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缀满苍穹,闪烁的微微亮点辉映着茫茫大地。春夜的凉风吹来,夹杂着潮气,但并不寒冷。
吕不韦和吕童走出客馆后,穿行在京师的街道上。沿路两旁的家家户户已 是烛影上窗,熠熠的光辉投射在黑暗之域的路面,无形中指引着路上行人顺利前进。
吕不韦的心情格外愉悦。他带回同赢异人洽谈的初步收获,下定决心,无 论如何要帮助赢异人东山再起,闯出困境,大展宏图,自己这一生要绘出气势磅礴而又辉煌壮丽的历史画卷。
他两脚轻松,疾步向前。年少的吕童几乎是一路小跑,跟在主人后面。
不用细问,他今夜肯定是去往赵姬处。吕童抢在他面前,飞步引他奔往吕 府后花园。
是啊,新郎去新娘那里过夜是无限甜蜜的事情。他心里早就盘算了,只要 所做的大事有了眉目和进展,就赶紧把好消息告诉她,同时还要和她重温良宵,共享激情。
居住在吕府后花园新房的赵姬,也在日日夜夜思念丈夫。他与她分别只有 六天,但她觉得好似离别半年之久。她惦挂他的事业,更惦挂他的身体,尤其 夫妻之间那种蜜一般的情感,使她无法放弃和忘却。她明明知道丈夫不会到新 房住,并且也是她把丈夫打发走的,但是每到夜晚她就站在房门外的空地上苦 等。有时等到深夜,吕佳、吕静呼唤她好几次,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静静的院落,回到房间休息。可是,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啊想啊念啊盼啊……她尝到了新婚离别的苦涩,也尝到了新婚离别的苦恋,更尝到了 独守空房的苦熬。今天夜间,她没吃晚饭,就独自走到后花园门口,默默地等待着丈夫。
啊!丈夫真的回来了!
她听到后花园门外的说话声——吕童向主人告辞,吕不韦让吕童回府休息。之后,吕不韦踏入后花园门内。
她躲在门内的一棵玉兰树下,轻轻地喊了一声:“不韦。”
他听到这熟悉而又柔嫩的喊声,不由得心头一阵惊喜,立即判断出是妻子仲媛在呼唤他。他一边寻找, 一边呼叫:“仲媛,仲媛。”
赵姬从树干后面闪了出来,激动地扑向了丈夫:“不韦。”
“仲媛。”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两人在后花园的石板路上,披着星光夜色,冒着初春夜风,如饥似渴地亲吻起来。
吕佳、吕静惦记女主人,怕她受风寒, 一人拿着披风, 一人提着灯笼,朝后 花园门口走来。走着走着,忽然发现通往园门的石板路上有两个交缠在一起的人影。她俩停住脚步,犹豫了,马上折回,赶忙去给主人准备饭菜。
吕不韦和赵姬亲吻了好长一阵子,双方激动得热血奔涌……尽管夜风还带着寒意,但他俩谁也没感觉出来。
吕不韦和赵姬只顾得亲热了,谁也没说一句话。但他俩内心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天空和大地是永恒的,爱情和幸福也是永恒的!
再深的恋情也要间歇下来,即使亲吻和抚摸也不能没完没了。他俩终于松开了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先开口问道:“仲媛,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回来?”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她似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哈哈哈哈……”他一听她的答话,便笑了起来。
“怎么,你不相信,你啥时候去吕府大院,啥时候回到后花园,我都能猜得到。”她说得神乎其神。
“好一个鬼精灵!你敢保证:只今天夜间到后花园门口等我,前几天夜晚
从未到后花园院落里等过我?”
“去你的!”她用手推了他一下。
“嘿嘿!露馅儿了吧。”他说着又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夫妻俩相互依偎着朝新房走去。
在这荒芜的后花园里,由于还是早春时节,花匠们栽植的一片片花草还只 是刚刚泛青,叶片上被湿润的春夜滴上了微细的水珠,散发着沁人的潮气。而 在石板路的两旁,生长着一棵棵辨认不清的桂花树、苦楝树,因为这些树的枯 枝上还没有长出任何细小的花朵。唯有那几棵玉兰树适应早春气候,现已在高大的枝头上长出一朵朵白色的玉兰花,散发着诱人的馨香。
崭新而漂亮的小餐厅被烛光照耀得满室生辉,圆形的餐桌上摆好了四盘热 菜、四盘凉菜,还有一坛尚未启封的陈酿米酒。他俩一踏入这间小餐厅,就立即闻到佳肴的扑鼻香味。
吕佳、吕静殷勤地侍候两位主人入座,并启开酒坛,给他俩往樽里倒酒。
他推了推酒樽,说:“今天午间,我已经喝过了。”
“那怎么行呢,这些日子我一直盼望你回来,这酒就是为了给你接风的。”
她把那只酒樽又推回到他面前。
“少主,这酒你可得喝,夫人在你离开新房的当天,就拿出钱,专门派人去酒店里买回这坛陈酿。”吕佳替女主人说道。
“少主,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夫人每天晚上都让我们把酒坛端出来,还让我们预备两只空酒樽,她常常看着酒樽忘了吃饭。”吕静又补充了一句。
吕不韦顿即呆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少妻竟然这样思念他,在生活的细微之处倾注了她的一片真情。他心内涌动着感激的思潮。
“来吧,别看我了。”她的一双秀眸也在望着心爱的人,但手里端起了酒樽,期待着他。
“仲媛,谢谢你。”他举起了酒樽, 一口喝了下去。
她随之一口饮尽,放下酒樽,就往丈夫碗里夹菜。
两人一口气连续对饮了三杯。他看到少妻满脸通红,耳朵也红了,立即打住,说:“行啦,不能再喝了。要喝,我自己喝。”
“那好,不韦,我给你斟上。”她说着给他又倒了一樽酒,那酒眼看就要溢出来了。
这时,吕不韦发现两位侍女已经退出餐厅,这里只剩下他俩了。他没有继续饮酒,而是开始和少妻谈正事。
她当然关心丈夫的大事,不仅注意倾听,而且催促丈夫快说。
开始,他简要地谈了前几天解决珠宝生意亏损的情况,还强调说,没有资 金来源,没有经济后盾,大事是难以完成的。接着,便谈起寻找赢异人的事。他 把赢异人怎样站起来递茶和送他到门外的情景仔细描绘了一遍。两个人对说一阵 大笑一阵。最后,他还讲了准备将赢异人请到家里做客进而详谈的打算。她听了 后点头同意,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什么时候请赢异人由他自己决定,她负责让膳房预备好酒菜。
他俩谈得很热烈。赵姬确实认识到吕不韦很有才干,她下定决心,竭尽全力支持丈夫完成“大事”。
高兴之际,赵姬又陪着丈夫喝了一樽酒。吕不韦怕她喝多了,就劝止她不要陪他了,只让她陪着一块儿吃菜,而自己又单独喝下两樽酒。
赵姬也怕丈夫贪杯而影响身体,赶紧提出结束晚餐。
他俩几乎都带着浓厚的酒劲儿,回到卧室去了。如胶似漆的感情,促使这对新婚不久而又小别重逢的夫妻,不约而同地钻进被窝。
第二天早饭后,吕不韦和赵姬一起走出新房,散步于后花园,初春的空气 格外新鲜,裸露的土地不见了,被一片片花草的绿色覆盖着,各类树的枝头上挑挂着新生的嫩绿叶片。
他俩的心绪舒展,精神愉悦。正在他们兴致未尽的时候,大管家吕锦手里拿着一封信,急匆匆地踏进后花园。
吕不韦一看这封信,是父亲吕伯从阳翟寄来的家书,他赶忙拆开阅览,不禁锁起双眉,脸上立刻涌起郁悒的神情。
赵姬发现丈夫的神色不对头,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吕不韦把家书递给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很快地浏览了一遍。
原来是吕不韦的母亲黄氏病重,催他见信火速回老家。
她见丈夫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便掖了一下他的衣襟,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准备启程吧!”
“哦……对!”他拉回惦记母亲的思绪,转身面对大管家嘱托道,“吕锦,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少主,放心吧。您尽管回家探望老夫人,我会尽全力料理的!”吕锦说完后,转身离去。
她把他拉回到卧室,赶紧给他打点起程的衣服和钱财。而后,她又派吕佳
把吕童找来,让吕童带上行李、钱财包裹,并嘱咐他一路上好好照顾吕不韦。
吕不韦谢过了少妻,和吕童各牵着一匹快骑,走出马厩,来到大街上。
赵姬携吕佳、吕静, 一直将他俩送到邯郸城外。
吕不韦和赵姬依依惜别后,便同吕童一起搬鞍上马,向南驰去。
回程的路上,吕不韦的思绪不宁,往事一幕幕涌现在脑海里。
阳翟,是韩国的一个不大的村镇。父亲和母亲结婚后,靠做小生意维持生 计,家庭生活还是相当贫困的,阳翟的富户们根本瞧不起父母。记得,他在六 岁那一年,就想上学读书,但家里没有钱,交不起念乡学的学费,更请不起先 生来教他。他正在犯难的时候,发现邻居是个财主,给小儿子雇了一个先生, 早晚教学,辅导念诵,他就登上自己家的房顶,再爬到邻居家的房顶上,偷偷 地聆听先生教书。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过去了。后来终于被那个吝啬的 财主发现了,指着他大骂:“穷鬼小子也想读书!踩坏了房顶你老子赔得起吗? 小穷酸你给我滚下来!”从那儿以后,他再也不敢爬房顶偷听了。可是,父亲 被这一口恶气窝囊坏了,整整病躺了一个月,多亏母亲精心侍奉,热心安慰,他才得以痊愈。
为了改变家庭的贫困状况,能够尽快地供他读书,特别是为了不再受他人 侮辱,父母一块儿商量,决定把做小生意改做珠宝生意。没有本钱,两位老人 就四处奔波,找亲友们暂借,没有经营场所,两位老人就舍出脸皮,托亲靠友 去租赁。 一个小型的珠宝行开业了。但是,挣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采购的 珠宝不合适,就是珠宝的进价过高,销售十分困难,再加上当地财主富户较少, 能够买得起珠宝玉器的人家寥寥无几。生意不很顺利,半年不见效益。父亲心 里很着急,但又不能就此停业,若不然积压的那么多债务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母亲心里更急,总想给这个破家烂业出把力,除了帮助 父亲料理生意外,还利用夜晚给别人做些浆洗缝补活计,挣些零花钱,以弥补 家庭生活用度。可是,他一时半会儿还是上不了学。
过了好长时间,他偷爬房顶听书好学的事被财主家的教书先生知道了。 一 天,那位先生到他家来了,先生告诉父母,已经替他给财主付了钱,可以过那 院同财主的小儿子一起读书了。起初,父母再三推辞,不好意思领受先生的馈赠。但是,先生的心意诚恳,苦苦劝说,父母深受感动,便答应了。
他高高兴兴地到财主家院里上学了。即便,他仔细研读这些“四书”“五 经”,但也极为不感兴趣,每天坐在那里不是出神走思,就是打瞌睡,任凭先 生怎样讲,就是听不进去,当然,学业成绩也就谈不上了。没有想到,这位慈 善的先生还有凶狠的一面,操起棍条朝着他的身上就是一阵猛揍,只打得他皮 开肉绽,鲜血直流。但是,他没哭一声,也没掉一滴眼泪,因为他不仅知道自 己的过错,而且理解先生的苦衷。先生并未罢休,还把这事告诉了父母。先生 走后,父亲怒不可遏,又倒攥着笤帚狠狠地抽打他的屁股,母亲不住声地劝说 讲情,父亲才作罢了。儿子连着母亲的心,母亲把他拉到一旁,给他擦拭伤痕, 却悄悄落泪了。这时,他也痛心疾首地哭开了。第二天,他带着伤痛去财主家 上课,向先生认了错。对于“四书”“五经”还是学不进去,不过,他尽量坐在 那里耐心听先生讲解,说啥也不能再惹先生生气了,也免得给父母带来烦恼。
尽管经过努力,但学业勉强过关,先生见他不求上进,无可奈何地长吁短叹。
又隔了一段时间,令先生感到惊讶的是他学读《左传》,几乎看不到他如 何苦学,但是他对每一章、每一节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对书中每一个人物、 每一个事件也都能分析得入情入理。而那个财主的小儿子,经常被先生考问得 张口结舌,背诵也是磕磕绊绊。先生改变了对他的态度,逢人便说:“不韦这孩 子记忆力非凡,能够把十多万字的《左传》学得这么深透,世间罕见。”父母听 后,高兴极了,宁肯省吃俭用,也要供他好好读书,让他能找个好出路。但他 当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喜欢《左传》,敬重《左传》的作者,暗暗发誓也要写出像《左传》这样的不朽之作。
“不韦”,则是先生给他取的名。意思是希望他不要违背师长和父母的心愿,刻苦读书,锐意进取,力争功成名就。
当时的吕不韦,偏偏令人失望,违背了先生和父母的心意,于十二岁那年,他辍学不读了,硬是跟随父亲从事珠宝生意去了。
将近六年时间的苦读苦学,使他掌握了不少知识。在做生意的过程中,他 仍然坚持读书,且又聪明、机敏,遇事豁达,善于周旋,其经营之道不断拓宽, 能够往返韩、赵、魏等国贱买贵卖珠宝玉器。由于经营的路子畅通和经营的经 验丰富,珠宝生意兴隆发达起来。他家里的资金不断累积,以至于他又另辟新 径,到赵国京师邯郸开设了一个个珠宝分行。从而,他的“珠宝巨商”声誉传
遍各国,他也就成了社会上的一代名流人物。
目前,他的所有亲人几乎都在老家阳翟,除了父母之外,还有妻子田欣和 一个刚满十岁的儿子吕强。田欣长相不是十分俏丽,但肤色白嫩,生就两只水 灵灵的大眼睛,文静善良,勤劳朴素,同时还有一个宽阔无比的胸怀。他在外 奔波多年,纳娶小妾多房,田欣不但不忌妒,照样坚持坐守空房,热心侍奉公 婆,耐心抚养儿子,并督促儿子用功学习。他只是因为田欣不善读书,不够机 灵,缺乏一种女人特有的魅力,所以不怎么喜欢她。他和田欣结婚时,母亲曾 多次催他将那条珍珠项链交于田欣,可他说啥也没拿出来。最终,他还是把珍 珠项链赠给了他最可心的女人赵姬。现在,他想起这件事,心里就觉得对不起田欣。想当初,他和这位正室夫人也是在非常甜蜜的巧遇之中结合的——
十一年前的酷暑盛夏,他受父命去往洛阳选购珠宝, 一路上顶着骄阳暴 晒,踏着大地蒸烤,路两旁的庄稼叶子被晒得耷拉下来,路边的野草蔫蔫巴巴, 有的半枯半黄,整个大地就像要窒息一般,憋得人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走到 一个硕大荷塘的柳荫处, 一簇簇鲜艳的荷花盛开着,水面上刮来清新的凉风, 岸边上的柳梢开始摇曳飘动。他想,干脆,钻到荷塘里洗个澡。他离开柳荫处, 走到荷塘岸边的一个隐蔽地方,放下肩上的包裹,脱下被汗水湿透的单衣单裤, 随手又把包裹和衣服放入灌木丛中,啊!他一下子愣住了!——灌木丛中还有
一套红衣绿裤 ……
他的心如同被蝎子蜇了一下,赶紧抓起包裹和衣服,惶惶不安地站起身来 左顾右盼。啊!荷塘里竟然有一位姑娘赤身裸体地洗澡,正在半遮半掩地将身 子没入水中,但那张挂满水珠的脸庞望着他微笑, 一双秀眸在注视着他的窘态。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嘿!他也是赤身裸体呀!藏也没处藏,躲也没处躲, 急得他团团转。忽然,听到水中传来姑娘“咯咯”的笑声。他好像明白过来了,索性把包裹和衣服一甩,赤着身子,“扑通”一声,就跳到水中!
这一男一女全是未婚之人,在一个池塘里裸体洗浴也够难为情的。男的不 敢游向女的,女的也不敢游向男的,两人在各自的一小块水域里游动,唯恐游 到浅水处,倘若游到浅处,上半身就要裸露出水面,所以,他们尽量只露脖颈 以上。可是水塘是有浮力的,每个人的身体不可能总停留在一个地方,所以他 和她那种露露蹲蹲、蹲蹲露露的现象不时发生。两个人的目光看似互相回避, 其实都在互相偷看。异性的裸体吸引,谁也控制不住,尤其被这清澈塘水浸没的异性裸体,更加使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亢奋。空中的骄阳虽然还在喷射火一般的
光芒,但他由于泡在水里,早就感到凉爽多了,不过,心里就像开了锅的热水似 的,沸腾不止。怎么出水穿衣服呢?不管是谁去岸上穿衣服,也得光着身子啊!
他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心里着实后悔,不该到这个荷塘里洗澡。
忽然,只听“哗啦”一声,姑娘游到浅处猛地站起,上半身裸露在水面之 上……他闻声一转身,抬头一看,啊!她咋这么美呀,太美啦!只见姑娘的两 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一上一下地挑动得额前水珠向两颊滚落,那 长长的秀发湿漉漉地紧贴在白嫩嫩的肩后,特别是刚刚脱出水面的两个乳房, 颤颤悠悠, 一个丰腴多姿的女性身体展现在他面前。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位漂亮卓绝而又一丝不挂的女人,只觉得眼花缭乱,不敢顾盼。
“别难为情了,你把脸背过去,我去穿衣服!”姑娘勇敢地向他开言道。
“那,那……那好……”他的心怦怦地跳着,随即将头转向荷塘深处。
不一会儿,她上了岸,走向灌木丛,来到堆放自己衣服的地方,先抽出那 条白色绸巾,擦了擦身上的水痕,后又穿上内衣内裤,正要准备穿红衣绿裤的 时候,忽然听到“嘎啦啦”一声,空中惊雷炸响,她抬头张望,浓重的乌云翻 卷到头顶,不由自主地朝荷塘里看去——只见他已将头转向岸边,可能是看她 只穿着内衣内裤,猛一转身又将头朝向荷塘深处,她着急地大声喊道:“喂!快上来吧,天要下雨了!”
他知道要变天了,又听到她的喊声,赶紧转身朝岸边游来。他光溜溜地爬 上岸来,顾不得许多,跑到灌木丛前,就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裤。他举目一看,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姑娘一直站在他的身旁,她看到了他的全身,那张秀丽的脸颊羞得通红,却又带着笑容。
这时,空中落下稀疏的雨滴。
“我家就住在单父,离这里很近,我叫田欣。”姑娘说着,用手指了指前面的村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请到我家避避雨。”
他先是点了点头,但又半推半就地说:“我,我姓吕。那,那行吗?”
“有啥不行的!”她已经拾起他的包裹,拉着他的手就奔向通往单父的大道。
头顶又滚过一阵雷声。雨滴越来越密集了。
他和她手拉着手,朝着前面的村镇飞跑起来。
不多时,他俩跑进家中。这里是一个仅有三间房的独立小院。院内清静,房间整齐,但没有其他人。他俩相继去卧室内换下淋湿的衣服,她让他上炕休息,自己去烧火做饭。
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端来一小盆儿热气腾腾的面,又拿来碗筷。两人 盘腿对坐炕上, 一边吃着一边拉起了家常,他弄清了姑娘的身世。她很小的时 候,父母就患病身亡了,是外祖母把她拉扯大的,她以在荷塘里养藕为生。她现在十七岁,而他比她年长一岁。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她深情地望着他。他那英俊而刚毅的面孔,拨动着她爱恋的心弦。她动容地说:“吕公子,今晚就住下吧!”
“这……”他一听她真诚地挽留他,心田立即荡起甜蜜的涟漪。
她从衣柜里抱出一套崭新的被褥,放在炕头上,紧挨着她的那套被褥,并指着新被褥说:“你就盖这个!”
“田欣,这,这不合适吧。我,我还是睡地上吧!”他难为情地推辞道。
“不。地下怎么行呢,弄脏了被褥还不算,你若是睡病了,我,我这心里…… ”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才果断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你和我,就住在一起!”
这天夜里,他和她睡在同一炕上,两人都初次品尝这种人生从未有过的快感。
他俩的心连在了一起。
他去洛阳选购好了珠宝,很快地回到家中,就和父母谈了结识田欣的事
情,两位老人当即应允他们的婚事。
一个月后,他把她从单父娶回阳翟。
现在,妻子田欣一定守候在母亲的病床前,煎汤熬药,体贴侍奉。
吕不韦和吕童乘骑急奔,昼夜兼程,连续两天一夜,赶回老家阳翟。
他到家一看,年近六旬的老母躺卧在病床上,父亲吕伯、妻子田欣、儿子 吕强等全家人都围拢在母亲身旁,病床旁边已经摆上寿衣,床头上还放着没能 服下的一碗满满的汤药,他不由得心内一缩,浑身打了个寒战,难道母亲病得 真不妙啦?他伏下身子,仔细观瞧,母亲确实病入膏育,奄奄一息了。他见母 亲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着。他将嘴巴对着母亲的耳朵,轻轻地呼唤着:“母亲……母亲…… ”
母亲强睁了一下双眼,看见了儿子,嘴角微微地颤了颤,好似要说什么,但没发出声来。母亲又闭上双眼,两颗苍凉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他的心难受极了,抑制不住惦念母亲的内心酸痛,鼻孔一酸,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在母亲的胸前。
父亲、妻子的泪痕还没干, 一看他落泪,也都忍不住哭了。
懂事的儿子, 一边呼唤奶奶, 一边流出泪珠。
他的脑子不住地回想着,母亲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为了教育 自己成才,操碎了心,为了抚养孙子成人,出尽了力,硬是协助父亲,干起了珠 宝生意,改变了从前受人欺辱的状况,终于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可是,还没来 得及享福,就病倒了。他长年在外,很少回家,没怎么孝顺母亲,母亲就要离开 人世,他觉得对不起母亲,想着想着,便含着眼泪,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部。父 亲、妻子、儿子都上前去拉他的手,劝他不要这样伤感和悔恨。父亲告诉他,已经千方百计地寻医找药给母亲诊治,但因为患的是伤寒病,实在是难以治愈。
他还对母亲抱有一线的希望,决心从死亡线上把她抢救回来。他到家的当天下午,没顾得上吃饭和歇息,就和吕童骑着马到外边寻找医生和购买良药。
连续三天的紧急抢救,什么名医都找过了,什么贵重药物也都买来了,但是,母亲的病情越来越恶化,终于在第三天夜晚离开了人世。
全家人陷入极其沉痛的哭号声中。吕不韦越是哭泣,越是悔恨自己对母亲 不孝,甚至捶胸顿足,咒骂自己。年逾花甲的父亲本来最关心母亲,最悲痛伤 心了,但看见儿子如此哭号并谴责自己,就停止了哭悼,而去安慰儿子,并说 人生寿命是天意所定,任何人也没有能力更改。田欣和儿子怕他哭坏身体,也在一旁哭着劝他。
在一片悲号之中,全家人将母亲安葬了。
一连数日的奔忙,他还没顾得上跟妻子交谈,也没和妻子住在一起。这 天夜里,他来到妻子的卧室。妻子一见阔别很久的丈夫走进她的房间,似有千 言万语要倾吐,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儿子看到父母相见的悲喜神态,似懂非 懂——因为他仅仅十岁,但还是笨手笨脚地提起水壶,给父母各倒了一杯热茶,就悄悄退出房间,同爷爷一起做伴睡觉去了。
这次,他和妻子相隔五年了。离别的愁苦和思念与相聚的欢乐和幸福交织 在他俩的心与心之间,怎么能不令他俩百感交集呢!她扑在他的怀里哭开了,他也落下一串串泪珠。他知道妻子的苦衷和辛酸,结婚十一年来,她勤勤恳恳, 任劳任怨,侍奉公婆,抚养儿子,尽管家中生活不像以前那样悲苦,但仍然是 省吃俭用,把富日子当穷日子过。身上穿的这件袍衫还是五年前他探家时给她 购置布料缝制的,她头上的首饰更是简朴,只有一个牛角发簪别于头顶,根本 没有什么步摇和凤钗。她,同赵姬比较起来,不知要寒酸多少倍呢!想到她, 这么多年, 一直坐守空帏,独自生活,任凭美丽的青春光华随着岁月流逝,两 鬓已经长出丝丝白发,两只眼角也出现了条条鱼尾纹,可她从来没有发过牢骚 呢,更没有当面抱怨过他,吕不韦越想心里越不安,越想心里越觉得对不起她,流下了惭愧和内疚的泪水……
她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甜蜜的幸福。 她,满脸的泪痕,满心的欢喜,满身的温暖。突然,她感到丈夫一颗颗滚热的 泪珠滴落在她的脸颊上,泪水与泪水流在了一起,泪痕与泪痕印在了一块儿。 她抬起头来,看到丈夫哭得如此伤心,便用她那经常干活的粗糙手掌,去擦拭 丈夫的眼泪,并哭泣着安慰丈夫:“别,别这样。不韦,你,你对我够好的啦!
不韦,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也不容易呀!”
“田欣,我对不起你!”吕不韦一听妻子这番哭诉,心里就像刀剜了一下,痛煞难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泪水引出了泪水。她被丈夫哭得更伤心了,但不敢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流泪,唯恐被公爹听见,若不然老人深更半夜过来还得劝他们。
她抽泣着,不住声地劝丈夫:“不韦,你不能太悲伤了!你还得……保重身 体!全家还仰望着你呀。为妻这里,什么都不用你担心,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
他停止了哭泣。他深深感到妻子的贤淑与善良,乡村的女人同样有着令人 尊敬的高尚品格和难忘的朴素情操。他感谢妻子,赞美妻子,家中生活的好转, 不仅有父亲的辛劳忙碌,而且有妻子的付出奉献,尤其是母亲患病期间,妻子 一直陪伴床前,端药送水,侍上忙下,替他尽了大孝。此恩此情,终生难报!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守在家里受苦了,也不能让年迈的父亲再去为珠宝生意奔 波操劳,应当把全家人都接走,将在阳翟的房产和田地交给亲友们。他把这个 打算告诉了妻子。
她理解丈夫的心意,但没马上答应他。因为婆母刚刚去世,公爹肯定不会同意现在就离开阳翟,至少也得一年以后再说。可丈夫一片好意,为了她和全 家,说啥也不能让丈夫扫兴,她委婉地提到她和孩子还要为母亲守孝,等过一段时间, 一定让全家人去丈夫那里。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没想到给母亲守孝的问题,只不过他看到妻子的悲苦 和孤单,有些于心不忍。如果几天后他离开阳翟,家里琐碎生活的担子还要落 在她一个人肩上,父亲忙活生意,儿子年龄又小,谁也帮不上她。从结婚到现 在,他和她还没有正经八百地在一起好好生活过,甚至连一番心窝子里的话也 没有从从容容地掏过,他总是来去匆忙,长期跑外,为家里刚刚起步的珠宝生 意东奔西走。说实话,就是把全家人接到邯郸,他也不能整天整夜地陪伴她, 何况那里已经有了百十名小妾,最近又有了让他难以舍手的赵姬,更重要的是, 他不想长期坠入儿女情长之网,而是准备在政治上进行一种新的追求。尽管如 此,邯郸的吕府家大业大,人手众多,说啥也得让父亲和妻子享享清福,轻闲 轻闲。可是,妻子谈到了为母亲守孝的事,这不能说不是实际问题,父亲也大 有可能为此拒绝去邯郸,看来这次接全家人去往赵国的条件还不成熟。他不想和父亲谈这件事情了,免得给父亲为思念九泉之下的母亲造成新的伤痛。
他同意妻子的请求,为了给母亲守孝,全家人可以暂时不去邯郸。
更鼓敲过三下,已是子夜时分。
二十多天过去了。按照葬礼后的风俗习惯,吕不韦和全家人在“三七”那天,给黄泉路上的母亲烧送了冥钱。
近期的守孝任务完成了,他和吕童告别了亲人,正准备返回邯郸时,忽然 看见韩国一位税吏闯进他的家门。父亲赶忙迎了上去,双手抱拳搭躬,不住地施礼,恳请税吏大人到屋里坐。
没想到,那位税吏指着父亲的鼻梁破口大骂:“混蛋!光知道挣钱,上个月的税钱为啥不交?”
“税吏大人,请您原谅!”父亲连连作揖,“这几个月生意实在不景气,过段时间我吕伯一定把税金补齐。”
“好吧,容缓你几天,如果再不守信用,我就罚你双倍税金!”那位税吏说完后,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吕不韦见父亲被税吏气得浑身颤抖,赶紧走过去劝慰父亲,并和妻子将父亲搀扶到室内,吕童和吕强也都跟了进来。
“父亲,请您不要生气了。”他给父亲端过一碗热水,继而分析道,“看见了 吧,有钱的不如有权的,有权的可以任意欺负有钱的。人常说,权势权势,可没人说钱势哩!”
“唉!一个税狗子,有这么屁大点儿权,有啥值得猖狂的!”父亲打心眼 儿里憎恨税吏,但又对人家无奈, 一回头看到吕强站在旁边,不无抱有希望地 说,“咱们吕家好好供我孙子读书,说不定我孙子将来满腹经纶,拜为上卿,也就不受人欺了!”
“爷爷,我一定好好读书。”吕强说了句让爷爷开心的话,伸手把那碗热水捧到爷爷唇边。
吕伯高兴地点了点头,接过水碗,呷了口热水。
“父亲的话说得很对,吕强必须好好学习。”他说着,又看了看妻子,嘱托道,“你这当母亲的,也要多操心哪!”
田欣面对丈夫点点头,说:“放心吧,我要教育孩子记住你们的话,还要经常督促他努力学习。”
“父亲,我们要彻底弄清这个道理——有了权势就有了一切。”他从刚才这 件小事上,看到父亲意识到无权无势的苦头,但父亲对权势这个问题不一定认 识很深刻,遂又引申一下,并想激发父亲的念想,“但眼下我们已经拥有一定的资财,究竟应该怎样对待和解决这个权势问题,咱们父子俩是否…… ”
“不韦,别说啦!”吕伯当即打断儿子的话,不想被“权势”二字纠缠住, 干扰他们父子多年来用心血浇灌起来的珠宝生意,于是叮嘱道,“你要记住,咱 们本是穷苦人家出身,好不容易把生意搞起来,你在邯郸比父亲闹得还好,都 能够进出赵国的王宫了, 一旦由于胡思乱想,出现了意外闪失,岂不前功尽弃,全家人跟着倒霉嘛!”
“父亲,不会的…… ”
“不要探讨这件事情了。你回到邯郸后,还要尽心竭力地经营珠宝生意,万万不可去干冒险的事情!”
吕不韦还有好多心里话,想说给他的父亲, 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可在 临走之前,碰到父亲受到税吏辱骂的场面,满以为能够借此理由说服父亲,同 意他下一步为权势而努力的计划,但没有想到,父亲的认识同他的想法竟然有 这么大的差距, 一时半会儿是难以劝服的,就不再勉强了。若不然,临走之前还要惹老人生气,母亲又刚刚去世,还是说些安慰的话吧。
“父亲,请您不要着急,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他违心地表了表态度。
“好,这就好!”吕伯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时,他提出动身登程,让吕童去牵马匹。
吕伯、田欣、吕强等全家人一直把他俩送到阳翟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