈宽心。梦兆如此。九月初六早五更,朕见无数天将 进贡爷哥朕,虔将一概进贡宝物摆列朕面前,朕含笑欢喜。梦兆如此。今天十三早五 更,朕见天将天使奏朕收得城池地土,朕命他作多营盘,又大喊这天将曰:天下无弃土, 普天大下通是爷哥朕土,通要收复取回。天将奏曰:遵旨。梦兆如此。”洪秀全的迷信于天,迷信于天父上帝更是变本加厉了。
洪秀全说天话,编梦话、鬼话,跟着唱的,主要就是洪家子侄。李秀成却颇不以为 然,他说:“自六解京围之后,我主格外不由人奏,俱信天灵,诏言有天不有人也。”而对 于解天京围,血战苏南,却胡说是天父上帝显灵助阵,李秀成对此更有抵触:“自此六解 京围,亦未降诏励奖战臣,并未诏外战臣见驾,朝臣亦是未见,我主不问政事,俱是叫臣认实天情,自然升平之局。”
1862年,李秀成就洪秀全一味说“天”,为强化洪氏的家天下把太平天国改名为“上 帝天国”和“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军称天军,民称天民,国称天国,营称天营,兵称御林兵”,所谓集中军权,军队国有化,全归依在天王一人之下,更有异议:
天王号为天父、天兄、天王之国,此是天王之计, ……称天朝、天军、天民、天 官、天将、天兵、御林兵者,皆算其一人之兵,免我等称为我队之兵,称为我队我兵者。
更改国名,使太平天国天下男子,都是兄弟,天下女子,都是姐妹,成为天王太平天国一人的臣民。
洪秀全要夺兵权,特别是拥有兵员最多、坐地最广的李秀成军队。就此常引起天国高层的洪、李君臣磨擦和难以协调的矛盾。
第三节 忠王府
苏州没有被熊熊的战火摧毁,城区和周边乡镇保存得相当完好。时在五六月,江 南水乡呈现一片庄稼丰收气氛,大街小巷栉比鳞次,商业也保持繁荣。这在多片有战痕的太平天国区域,它堪称是幸福安乐之乡。
李秀成和他麾下的高级将领们进入苏州城后,很快就爱上了苏州,爱上了苏州完美臻至的饮食起居。
相传,有个太平天国高级将领来到苏州后,大有感叹地说:南征北战这么多地方,到这里才尝到享乐的滋味,我们如不好好地玩乐一场,那真个是空活在世上一场了。
李秀成来到苏州后,就被糖衣炮弹打中了。他经不起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追求起享受、舒适和安乐。
农耕社会的基本生活就是衣食住行。太平天国军事领袖都很重视官级、地位,稍有得意,就要显示阔气、威风、盛气凌人于众,特别表现在住宅、出行和帽饰等细节上。
太平天国诸王和高级官员,都很讲究自己的官衙住宅。李秀成原本在天京明瓦廊 已建有王府,那是在封爵合天侯时的住宅,后来随着官爵和权力的递升,他在原地不断向左右侵占,扩充门户,但还不够,在附近一里许,又由兄弟李明成做监工,从各处征用能工巧匠,另新筑了王府。
李秀成非常注重忠王府的建造。王府是一个人地位、声誉的象征。
占领苏州后的第三个月,李秀成就动用了几千名工匠,以拙政园(此为苏州四大名 园之首)为本位,划入左邻右舍改装、扩充,打造为奢侈绮丽的忠王府。建造忠王府,日 日夜夜,造了三年,直到苏州城沦陷还没有完全竣工。它规模巨大,富丽堂皇,美轮美 奂,足可以同时住居几家豪门富宅,以至见过世面的李鸿章见到后也不得不称它是“琼楼玉宇,曲栏洞房,真如神仙窟宅”。
轿子是古代和近代的交通运载工具,在清代,官员们外出多是乘轿。太平天国官 员们也喜欢乘轿,访客礼拜乘轿,行军作战也多有乘轿的。李秀成也不例外。据抄本 《蒙难纪略》称,他封忠王后,财大气粗,出行时仪仗队多达几千人,而早期东王仪仗队 也只有五六百人,护卫参护五百,为早期天王参护二十人的二十五倍;所乘黄呢大轿, 用轿夫五十六人,而早期的天王为六十四人,东王为四十八人,清朝总督、巡抚等一二品官阶仅八人。
李秀成的头饰,也非常讲究。
英国人呤喇曾写生过李秀成服冠服像和常饰像,他说忠王“头戴着普通式样的赤红头巾,加上他所持有的一种便装的头饰,计有缀在额前的一颗大的珍贵的宝石,另外八颗珍奇的圆形金质雕牌,每四颗一排 分列于宝石两旁”。
李秀成从小受到儒书启蒙,附和风 雅,也爱读书,他没有执行洪秀全焚烧 书籍的诏令。苏州忠王府皮藏有线装 书几十万卷,其中多有孤本,也有不少 名帖名砚。其古砚就有三百方,很多后 来就成为李鸿章的战利品,带回老家合 肥大兴集。其中有一方是唐颜真卿所 藏的卿云捧日砚,为安徽灵璧产石,方 式长尺,颜色深黝,上有似半球形者,绀 碧色,有金紫光禄大夫颜真卿题款,旁及砚背,刻有黄庭坚、文徵明等题跋。
李秀成在天京忠王府置有不少女 人,她们有名号的称“王娘”。太平天国各王都有众多妻妾,名为王娘。洪秀全、石达开的众多王娘,是以数目字作先后编号的,李秀成的王娘们是否也编号,当可 以类推。凡设王府,必置王娘。后期有权有地盘的军事领袖都有同时拥有几处王府, 如侍王李世贤在溧阳、宜兴、天京和金华;李秀成部将陈炳文封了听王后,也就在嘉兴、 杭州和天京分设有王府。李秀成在苏州忠王府拥有不少女人。李鸿章的孙子李国壤 据先人口碑:李秀成在苏州曾广置妻妾十余人,多非常美丽。其中最漂亮的两个女人, 一个是浙江人,乃某绅士之女, 一个是苏州人,乃某官员的儿媳,都是部下掳掠时不敢 自用而奉献于他的。淮军据苏州后,就照单全部接收,献与李鸿章,因为目标显著,李鸿章怕成为众矢之的不敢受用,就放置于难民局,招领家属认取了。
李秀成很讲究生活质量。苏州忠王府藏有两张宝床,也是李秀成部属掳掠后献与 他的。 一张是象牙床, 一张是沉香床。象牙床四柱用整条象牙支撑,制作精巧,衔接处 天衣无缝;沉香床有如一间华丽小室,四面有窗户可自由启闭。后李鸿章把象牙床带往南京衙门,沉香床带往合肥大兴集老家。
李秀成在苏州有如此的温柔乡,难怪他几次出征,都要匆匆赶回苏州,良有以也。
李秀成贪恋女人,也爱钱财。
太平天国晚期,说得好听的还是奉行金田起义和永安建国时期取诸各级圣库的供 给物,所有大小官员都没有薪俸,这样就为他们制造特权、搜括钱财与建立私衙私家小金库带来了种种方便和理由。
所谓的圣库,就是有权势的官员的财物私库。
李秀成进入江南和苏州后,钱财更多了,甚至遭致了天王及其家族的眼红。
江南和苏州最富裕。李秀成拥有的钱财,部分是从清朝衙门银库转移过来,或是 下级献呈;也有的是以巧立各项名目掠夺来的。如他每年都要做寿,在所管辖的苏州和杭嘉湖等地区,乡乡镇镇都要抽亩摊派寿礼费,街坊商店也得按店面分送例行钱。
上梁不正下梁歪。李秀成的各级部属亦相互攀比,以向上司送礼珍贵为荣。此风 上行下效,愈演愈烈。送礼者往往炫横于道,敲锣打鼓,排起长长行列抬着放置礼物的 桌子前往。礼物既有人参燕窝、金银财宝,甚至还有年轻漂亮的女人。“一物一桌,甚 至献使女于王宫,亦缚如牛羊以进。”(《磷血丛抄》卷四)听王陈炳文镇守浙江嘉兴时,还不满足每次做寿向城乡摊派钱物,在王娘(妻子)生日时亦要勒索摊派。1862年,仅嘉兴王店镇就勒交了贺礼三千两。陈炳 文有多个王娘,是否每个王娘生日都得索礼,史料语焉不详。
李秀成耳朵软,喜欢听好话。不少降人摸清了他的心理,向他献媚求宠。
永昌劣绅徐佩瑗以监生捐得候补道, 是江苏巡抚薛焕的门生,曾举办团练。为 发展队伍,允许佃农参加者可免除两年租 税。他还打造枪船四十余号,招募水勇七 百余名,枪船一律悬挂黑旗以书写姓氏白 字于旗上,且以此纠结其他各家枪船,对 抗太平军。太平军进入苏州水域时,在所 辖方圆几十里,遭徐袭击十余次。强龙不 敌地头蛇。李秀成奈何不了,派忠殿左同 检熊万荃前往招抚。徐佩瑗见太平军势大,也就顺水推舟,设宴款待,与熊结为兄弟,互赠牛羊、绸缎和金珠宝器。徐佩瑗就此 转瞬变脸,竟也蓄发披巾向太平天国效忠。徐佩瑗老奸巨猾,颇识世故,摸清李秀成喜 欢奉迎的软肋,就一意拍马阿谀,固然被李秀成看中,引为知心推腹,任忠殿前检点,旋 封为抚天侯。
徐佩瑗做了太平天国的官,身着李秀成所赐的黄马褂。忽而他嫌官小,又向李秀 成送上白银六万两,由此更得欢心,再升抚天豫。徐家就此大治府第,家门前飘扬着写有“太平天国”名号的青龙旗,俨若一方王侯。
1857年在安徽桐城投奔太平军的地主钱桂仁,此时已成为李秀成的爱将,徐佩瑗 将守寡的姐姐乔装打扮,嫁与钱桂仁;钱桂仁得子,又送去金锁、金项圈、金链条、金银 元宝和大红绉纱为礼品,彼此热络无比。
因为常接触李秀成,在知道李秀成有喜欢少女的嗜好后,徐又花费了几百两银子, 从妓院赎买两名幼妓,认为己女,将她们乔装打扮,献给李秀成。李秀成大为欢愉,旋给徐以管辖苏州长洲县全权,全县各级乡官都由他任免、调遣。
徐佩瑗得以自李秀成处获得地方自治权,形成自己和永昌徐氏家族为主体的独立 王国。在苏南地区,由于李秀成的改制、恢复和重建传统地方行政,保护地主收租,和 地方豪绅等头面人物合作,取得一个暂时稳定的政治格局。类似徐佩瑗之类,还有好几个呢。
李秀成的放手,使徐佩瑗大有进益,他利用职权,搜集、接收全县为太平军将士卷 帘式抄家后集中于圣库的几千幅名家古书画,经过挑选,偷偷地运送到上海存放;还巧 立名目向民间搜括钱财,“秋成后勒谕长邑城乡业主,每亩收租二成”;滥用职权,借太 平天国虎皮,“设局五,逼业主将租簿送到局中,局仅造田单,仍着原催发二成租米,徐 与业主两分之,计数奚万万,而业主所收开销局费每亩不及四五分矣”。而对太平天国 原本采用的征贡,即直接勒索民财,更是拿来我用:
一是设局。直接按门牌号捐收。
二是设卡征税。雁过拔毛,凡过卡即征厘金,与所在地太平天国守官四六分,所谓“徐取四,贼取六”。
三是征收海塘捐。李秀成信任徐,升他做了“海塘主将”。徐凭借此职,“报房到伪 乡官家报单。又户捐四月,每户一月捐钱二百四十文,着各师帅承办督取。每一师帅地方约二千八百千文”(《蠡湖乐府》)。
徐佩瑗巧括民财,仅按亩收敛的税捐就一次性捞到了三十万两银子。
李秀成为稳定苏南秩序,被徐佩瑗之流钻了空子,让他在苏南,特别在他管辖地带,独来独往,天马行空。
当然像徐佩瑗这类人,是不可能与李秀成同心同德的。他是红皮白心, 一心向着 清王朝,即使在李秀成处非常走红时亦与在上海的江苏巡抚薛焕等人秘密勾结,和隐 藏在太平天国内部和拉出去变节了的李文炳、熊万荃、钱桂仁等组成“第五纵队”,伺候时机,发动武装叛乱。
第四节 赶走陈玉成
攻破江南大营陈玉成部是立有首功、大功的,苏南地区攻取也是靠陈玉成和李秀 成、李世贤齐心协力取得的。陈玉成当然要想在苏南有一席之地,李秀成却要把苏南打造为自己独家经营的管辖区。
太平天国倒退了。东王杨秀清时期的天京中央高度集权制,随着东王被杀、天京 内讧,中央权力受到了削弱。到了后期,各个大小军事领袖在战争实践中都懂得有军 才有权,有军才能不倒的道理,而拥有自己和自己家族固有的军队,必须要有供养军队 的财赋、土地。
李秀成直隶的军队经过歼灭江南大营、东下苏常,沿途有了成倍的扩充。他拥有十余万人马。
李秀成的军队和陈玉成的军队,是同时进入苏州的,陈玉成的部将,还先后夺取丹 阳、无锡、江阴、常熟等地。李秀成很讨厌陈玉成部将的介入,担心陈玉成会分尝杯羹。 陈玉成部是当时太平天国中拥有老兄弟最多,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悍的一支大军。 天京内讧后太平天国战胜敌人的重大战役如三河之战、攻破江北大营之战以及此次攻 灭江南大营、东下苏常,都处处有他着力,且起了根本性的作用。可以说,没有陈玉成 军队的全力以赴,李秀成仅以本部人马,是不可能占领苏南诸城的。以太平天国习惯 的那种夺城占城法则,陈玉成要分占苏南大部分地区,至少是他的部将已所占领地区。 他在天京、安庆都设有王府,为了进入苏南,名正言顺,又在常州、苏州建立英王府,发号施令,指挥所部将士。
李秀成以己度人,先作打算,在进入苏州后,就开始排挤陈玉成。他有意在本地民众散布陈玉成部队的暴虐、害民,而自己是仁慈、爱民。
1860年6月5日(四月十六日),李秀成在占领苏州的第四天,就别有用心地于苏 州城乡,“四处贴出告示,略论:本月二十八日,英王将移兵本城,尔等善良之庶民,本无 罪孽,若遭涂炭,事尤可哀。故此,自今日起至明晚止,应速散去,倘若迟滞,待英王兵 至,忠王虽爱惜苍生,恐亦无能为力,等等。适大开苏州六门,放出百姓。盖闻此英王 者, 一向草菅人命,所到之处,不同男女老幼见则必杀,健壮之民,悉令从事。顺之者生,逆之者亡”(程家棠《避难纪略》)。
这类中伤英王出自太平天国高层李秀成的语言,自有很大的杀伤力;当然李秀成 亦全非妄言,陈玉成部和其他多家太平军,如杨辅清、刘官芳等部都不懂得治理民众、安居乐业,反而强制民众从军和服各种劳役。
李秀成因此为自己在民众中留下了爱民的印象。
陈玉成和所部将士为占领苏南流血亦流汗,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苏南这块物华天宝 的富庶之地。当时记载就有:“江阴、常昭两县为英逆麾下攻取,苏省为忠逆独占。陈 逆不慷,每择繁华市镇,多设一卡,归英逆管辖,以资军需。”(华翼纶《锡金团练始末记》)
同患难易,共富贵难。李秀成和陈玉成为既得利益的分配,发生了碰撞和倾轧。
两人的冲突明朗化就在争夺常熟的主持权。
常熟是陈玉成部定南军主将黄文金、大佐将李远继攻占的。黄文金等执行太平天 国传统的征贡和圣库制,搞男营女营,因改变了民众生活方式,引起了社会动荡和民众 怨恨。李秀成就以“统下擅违限期,不先申禀缘故”,责令黄文金率定南军回守原驻地 安徽芜湖,而派心腹慷天燕钱桂仁率同骆国忠、董正勤等前来驻守。李秀成如此调动, 行使苏福省最高统帅权力,不需通知陈玉成,以守将更换,就把常熟控制在自己管辖之 中。陈玉成相当愤懑,“不肯独让主张,亦拨评天福侯逆前来监守。 一应民间事务归钱 逆作主,军令口号侯逆作主,均于今日入城。”(《海虞贼乱志》)“侯逆”,即侯裕田、侯贤 提,在攻取南京、武昌前就参加了太平天国,资历、官爵都高于地主钱桂仁,陈玉成选择 侯裕田,以此压制钱桂仁。钱桂仁奉行李秀成指示,且在多处违制,如组织戏曲班子搭 台唱戏,请僧人做道场;侯裕田坚持太平天国既定方针,加以阻止,甚至亲自出场打翻 香案,赶走僧人。两人常闹得不可开交,还曾同书上奏苏州李秀成、常州陈玉成。陈玉成鞭长莫及,李秀成公开支持钱桂仁所作所为。 一年后,侯裕田被挤出常熟,到天京担任天京水师主将,做一个麾下无战船的乘轿子将帅。
因为李秀成与陈玉成交恶,9月,洪秀全派洪仁玕前来苏州调停。此事连基层也传 遍了。时人有记:“八月间,伪天王弟洪军师到苏,即调停英忠二酋误会也。贼中互相 猜忌如此,然忠酋外柔内刚,深得民心;英酋恃勇而骄,人皆惮之,江南无立足之地。”
(《锡金团练始末记》)
洪仁玕本因陈玉成支持自己的改革引为同志,但此时正拟与李秀成商定联络外国友人进攻上海事宜,为促使李秀成能顺利东征上海,竟然袒护李秀成。
陈玉成的部队在苏南以征服者姿态,本着纳贡对民间勒索,这在新区颇为地方民 众反感。李秀成却改变了传统的勒索,而与地方各界合作,尽力解除、减轻社会动荡,给民众有安身立命之处。因此颇得民心。
相形见绌。陈玉成不得人心,不得民心。
陈玉成又心挂两头,因为安庆危急,不得不陆续撤走刘昌林、赖文光等随征苏南的 主力部队,不少攻取驻守的县镇也只得主动放弃,交由李秀成部队接管,之后只留有贴 近天京、属于天京省的丹阳城,由族叔陈时永镇守。
1860年9月,陈玉成无奈要离开苏南,返回安徽战场。离前,他曾亲赴苏州,与李 秀成晤面。有史料称,他是为“会商大计”,要李秀成迅速组织西征大军,实施解救安庆的计划。这是继洪仁玕来苏调停后的事。
李秀成在忠王府隆重款待陈玉成,但双方谈得甚不融洽。李秀成无心即赴天京上 游,引起陈玉成不满。据《磷血丛钞》称:陈玉成“至苏之日,忠殿设宴相款,予亦在座, 亲闻其语,然犹欲小作勾留。酒半,忠府女乐八人,来相侑觞,即令伴宿。天未曙,忽传 令拔队去,语忠殿侍人云:寄语尔主,吴中女兵,势不可当,欲建事业,其速去苏,我不及面语尔主矣。”
黎明,陈玉成不辞而别。李秀成独霸苏南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李秀成颇有城府,头脑比他简单的陈玉成,实际战斗经验虽比他丰富,但于政治舞 台、人际复杂关系处理,就差得多了。李秀成赶出陈玉成,正是农民私欲的既得利益的不断膨涨的表现。亦即同时代的太平将帅黄文英对他的批评写真:顾己不顾人。
从此两人的友谊走进了死胡同。
他们都是近代农民。近代农民领袖在造反取得某些胜利时,都摆脱不了这条规律: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可是,过去若干有关李秀成和陈玉成传记都是非常认真地写实两人牢不可破的友 谊。其中较早也颇受后来太平天国史学者们所注意的是1923年王文濡编写的《太平 天国野史》,说陈玉成“在军中与李秀成独相得,洪仁玕倾轧秀成,玉成每调解之,玉成 死,秀成闻之,叹曰:吾无助矣”(《陈玉成传》)。“阴指秀成为叛逆,而出之于江苏,秀成 将行,叹息曰:英王死,吾无以自介于干王矣!先是秀成攻苏州,城全克,仁玕忌其功, 为天王作事谕秀成……陈玉成自安徽驰书止之,秀成始得克江苏。仁玕又尝以外交家 自命,以寄书招白齐文,欲任以军事……秀成建议白齐文浮滑不可持,实无战才。仁玕 怒斥秀成通敌阻大计,欲诛之,玉成复为介之,固得免。玉成,仁玕之妹婿也,有功于仁 玕;仁玕信之,故秀成云然。”(《洪仁玕传》)此书还参照传统文化忠佞之争故事,编造李 遭毁害,赖陈相护,以至还不惜于陈玉成被俘、与清人裕朗西论评太平天国将才,故意 在字里行间添上原来没有的李秀成名讳,“乃举太平朝诸将以绳之,则曰: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李秀成差可耳”(《陈玉成传》)。
此后半个世纪的许多太平天国史著作凡涉及陈玉成和李秀成关系,多循此为据, 誉美这是农民英雄一种无可伦比的德行,同气相求的阶级友爱;并称之为两人合作则 天国存,两人分道各自为战则天国危。它还见自某些戏剧,如20世纪40年代初风行大 后方的话剧《忠王李秀成》(欧阳予倩著)。也有以陈李真挚友谊作插曲的,生动地写明 李秀成听到英王因天王封锁长江,致使被迫北走寿州被俘而悲愤失去了“好兄弟”。这种叙述和描写,是有悖于史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