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大街小巷没有任何行人,只有路口处行走着三三两两的警戒士兵,默然无语。不过,四方不时地传来疹人的狗吠声,打破了夜空的寂静。
忽然,西关城门楼及其两侧城墙上,战鼓雷鸣,杀声震天。秦军拼死攻城,而赵军殊死抵抗。
赵国京城邯郸立即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吕不韦拉着异人的手,悄悄溜出异人宅院。由东关城门楼乘骑归来的吕童,拴好了马匹,提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紧紧地跟在他俩身后。
秦赵两军激战,情况瞬息可变。吕不韦担心赵军守城失利,唯恐赵国派人抓捕赢异人,故决定提前出城。
吕童的顺利归来,使吕不韦和异人受到很大安慰,赵姬和嬴政安全越过东 关城门终然有了保障,西门风的狼子野心不会得逞了。吕不韦心中很是感谢丁一,万万没有想到, 一次又一次地得到这位朋友的大力相助。
但是,他们不会想到赵姬他们还会遇到意外,更不会想到他们前脚离开异 人宅院,赵姬母子俩竟会后脚跟着返回。至于赵姬在他们逃走之后又将如何生活,更是无法想象。
人世间出乎意料的情况总是不断发生的。
多亏吕不韦来到邯郸多年,对人慷慨大方,许多赵国人,包括一些赵军士 兵认识这位珠宝巨商,所以他们仁在通过路口碰到警戒卫士时,只要吕不韦和蔼答话,再甩给人家一些铜钱,卫士们也就放他们过去了。
他们没走西大街,而是穿里弄,越胡同,顺利地闯过少数路卡。但没有直奔西关城门,而是暂时躲避在一家铁器铺店里。
这里距离西关城门比较近,不足一里地。
西关城墙上的战鼓声、喊杀声仍在继续着。
吕不韦想摸清西关城门楼的军事情况后,再决定怎样同异人逃出城去。他先派吕童去侦察一下,自己和异人耐下心来在这里坐等。
机智而敏捷的吕童,从铁器铺店里挑了一担开水,就奔向了西关城门。
在双方激战的时刻,吕童将开水送给了赵军守城将士。负责守卫西关城门 的将领,是乐乘将军的儿子乐云校尉。乐云一见吕童满头大汗,冒死支援前线, 慰问军队,心中十分高兴,拍着吕童的肩膀,大加赞赏,并问了姓名。吕童报出 自己名姓,并且讲是奉主人吕不韦之命。乐云更是兴奋不已,非要见见吕不韦不可。因为他已经知道吕不韦舍出重金给赵国军队更换军服和补充给养的事情。
这时,只见赵军士兵押着秦军俘虏由护城河堤岸走进西关城门;赵国军民抬着牺牲人员也跟着走进城门。
乐云见战斗趋于缓和,马上走过来查看秦军俘虏,命令士兵注意看管,不准随便伤害。同时,还查看了牺牲和受伤的官兵。
悄悄跟在乐云身后的吕童,注意观察各种情况,准备回去向主人汇报。
吕童担起那两只空水桶,正要离去时,忽然看见两个平民抬着一名死者走来,死者胸前穿射的雕翎箭随风摇曳。吕童定睛一看,啊,原来是西门风!
吕童心想,西门风这个坏蛋终于在守城战斗中丧了命,赵姬再也不用担心这个恶豪的威胁了。
吕童不敢在此耽搁时间,趁乐云不注意的时候,离开了西关城门。
铁器铺店内,吕不韦和异人如坐针毡,急得团团转,盼等吕童快快归来。 尽管掌柜招待热情,端来香茶和点心,但他俩吃不进、喝不下,脑子里只顾盘算逃走的事情。
忽然,外面传来放置水桶和扁担的声响。
吕童回来了!他俩惊喜地迎至门前。
“情况怎么样?”吕不韦焦急地询问。
“全部摸清了。”吕童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快,快说!”吕不韦把吕童拉到座椅前。
但吕童没有落座,而是站着向主人倾诉去西关的所见所闻。
异人亦心急地凑了过去。
吕童首先告诉他俩秦赵两军双方将士死亡惨重,而后重点叙说了见到乐云 校尉的情况,还讲了目睹赵军押送秦军俘虏的情景,并说西门风已被秦军用箭射死。听完吕童的汇报后,吕不韦和异人马上商量出逃计划。
这时,三更鼓敲响,已临近子时。
吕不韦向掌柜借用了一辆马车,由吕童驾驭。
吕童唯恐周围有人发现他们,没敢挥鞭,只是抖缰催奔,驾驭辕马,载着车辆及其车上的吕不韦、异人急奔西关城门。
一会儿,他们发现城墙上的一束束火把和一股股守城士兵,但战鼓声、喊 杀声早已停了下来,激战过后便是一片平静。在城门楼附近的一个胡同拐角处, 吕不韦让吕童把马车停了下来。这里僻静无人,没有任何干扰。现在是出城的好时机,必须紧紧抓住。
吕不韦向吕童挥手道:“快,快去,快去把乐云请来!”
“是!”吕童应声领命,朝着西关城门楼跑去。
城门楼上,乐云仔细观察了一阵城外的军情,秦军没有任何动静,确实是 暂且休战,因为秦军已发出了鸣金收兵的号令。他一面指示军民清理战场,收 容俘虏,护送伤员, 一面命令将士们加固护城河工事,增备守城军械武器,以防秦军偷袭。
城上城下、城里城外,赵国军民遵照乐云的指示, 川流不息,紧张奔忙。
站在城门楼下的吕童,没敢登城打扰乐云,而是一边和众人清理战场, 一边等待机会求见乐云。
吕童正在焦急时刻,突然发现从城门外走进两名赵国士兵和一位秦军使者。众人也都在注视着他们。
恰巧,乐云从城门楼上走了下来。乐云接待了秦军使者。两人交谈了一会儿,秦军使者向乐云告辞,转身离去。
吕童再也等不及了,马上跑到乐云跟前,搭躬施礼,禀述主人求见的情况。
这位将军的后代正想见见大名鼎鼎的吕不韦,当即答应了吕童。
吕童高兴得连连搭躬,没想到乐校尉如此平易近人,多少年来,赵国的政 军界,乐云真是他碰到的第一个大好人。吉人天相,主人和异人的出城计划大有可能顺利实现。
乐云跟着乐颠颠的吕童,很快来到胡同拐角处。
听到脚步声的吕不韦、异人立即跳下车。他俩一见吕童领着一位身着武柄裆的年轻将军走来, 一猜便是乐云,急忙上前施礼问安。乐云亦抱拳还礼。
吕童又向乐云介绍了主人吕不韦和秦赢王孙异人。
“久仰、久仰!”乐云再次握拳,恭敬地说,“吕公子大名、王孙大名,赵国京师尽人皆知。”
“乐校尉高抬,吕某难以承受!”吕不韦谦恭地说。
“乐校尉在繁忙的军务之中,我等多有打扰!”异人也是异常谦恭。
乐云尚不知他们的心思,以为他们是专程到西关城门楼前看望守城将士,故 十分感激地说:“唉!王孙何出此言?你们冒着危险来到西关看望全军,我乐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呢!”
异人一看乐云并不知道自己的意图,欲言又止。
吕不韦的脑子反应很快,转身从车厢内取过一个用红布包扎的木盒,双手 捧向乐云道:“乐校尉,我和王孙的确来慰问守城将士,这是二百两黄金,请您笑纳!”
“不不不,不能再收您的钱了。”乐云摆手拒绝。
“因时间仓促,深夜行动,不便多带金钱,就这么一点点,实在拿不出手,请您见谅收下!”吕不韦恳请道。
“吕公子,您已经慷慨解囊,拿出了五千两黄金资助赵国军队,焉能再收您这用汗水换来的辛苦钱?!”乐云诚恳说道。
“乐校尉,您作为守城将领,临危不惧,殊死战斗,方能统率军民,保住 赵国京城,我等对您十分敬仰。这点儿钱,是我和王孙向您个人表达的微薄心意,无论如何您得收下!”吕不韦态度极为恳切,仍在端着那盒黄金。
“好吧,我收下。”乐云一看吕不韦馈赠决心已下,感觉实在不好推辞,只好收下了.
“多谢乐校尉赏脸!”吕不韦抱拳说道。
乐云是一个正直而又坦率的将军后代,从未乱收他人钱财,英武之人,性 命置之度外,随时准备为国捐躯,怎能贪婪金银呢?今夜收下这二百两黄金, 也绝不装入私囊。乐云掂了掂手中的黄金木盒,意味深长地说:“吕公子,黄金 有价而义无价呀,你们的心意何止是二百两黄金哪!待我回去后, 一定把这钱交于为国捐躯之士的家属,说啥也要对得起吕公子和王孙的一片真情!”
吕不韦和异人一听这话,受到很大触动,打心底敬佩这位年轻将领。
吕不韦感慨万端地说:“乐校尉,您不愧为名将乐乘之后。年轻有为,大公无私!”
“赵国有如此爱国爱民之士,何愁不能振兴?!”异人亦由衷敬仰这位年轻人。
“二位过誉,实在是当之有愧!”乐云发自内心地摇了摇头。
吕不韦又伸了一下大拇指,赞叹不已。心里暗想:乐云算得上慷慨义士,今 晚借助此人力量,逃出城去,大有可能成功。他琢磨了一会儿,委婉地说:“乐校尉,今晚我有一事相求,但看到您军务在身,真不好意思开口。”
“吕公子请讲,只要我乐云能办到。”乐云一听吕不韦有事求助,从心里还是愿意帮忙的。
“唉!我本来不想在秦赵开战的节骨眼儿上办这件事,但这又是关键时刻,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了!”吕不韦道出了迫切心情。
“吕公子,我还有紧急军务要处理,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办的,就赶紧说吧。”乐云着急地催促道。
吕不韦这时才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里话:“乐校尉,您可能听说过,嬴公子 五岁离开秦国,现质地于赵国十八年了,他万分思念他的亲生母亲,可一直没 有机会返回秦国。现在,秦军大帐离这里不远,我想就用我借的这辆车,亲自将王孙送过去。乐校尉,您负责把守西关城门,能否行个方便?!”乐云一听惊愕无语!
原来是这么一件大事——放他们出城,倘若被父亲知道, 一旦怪罪下来, 就要落个杀头的下场;可拒绝他们出城,不但伤害了这位珠宝巨商,而且大有 可能因秦赵矛盾激化,最终赵国置秦国王孙于死地而后方休!
矛盾的心理使得乐云难以抉择。但权衡杀头与名声,还是名声重要。放行 赢异人,此乃大仁大义之举,既可成全他们母子团圆,又能缓解秦赵两国之间的关系,即使秦王不买账,但对秦国和世人还是有所教益的。
想到“仁义”二字,乐云不再犹豫了,爽快地说道:“好吧,我乐云宁肯承担一切后果,负责你们安全出城!”
“乐校尉,忠肝义胆,舍己救人,我吕不韦没齿难忘!”吕不韦抱拳搭躬,施礼感谢。
“乐校尉,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今生今世一定报答您的宏恩,乐校尉在 上,请接受我异人一拜!”异人说罢,“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说,抱着拳头,拉着长揖, 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哎呀!公子,这还了得,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乐云急忙上前搀扶异人。
异人的眼眶内已经潮涌般地流出了一串串泪珠,欠身之后,仍在哽哽咽咽地说:“乐校尉,我异人……就是死后,在九泉之下,也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
“唉!赢公子,不能说这不吉祥的话, 一定要活着出去,回到秦国还要好好地活下去!”乐云见异人如此动情,诚恳地安慰道。
“赢公子,乐校尉说得对,只有好好活着,才不愧人生,咱们才能报答乐校尉呀!”吕不韦担心异人伤感误了大事。
乐云看了看这辆马车,又围着车子绕了一圈,继而说道:“刚才,秦军派来 使者,商量交换俘虏之事,我已经答应了,决定在子时末、丑时初交换。吕公子,就使用你们这辆车,准备拉运秦军俘虏!”
“乐校尉,没问题。”吕不韦应道。
“赢公子,你得受一下委屈, 一会儿穿上秦军士兵衣服,和秦军俘虏一块儿 坐在这辆车上,方可安全出城。”乐云把想好了的出城主意告诉了他们,“吕公子、吕童负责驾车, 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太好啦!”吕不韦感激地点头。
“吕童,你先跟我来。”乐云说罢转身离去。吕童紧紧跟随,并帮助乐云抱过那个黄金木盒。
吕不韦和异人松了一口气,坐在车上等候着。
时间不长,传来四更鼓声。吕童抱着一身秦国士兵军服,奔跑着返回马车前。
遵照乐云的安排,吕不韦和吕童一齐动手,给异人更换服装。霎时,异人 穿戴完毕, 一个活生生的秦国士兵站在面前。吕不韦和吕童看了之后,觉得有些别扭,在赵国还没面对面地见谁穿过秦国士兵服装。
异人穿上这身秦军柄裆,却觉得舒服合体,俨然像一位秦国士兵。多年的 梦想即将变成现实,马上就要回到祖国,异人心里很高兴,但没有在吕不韦、 吕童面前表露,只是在车前来回地走了几趟。
还是在吕不韦的督催下,异人停下脚步,赶紧爬到车厢内。
吕不韦一蹬脚,坐在外车沿上。
吕童一手拽了一下辕马缰绳, 一手挥动马鞭,启动车辆,朝西关城门楼驶去。眨眼工夫,马车行至城门楼下。
腰挂短刀的伍长和几个持戟握矛的士兵,正押着十二名秦军俘虏,朝着马
车走来。手扶腰间佩剑的乐云, 一副严峻的面孔,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十二名秦军俘虏,如一窝蜂似的拥到车厢内。
异人见这么多秦军俘虏登上车来,自动地蜷缩在车厢一角。
伍长向守卫城门的卫士们挥了挥手,示意打开城门。卫士们伸手拔出方木 门闩,而后分头向两侧打开关闭的两扇硕大城门, 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 过后,城门大开。紧接着,又是一阵“嘎啷哪、嘎啷啷”的撒放索链响声,“咣当”一声巨响,吊桥搭放在护城河两岸。
只见卫士伍长又向吕童挥手示意驾车。
吕童挥舞长鞭,抖缰驱马,驾驭着满载人员的车辆,驶出西关城门。
车轮碾过吊桥时,发出惊心动魄的雷鸣般响声。
坐在外车沿上的吕不韦,回首观看——
乐云快步走出城门,追至护城河边,挥手送行。
还没等乐云返回城门楼,就见十余匹骏骑由城内急驰而来。
乐云听到奔驰的马蹄声,料想发生了意外情况,立即命令伍长,拉起吊桥。
伍长向城门楼上的卫士们高声呐喊:“拉起吊桥—— ”
城上的卫士们从两侧猛拽绳索,随着一阵“嘎哪啷”的响声,吊桥掀起来了。
吕不韦坐在离城越来越远的车辆上,挺身回首眺望,看见一群奔马追至护城河畔,估计乐云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驱马驾车的吕童,本已挥鞭不止,车速相当快了,吕不韦又不住声地督促
他赶快驾车。吕童挥舞长鞭,猛抽辕马,大声吆喝,驱使车辆飞一般前进。
秦军营寨驻扎在赵国西部的山坳里,距离邯郸西关城门大约五十里地。飞速行驶的马车,披着星光,掠过凉风,由东向西奔来……
车辆行至中途,唯见一辆秦国军用马车驶来,上面坐着十余名赵军俘虏。
两车迎面相遇,双方都知道这是在交换激战后的俘虏。他们暗暗庆幸苍天保佑,能够活着回到本国军营。
与秦军俘虏坐在一起的异人,也在暗暗庆幸苍天在上、先祖有灵,保佑自 己逃此劫难,从今天起,即将结束十八年的质地赵国生活,“异人”的帽子也可随之摘掉,准备踏上新的生活道路。
一直陪伴和保护异人的吕不韦,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同赢异人的 结识和交往,已经三个多春秋、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不牵肠挂肚。异人的安 危,是他考虑的头等大事,也是他肩负的千斤重担。当载送异人和秦军俘虏的 车辆离开西关城门、越过城门外吊桥的时候,他那颗心兴奋得简直要跳出来, 如释千斤重负。他哪里是在保护秦赢异人,分明是在保驾一位未来的秦王安全回国嘛!
丑时已经过半,卯星挂在西天。
载送秦军俘虏和异人的车辆驶入山坳,抵达秦军营盘。
车辆停在营寨门前,吕不韦抢先跳下来,急步行至秦军哨兵跟前,从腰中掏出赵军守将乐云书写的交付秦军俘虏的帛条,递给带班哨兵。
带班哨兵阅后,点头允诺。
吕不韦转身挥手,示意众人下车。
那些秦军俘虏一见本国军队营盘,高兴得不得了, 一个个就像网中之鱼被放回水中,争先恐后跳下车去,纷纷蹿进寨门,钻入各自营盘。
异人最后一个跳下车来。
吕不韦再次上前,告诉秦军哨兵,多年居住在赵国的秦国人质子楚在他吕不韦的护送下,也随车赶到。
一位秦军哨兵立即转身进入营寨大帐,禀报去了。
吕童从车厢内取下那个沉甸甸的包裹,交于吕不韦,准备驱车回去。
主仆即将分手,吕不韦心中不是滋味,吕童跟随自己多年,年轻懂事,忠 诚可靠,办了许多大事, 一下子离别,确实难舍难分,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吕童注意安全,回邯郸后等待他的消息。
异人向吕童拱手致谢,并说来日一定报答救命之恩。
吕童深知主人的一片心意,打心窝儿里不愿意离开主人,但知道主人和异 人同往秦国去干大事,暂时必须分手告别。他默然无语,“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向他俩叩了三个头。
吕不韦和异人上前搀扶,只见吕童默默地流下两行泪。
吕童操起马鞭,掉转马头,启动这辆空荡荡的马车,沿着来时的路线,朝着邯郸疾驰而去。
那位入帐传禀的哨兵回来了,让王孙子楚和吕不韦赶快去中军大帐,大将 王龁正在帐内等候。他俩谢过哨兵,急步朝秦国中军大帐走去。中军大帐内, 左庶长、大将王龁早就闻知秦国人质子楚和客居赵国的韩国珠宝商吕不韦,所以马上命人预备酒宴接风。
他俩走进帐内,立即伏地,向大将王龁施拜叩大礼。
王龁欠身离座,赶紧上前搀扶,让他俩入座,并告诉王孙子楚,往后千万不可如此施礼,文卿武将,均属臣子,百官大臣遇到君王之家,焉能受宠僭越呢?
他俩欠起身体。但子楚顾不得倾听王龁将军讲解君臣礼仪,看到王龁就好似见到亲人, 一下子扑倒在王龁的怀里,放声大哭。
王龁抱着子楚,亦觉心酸。当年一个幼童,离开父母,离开祖国,到千里 之外的赵国京城去做人质, 一去十多年,终于能够回到秦国,怎不令人百感交集、伤心落泪呢?王龁不住地安慰子楚,回到秦国,都会好起来的。
子楚哭得很伤心,给人一种老实、可怜的印象。初次见面,就使左庶长王龁产生了极大的同情和好感。
对于子楚的表现,吕不韦心里很满意。现在,子楚算是正式回到秦国了, 一言一行、 一举一动,都要保持秦国王孙的形象,特别是谦逊之品格、纯朴之 作风、忠孝之道德、理政之才华,应该给人打下深刻的烙印。今天,是子楚回到秦国京师之前的一次初步演练。并且,演练是成功的。
王龁将军像慈祥的老者,把年轻的子楚劝解得心里热乎乎的。王龁把他俩拉坐在矮脚案几前, 一块儿喝茶休息,说长问短。还陪同他俩饮酒压惊。
一路奔波而紧张的子楚和吕不韦,心里受到很大宽慰。
在王龁真心实意的挽留下,子楚和吕不韦在营中休整了三天。
三日后,王龁派出数十名精干侍从,护送子楚和吕不韦的车辆,间道回秦国。
他们很快地穿过函谷关,到达秦国境地。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川沃野, 一片 又一片的高粱长势旺盛,没人头顶,在夏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就像奔腾起伏的无垠海洋。
子楚的心陶醉了!多少年来,第一次踏上本国的领土,看到这长势喜人的 绿油油的庄稼,神奇而又新鲜的感觉从心头油然升起。啊!我终于回来了,我
就要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了!
吕不韦是第二次踏上秦国的领土,他的心情也很激动。他所设想的弃商从 政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所盼望的是辅佐这片国土的主人掌管这片国土。子 楚啊子楚,现在到了你大展宏图的时刻,你可要为你的祖先争气,为你的幕僚吕不韦争气呀!
回国心盛,回家迫切。子楚和吕不韦坐在双马奔驰的军车上,子楚还嫌车速慢,不时地催促车仆快马加鞭。
护卫车辆的侍从们,亦磕镫扬鞭,催骑猛奔,紧紧跟随。
他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
第四天傍晚,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秦国京城咸阳。
吕不韦和子楚没有急于去见太子柱和华阳夫人。因为他们一路劳顿,满身 沙土,且天色又晚,不宜马上去太子宫。吕不韦已经熟悉了咸阳的地形和宫殿, 遂建议子楚,暂且居住在咸阳城东北角的一家豪华客馆内,那里离太子宫比较近。子楚欣然同意。
他俩住下后,车仆和侍从们去往驿馆歇息,准备第二天返回前线。
晚餐过后,吕不韦和子楚洗浴一下,就躺下休息。
居住在客馆,临近巍峨的秦宫。夜风袭来, 一阵阵吹动宫殿飞角上的檐铎, 发出了叮咚悦耳的响声。胸装大事的吕不韦, 一时还不能入睡。他在思考第二 天的行动,第二天是他把多年推崇的王孙子楚,第一次展现在太子柱和华阳夫人面前。
太子柱和华阳夫人对子楚的印象好坏,将决定子楚一生的命运。无疑,也 就直接影响他吕不韦将来的仕途发展。因此,他俩第二天去太子宫,无论如何 也要把子楚的耀眼形象树立起来,让太子柱和华阳夫人感到心满意足。从穿戴 到礼节、从谈吐到举止,都应该让子楚大方得体、谦恭适宜,尽管长年居住在 异国他乡,也不能亚于一直在秦宫生活的那些王孙。对此,他临来之前就有了思想准备,给子楚做好了觐见太子柱和华阳夫人所要穿用的楚国袍衫。
翻来覆去的子楚,也久久不能入睡。他此时的心情,似海潮奔涌,起伏难平……
第二天早饭后,就要去太子宫面见父亲和华阳夫人。说实话,他对这二位双亲没有丝毫印象,何况从来没有见过华阳夫人,就连父亲长得什么样也记不得了。 少小被祖父、父亲送到赵国做人质, 一去就是十八载,在异国他乡过着牛马不 如的生活,不仅吃穿没有保障,就是起码的做人尊严也得不到承认,懊丧和伤 心、屈辱和愤慨经常在脑海中萦绕。百姓人家,都有父母、兄弟、姊妹之间的 亲情和关怀,可自己这么多年连亲生父母的亲情都没有得到过,更谈不到享受 家庭温暖了。想起这些,他真是太愤恨祖父和父亲了。若不是吕不韦的鼎力帮 助,这种水深火热的艰难生活真不知道要熬到何年何月才能终了。今天之所以 不顾一切风险再度投奔这个家族,就是因为有一个最大的向往和美好的追求, 不仅能够恢复自己做人的尊严,而且可以得到一般人所得不到的东西。否则, 永远不会来到这里,宁肯远走高飞,死在他乡。
第二天清晨,子楚醒来一看,吕不韦已经起床出去了。心想,他一定是为他们进太子宫去做准备。子楚不敢怠慢,赶紧起床。
吕不韦回来时,洗漱完毕的子楚,正坐在餐厅等候。原来吕不韦提前起床 办了两件事: 一件是给子楚租用了一辆漂亮马车; 一件是赶到太子宫门前告知宫门卫士,世子子楚和吕不韦准备在早饭后拜见太子柱和华阳夫人。
他俩一边用早膳, 一边商量去太子宫应注意的事项。吕不韦向子楚再三强调了礼节、言谈举止和感情意识。子楚不住地点头。
早膳过后,他俩回到客房。吕不韦从包裹内取出那件紫色锦缎楚国袍衫, 并帮助子楚穿戴整齐,而后拿出一双崭新的鞋履和一条黄色丝绸头巾, 一并给子楚换上。年轻的子楚,被吕不韦打扮得既得体又潇洒。
之后,他俩走出客房,到客馆大门外等候马车。
不一会儿,两名年轻车夫驾着一辆红色丝绒装饰的漂亮马车走来,它由两匹全身白毛、无一杂色的骏马驾驶。
吕不韦上前打开帘子,把子楚扶上车厢,又把帘子放下。
车夫驾起马车,直接奔往太子宫。手提包裹的吕不韦从现在起,就是以臣子的身份出现在王孙子楚面前,他一溜小跑,紧紧地跟随在马车后边。
坐在车内的子楚,第一次享受这种人上人的待遇。租来的这辆马车,同 样可以体现人的身份。他是头一回来到自己的家门——秦国太子宫,固然不是 衣锦还乡,可也是在完成自己的政治使命之后探家而归,自己不炫耀谁给炫耀呢!吕不韦的良苦用心,多么感人至深哪!马车后边,吕不韦还在紧紧跟随自己奔跑哩!
透过两侧车帘,子楚左右环顾:咸阳街面井然有序,两旁铺店生意兴隆, 车来人往的秦国市民百姓,谈笑风生,谦恭礼貌,无不显示出良好的精神面貌。 铺店民宅过后,呈现在眼前的便是鳞次栉比的宫殿楼阁。啊!这就是矗立在咸阳城北的诸国中最大而又巍峨壮观的秦宫楼阁群!
马车拐向咸阳的东北隅,径直地奔向秦国太子宫。
太子宫到了。车夫们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宫门前。
一路奔行的吕不韦,手里仍拎着那个重重的包裹,脸上沁出了微细的汗珠。
他从腰间掏出散钱,付给雇用的那些车夫。
接着,吕不韦走至车门前,伸手掀开帘子,扶子楚走出车厢。
子楚在前,吕不韦在后,他们行至太子宫门前。
宫门卫士们一听王孙子楚到了,马上走下台阶迎接。
谦和有度、落落大方的王孙子楚,登上台阶,步入宫门。宫门内,早有宫女们恭候,引导先行。
高大的太子宫正殿扑入眼帘,透过两眼余光看到两侧的楼阁和亭榭,子楚 的心中立即升腾起无比自豪的感觉, 一个曾经在赵国大街上流窜奔行而又无人 问津的秦国异人,竟然能够回到祖国, 一步登上如此辉煌的殿堂,简直就像做梦一般,从今往后,自己真的就要长期生活在这样美好的地方吗?
不但要生活在这里,而且要成为这里的主人。现实已经告诉子楚,何须忐忑,何须彷徨?
太子柱和华阳夫人得知子楚归国的消息,用罢早膳,匆匆来到太子宫正殿 迎候。子楚和吕不韦行至殿门的时候,只见大殿正中端坐着一男一女,目光正 对着他俩。吕不韦认识,那男子是太子柱安国君,那女子是太子妃华阳夫人, 便悄悄告诉子楚:“那就是你的父母!”子楚点了点头,立即加快了脚步。
身着楚国袍衫的子楚,看清了父亲、华阳夫人后,眼眶内顿即涌满泪水, 老远地哭泣喊道:“父亲,母亲。”继而一溜小跑似的走进大殿正中,而后扑通一声,双膝跪于地上,伸臂抱拳,拉起长揖,施三拜九叩大礼。
太子柱和华阳夫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不住声地让子楚免礼。
子楚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激动不已,感激涕零,还觉得自己的感情没有表达充分,又猛地跪爬到双亲膝下,抬起头来,泪眼迷离,刚一呼叫“父母二位双亲”,就听扑通一声,昏倒在地下……
一直跟着子楚的吕不韦,马上跑了过来,用力抱起了子楚。
太子柱也赶忙伏身,呼叫子楚,担心发生意外。
吕不韦心中有底,知道子楚不会出事,转身面向太子柱说:“殿下,请您不 要着急,王孙这是因为思念亲人过度,精神过于兴奋和紧张,才导致昏厥,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
“唉!子楚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太子柱亦很感慨,泪水夺眶而出。
子楚毕竟是自己多年来未曾见面的亲骨肉,父子之情,焉能不动人心弦哪?
华阳夫人早已被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过了不大一会儿,子楚果然醒过来了。太子柱和华阳夫人,见子楚慢慢地 睁开了眼睛,满脸是泪水,他们夫妇俩不由得十分心疼这位世子,都劝他坐下来休息。
子楚哪里肯坐,而是站起身来,恭敬地问候二位双亲身体。
这时,华阳夫人发现子楚身穿一件楚国袍衫,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一句:“子楚,你和吕先生不是从赵国来吗?怎么身穿一件楚国袍衫呢?”
子楚早有思想准备,这是吕不韦的独具匠心之处,他脱口应道:“孩儿在赵 国非常思念双亲,更是日日夜夜地思念母亲,只要想起慈祥的母亲,我就穿上这件特别的楚国袍服。”
“哎呀呀,我的好儿啊,难得我儿的一片孝心!儿啊,娘的好儿啊 …… ” 华阳夫人本是楚国人, 一见子楚身穿楚服,当然感慨万千,对子楚也就产生了莫大的好感。她说着,上前把子楚抱在怀里,泪水又淌了下来。
太子柱已经命人在龙子阁内摆好酒宴,为子楚和吕不韦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