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浓云像漫天的大幕,被烈风席卷,翻上涌下,阴森恐怖。忽然,“轰 隆隆”一阵雷鸣,响彻夜的丛莽,只见那枣木棍形的闪电使劲地眨着眼,撕开 漆黑的云幕。冷风抖颤,寒意逼人。继而是滂沱的大雨,倾泻而下。四处漫溢的雨水淌成黑黑的溪流,注入干燥如焚的大地。
战后的邯郸浸泡在茫茫雨海之中。
子楚的宅院,空旷沉寂,除了轰鸣的雷声、哗哗的雨声,没有任何声响。
卧室的窗棂上,闪烁着微弱的烛光。
赵姬和嬴政围坐在红烛前,倾听着外边的风萧雨倾。
忽然, 一阵狂风袭来,打得窗棂作响,燃烧的烛苗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紧跟着,只听窗外“啪嚓”一声怪响,不知什么东西砸碎在院里。
赢政吓得扑向母亲的怀抱。
“政儿,别怕。”赵姬抱着儿子,嘴里虽然这样安慰,心里却有些不安。
“啪嚓!”院内又是一声怪响。
“听,同原来的响声一样。”赵姬竖起耳朵,对儿子说。
嬴政突然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蛮有把握地猜测道:“这是房顶上的瓦,摔在院子里,两次响声,两块瓦碎裂!”
“哟嗬!我儿子年幼,却如此聪明。”赵姬认为嬴政猜对了,高兴地抱起了他。
没多大工夫,房顶上的雨水渗透下来,滴落在地板上。
赵姬放下政,取过一个脸盆,放在漏雨的地方。可是,外边的雨越下越大,
不一会儿,雨水滴落了多半盆。这下可糟啦!肯定是被掀掉两块瓦的房顶处破损了,雨水从那里流渗下来。她只好端起脸盆,小心翼翼地走出卧室,泼到屋子外边去。
回到室内,又将脸盆放到原处,房顶上的漏水仍在滴落。怎么办?是坚持 端来端去,还是立即上房铺上瓦块。她一狠心,冲出卧室,从外屋搬起木梯,走向院子,将木梯靠在房前的墙上,又从墙脚处拾起两块好瓦,转身登梯上房。
电闪雷鸣,大雨倾泻。
“母亲,您要小心!”赢政跑到门前,大声喊叫。
趴伏在房顶上的赵姬,硬是坚持把瓦块铺好。
她一点一点地后退着,把双脚挨到墙头上,又蹲下身子,摸到木梯把手,开始蹭着走下木梯。
太危险了!她的心似乎吊到嗓子眼儿。
风声、雨声、雷声混杂在一起。
“母亲,要小心!”赢政再次呼喊。
可是,她没有听到儿子的喊声。
嬴政听不到母亲的回音,不免心中有些害怕了, 一下子跑到门外,钻入雨中。
老天爷保佑,她终于安全落地。
“母亲…… ”
她一惊,啊!赢政冒雨站在木梯前。
她一猫腰,拉过赢政。湿漉漉的母亲抱起了湿漉漉的儿子。
母子俩回到房间,简直都像落汤鸡一样,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
她赶紧给儿子换好衣服,又帮儿子擦干了头发。而后,她才去换衣服,拔掉簪钗,擦净青丝上的雨水。
过了一会儿,突然,嬴政直打喷嚏。
她一听,坏了,孩子可能是被雨水淋得伤风了。她拿起一块手帕,给孩子 擦了擦鼻涕,又抱到床上,盖上被子。过了一会儿,政又打了几个喷嚏。她将脸颊贴在儿子的小脸蛋上,觉得一阵烫热。
她急忙去点火,给儿子熬了一大碗糖姜水。
当她端来糖姜水的时候,发现嬴政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脸蛋红亮亮的。
病了,果真病了。她心里很难受,儿子有病还不如自己有病呢。她心底暗暗骂子楚和吕不韦:你们跑得利索,像兔子似的没了踪影,抛下我和孩子不管了,我怎么办哪?
她呼叫了一阵儿子,但儿子没吭声。
正要用手摇晃儿子时,只见嬴政睁开了那双又扁又长的眼睛,努了努小嘴,“嗷”的一声,吓了她一跳!
随即,赢政恨恨地骂道:“迟早我会杀了那个吕伯父!”
“政儿,吕伯父可杀不得!”赵姬一听儿子要杀吕不韦,吓得她手一哆嗦,姜水溢流到碗外边。
“怎么杀不得,我长大了就能杀得了他!”嬴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政儿,母亲不是告诉过你吗?吕伯父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咱们的一切都 是你吕伯父给的,包括这房子,你怎能杀害恩人呢?那不是要受天下人的耻笑吗?”她担心儿子幼小的心灵深处扎下忌恨吕不韦的根苗。
赢政眨了眨眼睛,说:“就是怪吕伯父嘛,要不父亲咋会离开咱们哪?”
“唉!你说错了,这正是为了咱们,为了咱们全家,更是为了你!现在你 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她又恳切地向儿子讲道。
“哼!”嬴政还是有些不服气。
“来,政儿,快把这姜水喝下去,要快喝,要猛喝。”她端着大碗,送至政唇边。
“谢谢母亲。”赢政手抓大碗,“咕噜、咕噜”地喝下了这碗糖姜水。
“好,快躺下, 一会儿你出了汗,伤风就会好了。”她放下大碗,扶赢政躺在枕头上,又盖了盖被子。
她脱掉外衣,吹灭红烛,也上了床,同儿子一齐歇息。
赢政患伤风,整整躺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赵姬给儿子请来郎中诊断,煎煮汤药,单做膳食,精心侍候,终于使得儿子病体痊愈。
一天,赢政身体康复后,精神爽悦,伸出小手拉着母亲,说:“母亲,您真好,我长大了一定孝顺您。”
“好儿子,我相信。”她高兴地抚摸着政的头。
“谁要是敢欺负您,我就收拾他!”赢政狠狠地说。
“哎呀,我的宝贝儿子!哈哈哈哈……”她听政这么一说,不由得大笑起
来,别看儿子年龄小,志气够大的呀,她心满意足地说,“对!儿子说得对,谁若是欺负母亲,你就给母亲出气!”
嬴政“呼”的一下,跑到墙旮旯儿取来一根木棍,给母亲耍起来了。
赵姬笑眯眯地看着儿子。
“母亲,这就是‘宝剑’,看谁敢阻挡?”赢政一边耍着木棍, 一边说。 “对!从小就要练武,就要学会舞剑,长大了好有本领。”她鼓励儿子。
“我要让天下人都服从我管!”嬴政还在耍弄那条木棍。
赵姬一看儿子满头大汗,立刻劝止道:“政儿,快歇歇吧,看你都累得流汗啦!”
“好!我听母亲的。”赢政停下手中木棍,像一个小英雄似的站在那里。
赵姬转身到案几前,取过前些日子刻好字迹的竹签,说:“政儿,过来!”
“唉!母亲。”赢政放下木棍,走了过来。
“政儿,刚才你不是说要管天下人吗?只有识了字,才能管天下人。现在,母亲就教你识字。”她拿起其中一个竹签,准备念诵给儿子听。
“识几个字,怎么能管天下人?”赢政翻着小眼珠说。
“读书识字,这是学文;学会宝剑,这是习武。学文习武都得要,只有文 武兼备,才能管理天下事,统治天下人。”她在教儿子识字之前,进行耐心的启蒙教育。
赢政似乎听懂了,朝着母亲不住地点头。
“三皇。”她对着竹签念道,遂又转向政,“念,跟着念。”
“三皇。”嬴政念诵道。
“念三遍。”她又提出要求。
“三皇,三皇,三皇。”赢政复诵了三遍。
赵姬不但教儿子会念,而且还教儿子会写。每认念几个字,赢政必须会写几个字。
隔了一天,她又把“天皇、地皇、泰皇”教给儿子。
隔了两天,她还把“五帝”乃至五帝所含的“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字教给了儿子。
不到一年时间,她教儿子学会了许多字,同时,还尽量把含义讲给儿子听。
赢政五岁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路上遇见几个同龄小孩一齐拥过来,截 住了他。有的骂他有娘没爹,有的骂他是小野杂种,他气急了,还口对骂他们: “混蛋,我长大了宰了你们!”那几个孩子一见挨了骂,觉得不合算,就一块儿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打翻在地。他没有屈服,躺在地上还不住地又踢又 踹。但是他一个人,怎么能打得过那么多人?衣服被撕坏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良久孩子们散去了,他爬起身来,并没有哭,拍拍身上的沙土就回家了。
赵姬见嬴政的衣服撕破了,问他是不是受人欺负啦?但赢政没有告诉母亲实情,只说是和同学摔跤弄坏了衣服。
可是到了晚上脱衣睡觉的时候,赵姬发现儿子浑身是伤,又追问,到底是 怎么回事?嬴政不得不说出真情。她一看儿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泪水扑簌簌地滚落腮下。嬴政看母亲哭了,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儿子牵挂着赵姬的心。赢政上学走了,她在家里放心不下,直到儿子安全回来,她的心才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了地。
有一次,天到傍晚,嬴政还没放学回家,她着急了,赶紧出去寻找。她走 到半路上,正好碰到两个赵国士兵阻拦嬴政。赵国士兵忽而让嬴政叫他们干爹, 忽而让嬴政给他们跪下,嬴政全然不接受,并大骂他们:“混蛋!”只见一位赵国士兵亦怒骂道:“小崽子!”随后又是一拳,把嬴政打倒在地上。
她快步跑上前,从地上扶起儿子。
两个士兵被这位漂亮的少妇勾去了魂魄,惊呆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方醒 悟过来,赵姬领着儿子已经走远。但他俩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追到赵姬、嬴 政的身后,说了些调戏侮辱的话。赢政岂能忍受得了,回头就用牙齿去咬其中 一个士兵的手背,疼得他直叫,正要举拳捶打嬴政,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男人的喊声:“住手!”他俩扭头一看,是平原君府的舍人赵全走来了。
“你们两人不要命啦!没看看他们是谁,他们是秦国王孙子楚的夫人和儿 子。平原君早就向全城军民下达命令,谁若是欺负她们母子,谁就被严加惩
处。”出府办事归来的赵全,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到了。
“小人实在不知,赵大人饶命!”他俩赶紧赔礼致歉,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赵全将母子护送到子楚宅院门前,转身离去。
儿子上学往返途中,经常碰到威胁安全的事情,作为母亲的赵姬非常担心。 她要每天接儿子放学回家,但嬴政说啥也不肯,唯恐坏人侮辱母亲。她非常感 动。没想到儿子虽然年未弱冠,但却懂得如此保护自己。她含着眼泪道:“政儿,你年龄还小,母亲实在放心不下,你若出了事,让母亲可咋活呀?”
赢政知道母亲的心意,但更懂得保护母亲,只要母亲健在,不受他人侮辱,就是自己死了,也心甘情愿。他安慰母亲道:“母亲,请您放心,我是个男儿,谁敢把我怎样?”
她一听这话,破涕为笑,高兴万分地说:“哎呀呀!我的儿啊,你快快长吧,你一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母子俩都笑了起来。
赢政仍然坚持上学,打骂不惧,风雨无阻。
六岁当年,他学习上进,成绩优良,可乡学里有三个八九岁的男生,学习 成绩很差,非常忌恨他这位年龄小的同学。下课后,他们仁把他围在院心一角, 奚落羞辱他,有的说,听说你母亲长得很漂亮;还有的说,有那么漂亮的母亲, 怎么没有父亲哪?……赢政最恨的是羞辱他母亲的人,马上扑过去,用牙齿把 他们仁的手背都咬得流出了血。这次,先生知道了,不问青红皂白,让他伸出右手,狠狠地打了他。他的右手掌心当时肿得老高。
他放学回到家中,右手疼痛难忍,连吃饭拿筷子都非常吃力。但他一声不吭,什么也没告诉母亲。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放学回家着急赶路,几乎是一溜儿小跑。突然,那 三个年龄大的同学追上了他。他明白了,他们是找碴儿报复。双方一见面,他 们就骂他野杂种。他豁出去了,把书袋往地上一甩,就和他们厮打起来,他们 有了经验,把他的脸朝下按在地上,尽量躲着他的嘴巴,以防挨咬。他们骑在 他的后背上,正要举手挥拳, 一个年龄大一些的男孩子跑了过来,两手用力一推,把他们全都推倒在地,紧接着猛一顿挥拳,直到他们仁哭着求饶才罢手。
他感谢这个男孩对他的帮助,并问对方的姓名。原来,这个男孩叫丹,比他年长八岁,是燕国派到赵国的人质。从此,政和太子丹成为好朋友。
每当嬴政放学回家,太子丹就悄悄藏在路旁的大树后边,暗中保护他。只 要有人敢欺负他,太子丹就冲出来,上前解围。甚至有个别大人欺负他,太子 丹也不畏惧,照样挺身相助。除此之外,太子丹还特意给他买帛笔用,买东西吃。政为太子丹的性情刚直、仗义助人所感动,向他表示,长大一定重重回报。
有一天早饭后,赢政背着书袋去上学。他行至途中,碰到一个干瘦干瘦但 个子比较高的男孩子,两腿一叉,两臂一伸,挡住了去路。他左闯右闯,怎么也闯不过去。他一生气,就开口骂道:“干猴儿,快闪开!”
“你敢骂大爷,你知道大爷是谁吗?”那个干瘦男孩比他年长七八岁,当然敢挑衅他了。
赢政不认识这个男孩子,遂又骂道:“反正你不是好东西!” “大爷告诉你,我姓西门,名雨,乃抗秦英雄西门风之子也。”
赢政一听“西门风”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来了,母亲曾对他说过,若不是 因为西门风这个坏蛋,母亲和他就逃出邯郸城去了,便挖苦说:“你父亲明明是强盗,还谎称啥英雄,真是不知羞耻!”
“你个没爹的小杂种,胆敢骂老爹是强盗?”
“你也没爹了,你是个小野种!”
“我父母怎么也比你父母强多了,你父亲逃跑了,你母亲是锦香院的女子,全城谁不知道!”
啊!母亲是青楼女子!他好似被对方击了一棍,那颗自尊自强的头颅一下子蒙了!
他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回跑,没有去上学。
但是,他也没有回家,而是穿过几条胡同,绕过西大街,跑到城西郊外去了。
金秋过后,天高云淡。纵横阡陌的绿色原野不见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 一片荒芜景象。路旁的一棵棵果树,竟然消失了大部叶片,那种无花无果又无 叶的枝干显得更是没有生气。长在壕边沟坎上的青草已经半绿半黄,然而生命力极强,它们遵循着春生秋灭、新陈代谢的规律,永永远远地存活下去。
趴在丘陵荒坡上的赢政,把书袋甩得老远老远的,似乎再也不想去读书 了。他嘴里嚼着一根枯草棍儿, 一把一把地拔出黑褐色的湿润草根。他的脑子 很乱, 一时理不出头绪,他既恨父亲,又恨母亲,他们给他带来这么多的耻辱和心酸,使他生活得如此艰难和痛苦……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想着想着,赢政不禁鼻孔酸楚楚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草坡上。 他哭了,但觉得这种哭泣还不足以发泄内心的苦闷,索性坐起身来,面对着茫茫旷野,哇哇大哭。
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使他猛地站起身来,他突然大吼一声:“啊——”这 声音如同装在炮膛的火药被击发而炸裂,他的满腔怒火立即迸发出来。他想象 着,他越来越快地长成大人,变成一位英勇威武的大将军, 一只手叉在腰间,
另一只手挥舞着宝剑,指挥身后的千军万马,向前面的坏人冲去,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突然,他身后回荡着一个喊声——
“政儿——政儿——政儿—— ”
这喊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回头一看,是母亲寻觅他跑到郊外。
“政儿,政儿!”赵姬跑得两腿有些发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政儿,政儿,你,你怎么,到这兒来啦?”
赢政仍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也不吱声。
赵姬从沟谷里拾起儿子的书袋,登上丘坡,气喘吁吁地说:“政儿,天这么晚了,放学怎么不回家呀?”
一天没有上学的嬴政,听到母亲的问话,没有表现出内疚和惭愧。但他还是没有作声。
“政儿,你咋啦?”赵姬觉得很奇怪,政儿怎么会这样呢?
她趁着夕阳光辉的映照,仔细打量自己的亲生儿子——
兒子的面孔木呆呆的, 一双扁长的眼睛没有什么光亮,两颊却挂着几道清晰可辨的泪痕,嘴角紧紧地闭拢着,呈现出一副忧郁和压抑的神情。
她马上猜测到,兒子一定又受人欺辱了,她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安慰道: “政儿,母亲知道你被人欺负,受了委屈,但咱们势單力薄,怎能斗过人家,还必须忍耐呀!”
她哪里知道儿子的满腹心事?
嬴政从来不怕外人欺负,甚至挨了打,受了伤,也不掉一滴泪,不喊一声疼。 可是最最难以忍受的是外人说他母亲是青楼女子,青楼女子在人间谁还瞧得起, 青楼女子的儿子一辈子也别想翻过身来。他越想越气,母亲你干什么不好啊,怎么偏偏去当青楼女子呀?他一下子将母亲的手从头顶上推开,并夺过书袋……
赵姬顿时愣住了!
兒子降生以来,头一次对她不恭不敬。以前,儿子对她都是有礼有节,别 看他年龄小,却懂得恭维和孝順,母子俩心心相印,相依为命,这种母子之情是在艰苦的环境中培育起来的。他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呢?
她抬头一看,贏政拎着书袋,独自步下丘坡,朝城内走去。
她不想喊他了,默然无语,悄悄地跟在儿子的身后。
回到家中,她将烧好的饭菜端来,又拿来一只碗、 一双筷子,让儿子吃晚饭。政跑出去了一天,肚子饿极了,二话没说,就猛吃起来。但她没动碗筷,等儿子吃完后就全收拾了。
弯月的微弱光辉映在窗子上。她和儿子洗过脚就上床了。
她的思绪如同编织无序的大网又杂又乱。心中的烦恼和郁闷,除了儿子耍 脾气不理睬她以外,更多的是想起了自己悲苦的命运。从十几岁起,她的家庭 就没有平静过,母亲被害,父亲牺牲,她所受的磨难……她都是在同命运抗争。 生活有了着落之后,吕不韦又把她转嫁给赢异人子楚。为谋大业,先后两个丈 夫狠心离去,抛下他们母子,至今秦国方面依然音信杳然。
目前,她面临着生活的拮据。王氏的老家遇到特大洪灾,亲人们缺衣少粮, 难以生存。她让王氏卖掉了父母的宅院,带着房款回乡下去了。舅母和表妹那 里,因连年战乱,绸缎生意早就停业了,她们母女的生活也很困难。吕府的生 活当然还是很富裕的,但吕伯、吕锦他们怕受牵连,不准吕童经常来往子楚宅院,她的唯一生活来源也因此被切断了。
现在,她靠给外人浆洗赚些零钱,以供母子生活。她的一双又白又嫩的 手,再次磨出了茧子,多亏在监牢里受过的煎熬和磨砺,若不然她就坚持不下去了。
这漫长的艰难岁月,熬到何时才能终了?她还得抚养孩子,这是多么重的 生活担子啊!难哪,太难啦!她心如刀绞,无比沉痛,赶忙拉上被子,蒙起脑
袋,偷偷地哭泣起来。
嬴政哪里睡得着,心里亦是翻上倒下。他明明看见母亲没有吃晚饭,谁让 母亲当过青楼女子又不向他说实话呢,所以他不愿意搭理母亲。但一想到母亲 平日对他的关怀、对他的爱,忽然觉得内心不安,为啥这般冷待母亲呢?他转过身来,看看母亲。
啊,母亲的被子在抖动。
他慢慢地掀开母亲的被子,轻轻地叫道:“母亲,母亲。”
她听到儿子的呼唤声,哭得反而更厉害了。
“母亲,母亲。”
她仍没有止住哭声。
“母亲,呜,呜呜……”赢政忽然大哭起来。
一看儿子又哭又叫,她停止哭声,并转过身来安慰儿子。
当她知道儿子一天没去上学时,怒气涌上心头,她本想严厉责备,但她又一思忖,这肯定有原因,她忍了忍,便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赢政不得不说出西门雨辱骂母亲是青楼女子的经过……
这几乎使她气昏了头。当年,她还是纯情少女的时候,的确去了锦香院, 但那不是卖身求荣当青楼女子,而是为了找机会,杀死寻花问柳的惡豪廉厉, 给母亲报仇雪耻。这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呢?即使因家贫当青楼女子,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啊!可是,兒子年岁这么小,又怎能跟他说得清呢?
但她一看,兒子滿脸忧悒和愤懣的神情,使她不由得心疼起儿子来了,干吗不说呢,说出来不就让儿子解脱了吗?
她如实地向儿子讲述了她为啥去锦香院,怎样杀死惡豪廉厉,又怎样逃出锦香院,乃至去坐大牢的前前后后。
赢政焕然冰释,疑虑全消。他一把搂住母亲的脖颈,把脸蛋儿紧紧地贴在母亲的脸颊上,小声地说:“母亲,我错了,我,我对不起您,您责罚我吧!”
“不!母亲不怪你……”赵姬知道儿子的苦衷,怎舍得责罚兒子呢?她见他认了错,心里感到无比欣慰,眸子里滚出了热泪。
嬴政理解了母亲,对母亲更加尊重了。
天亮起床后,他主动帮助母亲烧火煮饭,清扫室内。赵姬非常高兴,觉得儿子突然长大了。
早饭吃罢,贏政背起书袋,又像往常一样,愉快地上学去了。
转眼间,嬴政七岁了。
他在那家乡学读了将近三年书,虽然认识好多字,懂得许多道理,但是对 孔孟学说的《论语》《孟子》不感兴趣,那些仁、义、礼、智、信的东西全是让人俯首帖耳、顺应世道,他越读越厌倦。
有一天下午,他放学回到家里,帮助母亲收拾给别人浆洗晾幹的衣服。赵姬问他:“政兒,你现在学读什么功课?”
“回母亲,我在读《论语》《孟子》。”
“啊,你学得怎么样?”
“没意思,我一点也不爱学。”
“啊?!为什么呢?”赵姬停下手中的活计,惊问道。
“孔子在‘为政篇’讲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治 理国家主张依靠道德,使用礼义。孟子也主张施行仁政王道,还提倡‘仁义之师无敌于天下’。母亲,您看,不用武力去征服,不用宝剑去冲杀,岂能统治天下!”
“政儿,果真有见地,不愧是娘的好儿子!”赵姬只顾高兴地赞扬儿子敢于用武的一面,却忽视了儿子反对仁政的另一面。
她哪里知道,在幼小的政儿心中,早已种下了凶狠的种子。
母子俩吃完了晚饭。
嬴政抹了抹嘴巴,突然把书袋甩在地上:“母亲,明天我不上学了!”
“胡说!”赵姬一听厉声吼道。
赢政被母亲震慑住了,闭口不语。
“当年你还很小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难道你都忘了?”她问道。
“记得,只有识了字,才能管天下人。”他笔直地站立在母亲面前。
“那你为什么不去读书识字呢?”
“母亲,孩儿不想再去接受仁政、仁义教育。”嬴政直率地说出不去上学的理由。
她哑然了。
尚在儿童时期的嬴政,提出了一个令大人也不敢提出的尖锐问题,这不得 不使她认真思考。 一个人只有从少年时期立下志向,长大成人才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但又一想, 一旦儿子停止上学,岂不是丢了字、忘了文化,耽误自己一辈 子吗?她缓和了态度,用婉转的语气说:“政儿,你还得先去上学,起码多读些书,多识些字。你的要求,容缓母亲一段时间,母亲会尽快给予解决的。”
赢政知道母亲的一片苦心。母亲为了让他安心读书,起早贪晚,给他做饭 缝衣,不顾夏热冬寒,给他人浆浆洗洗、缝缝补补被褥和衣衫,用汗水和劳累 挣得一些辛苦费。艰辛的生活,饱含了母亲的泪水。在极端困苦的生活条件下, 他的学习是多么不易呀!如果辍学停止读书,母亲怎能受得了啊?何况母亲对 他寄予莫大的期望?他猫腰拾起书袋,走到母亲跟前,说:“请母亲放心,明天我还去上学。”
“好孩子!”她点了点头。
过了半个多月,她终于给儿子另找了一名老师——
这位老师,就是她十分熟悉而又非常敬仰的,八年前同她、子楚和吕不韦 分手告别的郭半仙。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赵姬给外人送还浆洗衣衫、被褥后, 在西大街东段的十字路口处,碰见郭半仙正在给几个年轻妇女占卜。她一阵惊 喜,郭半仙终于从华山回来了。郭半仙占卜和相术乃雕虫小技,其胸装韬略、 晓古通今、分析形势、把握全局之才识可谓世间罕见。她曾经对吕不韦、子楚 说过,郭半仙是一个用得着的人。今天,如果能让政儿拜郭半仙为师,那可就是政儿的天大福分。
她待几个妇女离去后,马上过去同郭半仙施礼相见。郭半仙发现赵夫人仍 然安居在赵国,不禁感到惊讶和奇怪。因为在华山隐居的这几年,早就听说过王孙子楚和吕不韦回到了秦国,但不知道子楚夫人赵姬及其子的情况。
“郭大师,吾尚有一件大事相托,不知可否应允?”她恭敬地呈请道。
郭半仙挥手说:“赵夫人,但讲无妨。”于是,赵姬极其恳切地提出了让政 儿拜郭为师的请求。郭半仙爽快地答应了,告诉她,他暂居钟鼓楼附近,住在 平原君府大门对过的一家客馆里。她高兴极了,儿子总算有了个良师。郭半仙说,迄今为止,赢政是他收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弟子。
她兴奋得健步如飞,很快回到家中。
母子俩吃午饭的时候,她就把给儿子找到一位高师的好消息告诉了嬴政。
嬴政听了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去拜见那位郭半仙。
她从衣柜里翻找出多年前保存下来的一块蓝田玉佩,这是宝玉,可谓无价 之宝,这些年来,尽管生活艰难困苦,也没舍得变卖, 一直藏存身边。这次, 她把蓝田玉佩交于儿子,让儿子明天拜师时,再呈于郭半仙,以表拜师之心意。 之后,她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 一定要尊重师长,虚心好学,万万不可以下犯上,狂傲自大。
赢政收好蓝田玉佩,点头记下,决心苦学。
翌日清晨,吃过早饭后,赵姬携政儿去往钟鼓楼附近的客馆里,拜见郭半仙。
当嬴政双膝跪地叩拜的时候,郭半仙仔细打量这位早熟的男孩,他的面容 和身材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符,虽才七岁,却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的五官也极为特殊,长目、方口、鹰钩鼻子,两道眉毛浓重而斜立,两只耳朵长垂而有轮,尤其那高高的鸡胸脯几乎与下巴颏平行。 一副威严的面孔,藏着骄横和自 负。看上去独特而罕见。此人非同小可,不久的将来必成国之栋梁。郭半仙暗暗想着。
这时,赢政从怀里掏出那块蓝田玉佩,双手呈献于郭半仙。 一开始,郭半 仙不想接受这块宝玉,聪明的嬴政再三表示,这是他拜师的薄礼,但可代表他 的真诚心意。坐在一旁的赵姬,说明此玉来自蓝田山,还替儿子表白,洁白的 宝玉象征拜师的那颗真诚的心。郭半仙接过蓝田宝玉,端详了一番,认为此玉 质地纯美,胜过越国玉、华山玉,可谓玉洁如冰,玉白无瑕。遂让嬴政站起,并叮咛他要像宝玉那般纯洁诚实,表里如一,谦逊苦读,经得起考验和鉴定。
七天过去了。赵姬见儿子每天回来很晚,询问他老师在教授什么?他告诉 母亲,现在什么都没学,每天在客馆里掸抹桌椅,清扫卫生,剩余的时间全是静坐。
“政儿,这也是在学习,郭大师是有意锻炼你的意志,你必须照办。”她嘱咐儿子。
“是!孩儿记下了。”赢政点头称是。
又过了二七十四天,赢政放学回来,打开书袋,拿出郭半仙给他的三部帛 书,递给母亲。她一看,是《尚书》《左传》和《春秋公羊传》。她问道:“郭大师什么时间教你?”
“再过七天才能授课呢!”嬴政从母亲手里取过《尚书》,翻到“洪范”篇, 指点着说,“老师叫我晚上先自学这一篇,让我独自领会一下治国安邦的九种大法,而后他同我交谈,再进行逐句逐条的讲解。”
“啊,那就按照老师的意见办!”
“对,我一定照办!”
又过了七天,四七二十八天的清扫和静坐过去了,赢政正式向郭半仙学习和请教功课。
可是,头一天午前,赢政满脸沮丧地回到家中。赵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闭口不答,她立即猜测到,赢政十有八九同师父发生了矛盾,随之厉声喝道:“跪下!”
嬴政心中有愧,乖乖地跪在母亲跟前。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她大声质问道。
“治国安邦的九种大法,其中第五种‘君主的法则……’”赢政终于开口向 母亲汇报,“我对此规定的‘要遵从王道’提出疑义,老师给予批驳;我心中不服,再次提出反对,老师说我,孺子不可教也!”
“你,你怎么说的?你承认错了吗?”她用手指点嬴政,气得有些发抖。
“没有。我说不可教就不必学。”赢政如实禀告母亲。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她大声怒斥道。
嬴政从怀中掏出那块蓝田宝玉,双手颤抖地递向母亲:“母亲,老师把它退
还给我了…… ”
“啊!”赵姬大吃一惊,浑身战栗着,走到赢政面前,猛地挥起左手和右手,“啪、啪”狠狠地打了他两记耳光,“混蛋!你给我送回去!”
嬴政双手握住那块蓝田宝玉,紧紧地贴在胸口处,大声哭号:“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