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水由西向东,横贯于秦都咸阳城北,千年淌,万年流,冲刷着历史的岁月和人间的悲欢,也辉映着时代的更迭和崭新的历程。
渭河北岸,仍有依稀可辨的往昔的咸阳城垓。公元前384年,秦灵公的儿子秦献公由河西回国后,杀死世子和他的母亲,登上王位,在栎阳筑城并建都。
公元前361年,秦献公去世,二十一岁的儿子秦孝公继位。到公元前350年,秦孝公派人修造咸阳城,筑起了公布法令的门阙,秦国迁都到咸阳。
秦孝公的儿子秦惠王、孙子秦武王都定都于咸阳。
公元前306年,武王病逝,此时秦昭襄王在燕国做人质,燕国人送他回国, 他才得以继位。秦昭襄王仍沿袭先王的做法,把秦国京师定鼎于咸阳。
此时的咸阳在潺潺的渭河流水和沿岸白杨绿柳的掩映下,显得更有生机; 坐落在渭水以南而紧靠在城北的咸阳宫,还有那渭南上林苑的巍峨朝宫,显得更加壮观和辉煌。
将子楚安全护送到秦国的吕不韦, 一直生活在安国君给他购买的这所宅第里。 他几乎是足不出户,行动严谨,唯恐过早地暴露他和子楚的关系,于将来踏上 仕途不利。由于安国君和子楚向秦昭襄王俱奏吕不韦之不凡贤才和卓越功绩, 秦王封他为客卿,食邑千户,并赏地五百顷。这使吕不韦为人处事更加谨慎,从 不狂妄。逢年过节,吕不韦都给安国君、华阳夫人、孟姬、子楚等人送去重礼。
子楚及其亲友们一谈起吕不韦,无不交口称赞。
吕不韦深知韬光养晦的道理。 一个人在即将登上政治舞台大显身手的时候,容易遭到他人诽谤。如果过多地抛头露面,突出自己,那么势必引起人们 的嫉妒和排挤。所以,除了必须参加的例行朝会外, 一般场所人们很少见到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珠宝巨商,他深居简出,尽量回避众人。
在秦王、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的关心下,吕不韦早就应该把父亲、妻儿等家 眷从赵国邯郸接到秦国咸阳来,何况他已经具备这样的生活条件。但他考虑, 秦王还没有发出谕旨,将子楚夫人赵姬及其儿子嬴政接到咸阳,只是说等到秦 赵和好后再办理此事,因而他就把家眷来秦的事情暂且放置一旁。在这几年空 闲时间里,他坐在自己的书房内,潜心细读《春秋》《左传》之类的书籍。除此 之外,注意观察和分析各诸侯国家之间的政治形势和关系,研究和掌握朝中卿臣的思想动态,以及君臣之间的矛盾,从而耳聪目明,韬略在胸。
吕不韦一度担心他同赢子楚的关系疏远,或者出现子楚对他不信任的状况, 那么他多年的汗水和心血就要付诸东流,整个政治谋划也就无从谈起:不仅是 钱财损失无法弥补,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更难以承受。但他又一想,子楚怎敢毁 了友谊、坏了良心、丧失道德呢?一旦让安国君、华阳夫人知道子楚是一个不 守信义、不讲道德的人,他们怎么敢让这种人当他们的世子、将来有朝一日还当太子呢?这么一想,吕不韦觉得子楚是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吕不韦想到更深一层,单凭金钱和关系上位的卿臣大夫,是不能满 足胸装天下的国君之需要的,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勤奋好学,善于动脑,用自己的才智去战胜一切困难,方可赢得政治舞台上的一席之地。
在吕不韦的意识深处,除了自己苦读苦学、增长才智外,还利用子楚来访 的机会,谈些国家大事,教子楚一些理政方法,以尽太傅之职责,使其开阔政 治视野,提高理政能力,既能得到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的宠信,又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身为王孙的嬴子楚,非常感激吕不韦这位恩师,他对吕不韦更加信赖和尊崇了,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越来越融洽了。
一天下午,赢子楚来到吕不韦宅第,约他去城外散步聊天。吕不韦答应了。
这恰是六月三伏的天气,大地被酷日暴晒得干燥灼烫,空气几乎停止了流 动,没有一丝微风。他俩来至渭水南岸,沿着水流方向,自西向东,徜徉在林荫蔽日而又一望无际的岸柳林带的大道上。顿时,那种酷热难熬的感觉没有了。
吕不韦发现子楚满脸忧愁,似有难言之隐,委婉地问道:“王孙,您的身体是否有些不适?”
子楚摇了摇头,但停下脚步,打了个唉声。
与子楚命运紧密相关的吕不韦, 一见子楚如此神情,急忙催问了一句:“王孙,你我心心相印,难道还有什么不便说的话吗?”
“恩师,我把您请到外边来,就是为了向您请教哩!”
“王孙言重了,请您直言!”
“父亲、母亲多次嘱咐我,让我当心一人,千万不能惹了他。”
吕不韦心里知道子楚说的是谁,肯定是丞相应侯、魏人范雎。但不能主动说出范雎的名字,吕不韦问道:“您说的是…… ”
“丞相范雎。”子楚直言说出,“此人权倾朝野,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宫廷内外无一人敢惹。这让我该怎么办呢?”
吕不韦沉思了一会儿。首先向子楚分析了范雎羽翼丰满的经过:原来是魏 国人的范雎,因同须贾出使齐国,受到齐襄王的赞赏。回国后,须贾将此事报 告给魏国丞相魏齐,魏齐听后大怒,就命令左右近臣用板子、荆条抽打范雎, 打得范雎肋折齿断,便将其扔至茅厕。后来,范雎在魏国人郑安平的帮助下, 随同秦国使臣王稽潜逃到秦国。由于王稽的大力举荐,秦昭襄王开始授给范雎 客卿官职,采取范雎提出的“结交远邦而攻伐近国”的政治主张,于是秦攻打 魏国,拿下怀邑,又夺取了邢丘。范雎更加得到秦昭襄王的信任,转眼间所受 朝廷的信任就有几年了。 一次,范雎趁昭襄王闲暇方便之时,悄悄进言谏奏, 反复陈述利害,终于使昭襄王下定决心废除专权的太后,把丞相穰侯、高陵君 以及华阳君、泾阳君等霸权揽政的人统统驱逐出京都咸阳。范雎则被秦昭襄王任命为相国。同时,范雎还得到封地应城,封号称应侯。
接着,吕不韦向子楚分析了范雎在权力殿堂上的软肋;秦赵长平大战之后, 范雎感情用事,谏言秦王,警惕功臣谋反,害死秦国名将白起;同范雎一起从 魏国逃到秦国的郑安平,由于范雎的推荐,被秦王任命为将军。这次,郑安平 在协助左庶长王龁率领秦军攻打赵都邯郸时,郑安平被赵、魏两国军队团团围 住,情况危急,难以逃脱,郑安平率领两万秦军投降了赵国。对此,范雎自知 罪责难逃,就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治罪。按照秦国法令,举荐官员而被举荐的 官员犯了罪,那么举荐人也同样按被举荐官员的罪名治罪。这样范雎应判逮捕父、母、妻三族的罪刑。可是,昭襄王唯恐伤害了范雎的感情,赦免了范雎;仅仅是个谒者的王稽,也是由于丞相应侯范雎的推荐,得以做河东郡守,没想到王稽竟与诸侯有勾结,因犯法而被诛杀。为此,范雎一天比一天懊丧。
吕不韦对范雎正反两方面的分析,使子楚的心胸豁然开朗,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怎么办,但已经减少了恐慌感。
“王孙,看到了吧,任何事物没有一成不变的,任何东西也没有铁板一块 的,任何权势大的人也不是永远如此。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永远叱咤风云。”
子楚伸手扯下一根柳枝,两手一折,那根柳枝断了。他感慨地说:“恩师,看来权势大的人也会自觉不自觉地犯下过失。”
“所以说,范雎其人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王孙只要碰见范雎,还要 以礼待之,仍需称谓‘范大人’,切不可失礼。台下之人尊崇台上之人,这是一 般百姓都知道的。范雎目前还在台上掌权,我们绝不能做吃亏的事情。”吕不韦 说到这里,透过右侧的林带,朝着南边的秦王宫廷楼阁看了看,说,“对于居住在那里边的人,都不可惹呀!你哪知道谁跟谁又是什么关系呢?”
“对,恩师说得对!”子楚点头赞许,迈步朝前走着。
吕不韦跟在子楚的身后,又补充道:“至于跟范雎保持什么样的关系,依我看,不亲不近,若即若离,这就是前进无障碍,后退可防守。”
子楚止步,转过身来又认真倾听。
“王孙, 一定要清醒地认识到,你我现在还没有真正的政治实力,无论如 何要回避各种矛盾和斗争。像范雎这样已经在政治上显露出来不可调和的矛盾, 要留给他人去解决,你我既不介入,也不议论。在政治舞台上切忌去干那种引火烧身的勾当。”吕不韦在政治上具有独特的见解,但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子楚。
“说得好!多谢恩师指点迷津。”
子楚说罢,同吕不韦朝着前方走去。
他俩走至林荫大道的路口处,正要往南返回城内官舍时,只见迎面驰来一 辆四匹马拉的大车,车上坐着丞相范雎,车后面还尾随着八名侍卫。吕不韦悄 声说:“那车上坐着的人正是范雎。王孙,咱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不要躲避他,但要有礼节。”
“好!你在前面带路。”子楚跟在吕不韦身后,落落大方地向前走着。
在离马车十多步远的地方,吕不韦就主动向前,双手抱拳,大声喊道:“应侯范大人,晚生向您请安!”
范雎一看是客卿吕不韦,后边还有嬴王孙子楚,立即命车仆停下车。
“王孙、吕先生,你们也到渭水河畔乘凉来啦!”范雎早就知道赢子楚和 吕不韦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从不当着任何人议论,总是注意以礼相待。他嘴上打着招呼,身体赶忙蹭下车子。
子楚见范雎已经下了车,亦上前施礼:“范大人,您好!”
“岂敢岂敢!王孙,在下愚臣范雎向您请安!”范雎几乎是与子楚同时抱 拳搭躬,这在往常是不曾有过的。因为范雎的职位仅次于秦王和王后,此时的
子楚与其地位还相差很远。
他们彼此之间寒暄了一阵,范雎说自己是去渭河堤岸林间大道上乘凉,而后上车离去。
说心里话,子楚碰到范雎觉得很别扭,叹了口气,说:“唉!偏偏碰到了他。”
“没关系。范雎奈何不了您!”吕不韦劝说子楚。
“恩师,咱们两个在一起,我怕您受影响。”子楚担心地说。
“王孙,您不要管我,反正范雎也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再说,我是您的太 傅,咱俩在一块儿也是常理嘛!”吕不韦往南走着,又看到那片红砖绿瓦的宫 宇,胸中有数地说,“您可知道,朝廷和后宫有多少人都在怨恨范雎这位权高势大的丞相呢!”
“范雎是否意识到这些?若是在从前,范雎可没有这样的礼节。”子楚回头望了望那远去的范雎车辆。
“嗯,王孙的看法不无道理。”吕不韦同意子楚的见解,但又深究一步,“一 个人在权势极其显赫的时候,应该预测到危机和不幸将至。范雎这种人,何况 还犯有许多罪孽和过错,怎能逃脱危机和不幸呢?最佳选择是,范雎见好就收,辞去一切职务,在秦国方可落下一个善始善终的结局。”
“范雎能这样做吗?”子楚打心底希望这位相国及早下台。
“或者范雎是一位识时务者,或者有一位门客给范雎拨开迷雾,这也许就能促使范雎走出险恶之境。”吕不韦说这番话,似乎看出范雎将要走这一步棋。
他俩走到奔往宫区和市区的三岔路口处,就告辞分手了。子楚去往自己的宫院,而吕不韦沿着市区街道,返回自己的宅第。
范雎的结局,未出吕不韦所料。
范雎一直把持着治国大权,然而这种大权直到燕国人蔡泽来到相府拜访他的那一天才准备抛弃。
胸怀大志的蔡泽,曾周游列国从师学习,确实学得了一些治国之道,从而 向大小诸侯谋求官职,但没有得到信任,还是在燕王喜那里得到一个官职,虽 说是腰系紫色丝带,手抱黄金大印,吃着米饭肥肉,住着深宅大院,但非是掌 握国家重要权柄,所以他不甘心在燕国待下去。他离开燕国到了赵国,没想到 被赵国赶了出来。随即前去韩国、魏国,偏偏被强盗抢走了锅鼎之类的炊具。 这时,他听人说丞相范雎举荐的郑安平和王稽都在秦国犯下大罪,范雎深感沮丧,便向西来到秦国。
蔡泽到达咸阳之后,打听距应侯府较近的客栈设在什么地方,恰巧遇见应 侯府的一位差人,把他直接领到距离应侯府不远的一家豪华客店里。他住下后, 就对客栈掌柜和那位差人说:“我在燕国有一位好友,他是能掐会算的神师。神 师告诉我说,西方秦国的丞相应侯范雎将要面临灭顶之灾,如果有人搭救的话,尚能幸免, 一旦耽搁时间过久,灾祸可就不能避免了。”
客栈掌柜是范雎的亲友, 一听这话心里很着急,慌忙问道:“先生,不知何人能够搭救应侯?”
蔡泽看了看掌柜和差人,极其神秘地说:“二位,应侯的灾祸只有我能帮他消除,但不能往外乱传,你俩只能去告诉应侯一个人,包括他的家人也不许说。”
“先生尊姓大名?”客栈掌柜抱拳问道。
“在下燕客蔡泽也。”蔡泽抱拳还礼道。
“蔡先生,您先住下,好好歇息歇息,待我俩禀告应侯之后,再来请您去相府。”掌柜说完后给蔡泽沏了一杯香茶,转身拉着那位差人急急忙忙离去了。傍晚,客栈掌柜从丞相应侯府回来了。
掌柜满脸愁苦和懊丧,走进蔡泽的住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掌柜没有见到应侯吗?”蔡泽不知其因,询问道。
“见是见到了。可应侯突然病了,实在不能会见客人!”客栈掌柜胡编了一个理由。
蔡泽听后琢磨了一下,估计范雎是不想见他,大有可能说范雎面临灭顶之 灾使其产生反感,若不然掌柜怎么去了大半天才回来呢!至于掌柜说应侯突然患病,很显然是掌柜自己编造的理由。干脆,给他个一针见血!蔡泽肃然说:“应侯既然对我说的话反感生厌,不想同我会面,我只好回去了,而他面临的灭顶之灾,我也就不管了。”
“不不不,应侯绝不是这个意思!他确实病了。”客栈掌柜急忙劝解,并亲 自给这位燕国客人倒上热茶。心里暗想,此人聪慧伶俐,对应侯的心思猜测得非常准确,绝非等闲之辈。
“掌柜,我蔡某人,全是为应侯着想嘛!”蔡泽一见掌柜挽留自己,其实自己也不是真心想走,随即坐在木椅上,呷了一口香茶。
“对,对,说得对!蔡先生积德行善,全是为了应侯着想。”客栈掌柜唯恐蔡泽离去,大有阿谀奉迎之势。
“好吧,那我就再等几天。”
“这才是贤哲!”
“不过,可不能等的时间过久,否则,害了应侯!”
“那是那是!只要范大人的病情一好转,我立即请蔡先生前往相府。”
这天夜里,蔡泽早早就熄灭蜡烛,躺在舒适松软的床上。
蔡泽耐着性子等了整整七天,也不见掌柜回信,看来不动真格,范雎是不会接见他了。
这天晚上,客栈静悄悄的。
装着满腹心事的蔡泽,实在感到闷倦,信步走到院内的花圃草坪处。忽然,看见掌柜从大门口方向走进来,蔡泽快步迎了过去。
范雎迟迟不表态接见蔡泽,闹得掌柜没有办法,只好躲避蔡泽。今天不凑巧,偏偏在院里与蔡泽相遇,也只好上前打招呼了。
“掌柜,你也不用为难了。”蔡泽虽然是安慰对方,但口气还是强硬的,“我 已经想过了,准备去拜见秦王,陈述应侯的所作所为,秦王必定使应侯处于困境,还得剥夺他的权位!”
“蔡先生,您先别着急,我明天早饭后再去相府,看看应侯的身体怎么样,争取让他尽快与您会面。”客栈掌柜担心事态发展严重,急忙表态。
“那好,我再等一天。”蔡泽答应下来,又怕范雎耍滑头,遂补充道,“要告诉应侯,这是最后一天!”
“蔡先生,我记下了。”客栈掌柜转身朝院内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客栈掌柜匆匆忙忙赶到相府,走进范雎的卧室,搭躬禀 告:“范大人,燕国来的宾客蔡泽,是见识超群、极富辩才之士。由于您多日不见他,他准备去见秦王…… ”
“他想干什么?”范雎听后不由得心中一惊。
“他说他只要一见秦王,秦王必定使您处于困境而剥夺您的权位!”客栈掌柜如实转告。
范雎听罢冷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说:“蔡泽好大的口气!他哪里知道,五 帝时代的事理,诸子百家的学说,我是都通晓的;许多人的巧言雄辩,我都能折服他们,这位燕国宾客怎么能使我难堪而剥夺我的权位呢?”
“范大人,我看您还是见见他,千万别让他去见秦王,免得给您添麻烦。”
客栈掌柜还是很信服蔡泽, 一再恳请范雎。
范雎思考了一下,说:“你先回客栈,告诉蔡泽,我马上派人召他进相府!”
“太好啦,我这就回去。”客栈掌柜向范雎搭躬告辞,转身走出相府。
相府的两名差人登门,请蔡泽去相府叙话。
范雎坐在客厅里等候这位来自燕国的不速之客。蔡泽进得客厅,只向应侯 作了揖,什么话也没说,就坐在那把空椅子上了。范雎本来就不痛快,等见了蔡泽,看他又如此傲慢,便质问道:“你曾扬言要取代我做秦相,可曾有这种事?”
“有的。”蔡泽回答道。
“让我听听。”应侯说。
“你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啊!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 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自动退去。人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很健壮,手脚灵活,耳聪目明,心神聪慧,这难道不是善辩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吗?”蔡泽道。
“是的,这没有错。”
“以仁为本,主事正义,推行正道,广施恩德,在天下实现自己的志向,天 下人拥护爱戴而尊敬仰慕,都希望他做君主,这难道不是善辩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吗?”
“是的,这也没有错。”
“位居显赫,治理事务,使其各得其所;活得长久,平安度过一生而不会夭 折;天下都继承其传统,固守其事业,永远传下去;名与实相符完美无缺,恩泽远施千里之外,世世代代受人称赞而永不断绝,与天地一样长久,这难道不是推行正道、广施恩德而为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吗?”
“是的,这还能有错!”范雎对蔡泽所述之理,似乎不以为然,几乎蔑视地说,“哼,汝之所陈这些常规,恐怕连三岁顽童也都知晓吧!”
“应侯,您早就知道,秦国之商鞅、楚国之吴起、越国之大夫文种,他们的悲惨结局也可羡慕吗?”蔡泽故意拉长声音。
范雎知道蔡泽要用这些名人的命运影射自己,便狡辩地说:“我看应该羡 慕。公孙鞅奉事秦孝公,终身无二心,为秦国拓疆千里之遥;吴起奉事楚悼王, 坚持大义不躲避灾难,促使君主成就霸业;大夫文种奉事越王,君主即使面临 断嗣亡国,仍竭尽全力挽救而不离开,越王复国大功告成。三人虽然未得其死,但大丈夫视死如归,名垂后世!”
“应侯所言差矣!”蔡泽摇头叹道,“君圣明,臣贤能,天下之大福;君明 智,臣正直, 一国之福气;父慈爱,儿孝顺,夫诚实,妻忠贞,乃一家之福分。 然而比干忠诚却不能保住殷朝,子胥多谋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可是晋国 大乱。这些都是忠诚的臣子、孝顺的儿子,然而国家灭亡,天下大乱。究其原 因,是由于没有明智的国君、贤能的父亲听取他们的声音。现在看来,商鞅、吴 起、大夫文种的确是贤能之臣,但他们的国君是错误的。所以世人称说这三位 先生虽建立了功绩却不得好报,难道是羡慕他们不被国君体察而无辜死去吗? 如果用这种被害之法才可以树立忠诚美名,那么微子就不能称为仁人,孔子不 能称为圣人,管子也不能称为伟大人物了。人们要建功立业,难道不期望功成 人在吗?性命与功名皆能保全的,方为上也;功名可传而性命不能保全的,则为次也;名声被人诟辱而性命得以保全的,乃为下矣。”
“讲得好!讲得好!”范雎倾听蔡泽说到这里,连声称赞。
“应侯,您的人主慈爱仁义信任忠臣、厚道诚实不忘旧情、情义深厚不弃功臣等,比之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又如何呢?”
范雎不便回答,沉思片刻说:“未可知也!”
“功劳显扬于万里之外,声名灿烂流传千秋万代,在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吴起、大夫文种来怎么样呢?”蔡泽又问道。
范雎沉默良久,又回答道:“自愧不如也!”
“您的人主亲近忠臣、不忘旧情,恐怕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您的功绩以及受到的信任、宠爱又比不上商鞅、吴起、大夫文种,可是您的官职爵位显贵至大、自家的富有已经超过了他们三位。俗话说,‘太阳升到正中就 要逐渐偏斜,月亮达到圆满就要开始亏缺’。事物发展到鼎盛就要衰败,这是天 地间万事万物的常规。如果您不思急流勇退,以求自我保全,恐怕您遭的祸患要 比他们三位更惨重。现在,您的怨仇已经报复,恩德已经报答,功名利禄超过了任何人,但您却没有应变的谋划,岂不是太危险了吗?是进是退,望君三思!”
“听罢先生一番长谈,我如梦方醒,如人所云,‘有欲望而不知道满足,就 会失去欲望;要占有而不知道节制,就会丧失占有’。承蒙先生教诲,我一定恭听从命。”范雎抱拳搭躬,将蔡泽让到上座,亲自给这位燕国贤士倒水。
天近晌午,范雎还把蔡泽让到餐厅,共进午餐,享用美酒佳肴。
几天之后,范雎上朝,拜谒秦昭襄王。
昭襄王对范雎这位十余年的相国非常尊重,不论是书谏,还是面奏,都注意倾听和采纳。今天,昭襄王主动询问道:“范爱卿,不知你有何本欲奏?”
“大王,愚臣最近结识一位从山东过来的客人,名叫蔡泽,此人学识不凡, 能言善辩,对三王的典事、五霸的业绩以及世俗的变迁,他都了如指掌。我见 的人多了,还没有谁能赶得上他,就连我本人也自愧不如。”范雎貌似胸怀大度,热忱推荐。
“噢!如此贤士,应如何对待呢?”昭襄王听后,颇感兴趣。
“大王,愚臣不敢妄言。”
“爱卿直言,不必多虑。”
“那好!我斗胆荐贤,秦国大政完全可以托付给蔡泽先生!”
昭王思索片刻后,问道:“范爱卿,蔡泽现住何处?”
“回大王,蔡泽现住在相府客栈。”范雎伏首躬身道。
“你亲自去客栈,传达寡人之口谕,让蔡泽明天上午到义贤殿。”昭襄王大喜。
“遵旨!”范雎握拳告辞,转身快步离去。
晚上,卫士们手提灯笼,跟随范雎,赶到相府客栈。范雎独自去到蔡泽的 住室,传达昭王的口谕。蔡泽听了,急忙向应侯拜了两拜,并说日后一旦荣任,必定真心报答。
翌日清晨,蔡泽吃罢早膳,急急忙忙赶到义贤殿去了。
已经在义贤殿等候的秦昭襄王, 一见燕国贤士蔡泽走进殿来,便欠身离开御座,并让黄门给他赐座。而后询问,当今应怎样对待各诸侯国?蔡泽从分析各诸侯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现状入手,提出了“先近后远、先弱后强”的吞 并政策。昭襄王闻之,心中大喜,当即授给蔡泽客卿职位。蔡泽叩谢王恩, 一再表示,绝不辜负秦国对他的期望。
从此,聪明的范雎托病请假,不再上朝理政,整日待在家中。昭襄王多次派 人到应侯府探望,望范雎早日康复,履行相国之职。范雎理解昭襄王的心意,但 一直躺卧在床,说啥也不去上朝了。 一个月后,请求送回相印。昭襄王考虑到 范雎对秦国有功,又是任相十余年的老臣,还是竭力让范雎执事。范雎仍称病重,昭襄王无奈下诏,免掉了范雎的相国之职。
丞相官位空缺,这对客卿蔡泽来说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蔡泽 装作若无其事,每当上朝议政,从不谈论此事。昭襄王初次召见蔡泽,就很赏识 他的谋划,再加上近日来观察他理政勤奋、处事恭谨,又在义贤殿召集群卿,当众任命蔡泽担任秦国相国。
蔡泽终于如愿以偿,时间不长,昭襄王又赐给他封号,纲成君。但没想到 任相仅仅数月,就有人恶语中伤,说他是燕王派来的奸细,等把情报彻底弄到 手,他会悄悄地离去的。这种压力本来就够大的了,可昭襄王偏偏得了病,不 能上朝理政。唯一信任和支持他的就是秦昭襄王了,这棵大树一旦倒下,他怎么还能在朝为相呢?他的心情沉重极了……
在此期间,太子柱安国君的肺心病又复发了,体质比以往更衰弱了。即位亦难!
这天,不是上朝议政的日子,蔡泽待在相府里看书解闷。忽然,守门卫士来报,说是客卿吕不韦前来拜见。
蔡泽听说是吕不韦来了,不由得心头荡起希望的涟漪。来秦国之前,他就 听说过吕不韦与嬴子楚那种微妙而又密切的关系,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对吕不韦也不同寻常,既赏识又器重,否则昭襄王也不会授予吕不韦客卿官职的。
将来安国君即位,只要吕不韦在安国君面前说句好话,那么他的相位大有可能保住。
想到这里,蔡泽放下相国架子,亲自到府门外迎接吕不韦,并请进款待高级朝官的中堂内。
二人寒暄过后,吕不韦开门见山地问道:“大王已经病卧榻上多日,确实危在旦夕,不知丞相有何打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蔡泽一下子难以回答。蔡泽顿了顿后说:“大王病重,愚臣不安。至于我个人,还没顾得上想什么!”
“丞相,您可曾听人说,应侯让相位于您,他的诸多门客和部下卿臣是多 么恼恨于您,因而他们在宫廷内外,广泛散布您的谣言恶语。在这么多的对头面前,丞相有何对策呢?”吕不韦又一次问道。
蔡泽只是摇头叹息,无话可答。
“丞相,您尽管为秦国建立殊勋,但是一朝君, 一朝臣。这个简单道理,您 不会不理解吧!如果安国君登上王位,您的相国职位还能保住吗?”吕不韦再次提出疑问。
蔡泽被问得再也坐不住了。原打算托付吕不韦在安国君面前疏通疏通、美言美言,看来这是完全不可能了。
吕不韦心里清楚,昭襄王若是驾崩,安国君体弱多病也是难以继承王位的, 那么用不了多久,赢子楚就有可能登基入位。他为了扫清障碍,给自己腾出位 置,以便扶子楚即位,及早干一番伟业,不顾一切地向蔡泽发难。他又向蔡泽提出质问:“丞相,您当初给应侯提出那些问题,难道您就不记得了?”
“吕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是劝我效仿应侯,把丞相职位禅让于他人!”
蔡泽忍着刀绞般的心痛,说出了关键的这句话。
吕不韦一看,即将达到目的,没有正面答话,而是婉转地说了一句蔡泽曾 经说过的话:“人们要建功立业,难道不期望功成人在吗?性命与功名皆能保全的,方为上也!这,才是善始善终!”
蔡泽沉思良久,道:“愿听大人赐教。”
“诚望丞相海涵,晚生妄言一二!”吕不韦欠身站起,抱拳作揖道,“一是丞 相让出相位,此乃避开风口浪尖,并非全部退出朝政;二是丞相辞相后,尚可保 留封号纲成君,继续享用所封之秉邑,照样传嗣子孙后代;三是丞相具有雄才睿 智,即使不再任相,安国君也会照样任用,满朝文武将会比从前更加尊重和爱戴您!”
“多谢大人教诲!”蔡泽拱手谢道。
“岂敢,岂敢!”吕不韦急忙搭躬,并恳请道,“晚生日后如果陷入迷途,尚请丞相及时点拨和指教。”
“那是一定!”蔡泽谦逊而又诚恳地说,“蔡某愿意与大人结交,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吕不韦已召来一千多名宾客贤士,以备将来报国之用,像蔡泽这样的贤士 在整个秦国也是罕见的,他当然愿意同蔡泽结交了,便极为诚挚地说:“丞相器重晚生,焉敢不从?!”
蔡泽与吕不韦相互拜了两拜。
吕不韦一见目标已经达成,马上搭躬告辞。
蔡泽又亲自将吕不韦送至府门外。
好一个商贾吕不韦,怎么竟会如此精通时务?!将来秦国的朝政权柄一定会被吕不韦掌握在手。现在与吕不韦结了交,将来也有了依靠。
想到这里,蔡泽心里豁然开朗,精神也轻松了许多。
躺卧在病榻上的秦昭襄王,终于批准了蔡泽辞去相国的请奏,但仍保留其 侯爵封号和封邑。昭襄王本想物色一名称职的丞相,但因病魔缠身,已不能完成此事了。
公元前251年八月十五日夜晚,凉风阵阵袭来,王宫坠入冷清之中。昭襄王 拖着病体,在后妃、宫女们的陪伴下,到六角凉亭下赏月。可是不到半个时辰,昭襄王忽然张大了嘴,伸出了长长的舌头,流下黏黏的唾液……
就这样,在位五十六年而享年七十四岁的秦昭襄王,与世长辞。
秦国王宫举办大丧,延续一个多月。其他六国和边疆诸多小国皆派使者前来吊唁。太子柱扶着病体,强打精神,接待朝官和使者。
这一年的秋季,已经白首之年的太子柱安国君,总算摆脱了父王漫长的权力光芒照射,登得大宝,掌管秦国国政,是为孝文王。
孝文王登基后,追尊生母唐八子为唐太后,与父亲秦昭襄王合葬一处;晋 封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同时,立即下诏遣使,去赵国迎接太子妃赵姬和嬴政。
华阳夫人高兴极了,她终于当上了梦寐以求的王后。同时,她和丈夫把子楚拉上太子宝座,当年刻在玉板上的盟约兑现了。
孝文王和华阳王后也是一对重义气的夫妇。他俩没有忘怀曾经施恩于子楚 的吕不韦, 一面下诏册封吕不韦为御史大夫, 一面派使者和车辆,分头前往赵国邯郸和韩国阳翟,迎接其家眷,拉运家产和珠宝。
遗憾的是,即位不到一年的秦孝文王,因长年患肺病,医治无效,就离开人世。孝文王仅仅活了五十二岁。华阳王后万分悲痛,她扶着丈夫的灵柩,哭得死去活来。
子楚极度悲伤,痛哭不止。昔日的异人,今日的太子,怎能不感念自己的亲生父亲呢?!子楚大礼安葬生父孝文王,披麻戴孝达三个月之久。
孝文王遗诏,太子子楚继位。
公元前249年,子楚登位,当上了秦王,是为庄王,他尊华阳王后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封赵姬为王后,儿子赢政立为太子。
庄王君临天下,吕不韦一步登天,甩掉了客卿、御史大夫之职,果真当上 了丞相,并被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称王的子楚还特意为吕不韦修造了一所宽阔而豪华的丞相府邸。
居于万人之上而仅一人之下的吕不韦,终于由一个珠宝商贾登上了梦寐 以求的权力殿堂,完成了自己所拟订的政治远景规划,开始了大展宏图高飞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