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即将来临。
蔚蓝色的天空像被海水洗过一样,显得既澄澈又清净。暖融融的朝阳升起 在东方,橘红与蓝色交相辉映,富有浓烈的诗情画意。解冻的大地变得湿漉漉 的,在栗色激流中开始苏醒过来。那一棵棵梧桐树,那一行行杨柳树,它们的 枝条上泛起了数不清的幼芽, 一束束绿色正渐渐扩展。尤为带来春天信息的,是那由南向北飞来的人字形雁阵,长空鸣叫。
在邯郸城外的土地上,经受住了无数次战火洗礼,战事的罡风瘦削,岁月 的雷暴沉重,致使草不发芽树不扎根,而是打上了秦、赵两国将士血肉之躯的烙印。
幸亏,秦军已经撤回咸阳。但邯郸那些幸存的官吏和百姓,尽管灾难频 频,但国家尚存,人们也就拥有了生活的渴望和灵魂的希翼。他们祈祷苍天:驱除灾祸,就像温暖的春天赶走严酷的冬天那样,任何势力也不可阻挡!
城内,人们开始重整家园,维修城墙,备荒备战;郊外,人们平整土地, 运送粪肥,准备春耕。在这样一个弱小的国家里,无处不显示出人们追求生活的强烈愿望。
吕不韦也和赵国人一样,在战火熄灭的初春,盘算着自己的生活。若不是 这次秦赵大战,赵姬刚一出狱,他就可以把她娶进吕府来了。这可倒好,他一 方面等待秦军撤离赵国领土, 一方面等待赵姬为其牺牲的舅父守孝期满一个月,才可以操办他和她的婚事。
梦寐以求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吕不韦按照原来的计划,将倾慕已久的赵姬娶进吕府后花园新建的一所新 颖而别致的住宅内。他的这一举措并不是遮掩和回避吕府众人的耳目,而是为 了满足这位新人的希望。谁人不知,他不仅在京师各大街设有自己的珠宝分行, 拥有车船难以载尽的珠宝和金银,而且在硕大的吕府中拥有上百名妻妾,并且 都是少见的美人。不用说,这里众多的小妾没有人胆敢忌妒他迎娶新的美人, 就是老家阳翟的妻室田欣也从来不计较他占有多少美妾。其实,像田欣这样的 女人恐怕已算少见,但是吕不韦对女人的追求和渴望,品位越来越高。他从认 识赵姬那天起,就被她的姿色打动了,她身上有着超乎一般女性的魅力,有着一般女性难以达到的修养,总之,赵姬是他寻找的真正的女人。
所以,吕不韦像初婚那样,宁肯舍出一切,花大钱出重金,以浩大的声势和隆重的仪式,完成他和赵姬的结婚庆典。
作为少女的赵姬,有生以来第一次嫁人,就嫁给了这位赫赫有名的珠宝富 商,享受到了“黄金砌壁、白银铺地”的殊荣。尽管她也是富商人家出身,亦曾见过大世面,但与吕不韦相比,真可谓“小巫见大巫”了。
她坐在新房内,仔细打量室内的陈设——
香气四溢的象牙床雕龙刻凤,床的里侧摞放着华丽的丝绸被褥;绛紫色的 锦缎帏帐掀挂在床头两侧;绘有美女图的硕大屏风围拢着睡床;床头上放置两 个高腿仙鹤造型的铜制烛台;两个烛台中央还设有一个盛装炭火的圆形铁盆, 盆内的红红炭火驱逐着室内早春的寒气; 一个紫漆油过的檀木梳妆台靠放在窗 户下面,梳妆台上还斜放着一个明光锃亮的殷商铜镜,经阳光辉映刺得人睁不 开眼;两把古香古色的椅子分别置于闪闪发亮的桌案两旁;墙壁四周镶嵌着一 块块带有壁画的木板;特别引入注目的是,在那排长长的木格架上,摆置着一个个稀有的珍玩古董……整个新房被吕不韦装点得温馨而舒适,漂亮而雅致。
举行结婚庆典的吕府宴会大厅,布置得更加豪华隆重。几百名亲友和宾客 已经围坐在数十张酒席桌前,观看吕不韦与赵姬这对新人大拜天地的热闹景况。 他俩频频举杯,向众人敬酒致谢。并在大伙儿的再三要求下走向舞池,踏着丝 竹班子演奏的乐曲,双双飞步,翩翩起舞,人们大开眼界: 一个是名流公子, 一个是窈窕淑女,他俩表演得既娴熟又精彩,给这次婚礼增添了意想不到的热烈气氛。
酒席宴开始后,赵姬和吕不韦退出大厅,来到一个小餐厅。这里的饭桌上同样摆着美酒佳肴,舅妈周氏、表妹张煜和王氏正在等候她和吕不韦共进午餐。 席间,赵姬看出舅妈忍着失去舅父的痛苦,强装笑颜,说这说那,不愿意她发 觉什么。舅妈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过。她不由得想起舅父生前对她和母亲 的关怀和帮助,鼻孔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桌上。张煜看到 表姐伤心落泪,知道她是为何,自己不禁想起为国牺牲的父亲, 一双眼睛被泪 水模糊了,但她懂得今天是表姐的大喜日子,不应该给她添忧愁,故意笑着往 表姐碗里夹菜,说些贺喜的话。王氏心里也不是滋味,深知她们内心的想法, 但也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吕不韦看到了这一切,也不好直接劝慰她们,但又 不能不开口,他便一面给大伙往杯中斟酒, 一面再三说些感激话,尽量活跃席间气氛。
太阳偏西,亲友和宾客都陆陆续续离去。
喜庆的婚宴就这样结束了。
赵姬在吕不韦送给她的贴身侍女吕佳和吕静的陪同下,离开大院,来到后 花园。她一眼就看见午前在这里已经坐过的新房,深黄色的琉璃瓦房顶,飞脊 刺天;黛青色的方形砖墙面,古朴浑厚;红绿相参的木格窗棂,生机勃勃;两 扇桐木房门,半遮半掩。整个房舍坐落在后花园北端,它的前面是一块空地, 空地两边各设有一个红柱绿瓦的六角形凉亭;而它的西侧则是一个硕大的花圃园地,几个花匠正在栽花种草。
这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她心里不住地发出感慨。原来室外比起室内来别有一番风趣!
她和吕佳、吕静朝着这座房舍走来,心里荡起喜不胜喜的激情,从今天起,她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再也不用过那种东躲西藏、无家可归的生活了。
她走入新房卧室,稍坐片刻,准备洗沐。吕佳和吕静帮她卸去头饰,脱掉袍衫、长裙,而后把她领到浴室。
浴室内的一个圆形栗木浴盆,已经倒入温热的清水,散发着氤氲的蒸气。
她见她俩站在跟前,不好意思脱衣服,只是伫立在那里,吕佳、吕静看出来了,两人互相瞧瞧,扭头欲离去。
但她马上叫住了她俩。因为她在这里洗沐是第一次,确实不习惯,唯恐被 别人看见,当然主要是怕吕不韦闯进来,她让吕佳在浴室门旁给她做伴,让吕静去房门外面守卫。
吕佳、吕静点头应是,分头照办了。
赵姬放心地脱去外衣、内衣,并脱去外裤、内裤。她看了看自己这年满 十九岁的美丽的胴体,不禁感到一阵羞臊,面烧耳热。她把衣服放置到衣架上 后,赶紧跑向浴盆,钻了进去,将自己的身体浸没在温热而舒适的水里。眼前 是一团团热气缭绕,什么也看不清了,就连站在浴室门旁的吕佳的身影也看不 见。她低首将满头秀发浸泡在水中,两手揉搓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头发甩在肩 后,又用纤巧的手指拢了又拢。接着开始用手搓摸身躯,只觉得浑身上下光光 滑滑的,不知为什么,她好像第一次触摸自己的身体,心内产生一种惶惶不安 的感觉。她躺卧在水里,脖颈以下全部没入水面, 一双眸子微闭着,两手胡乱 搓着, 一边思念着将要与她同床的吕不韦, 一边体味着自己青春情欲的感觉。
热水的温度逐渐下降,蒸腾的热气亦渐驱散。她睁开了眼睛,不想再洗了,只听“哗啦”一声,她站起身来。
吕佳猛地看到赵姬赤裸裸地露出水面,只见她一头乌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 水淋淋地垂落在身后;那又滑又嫩的肌肤闪闪发亮, 一行行水珠很快地顺着胴 体滑落;修长的玉体白皙皙的,显示出少见的三围之美;尤为漂亮的那副容 颜——眉若远山、眸似清水、鼻像悬胆、嘴如樱桃,胜过临凡仙子。毫不夸张地说,她的的确确像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
她跳出浴盆,看见了贴身侍女吕佳,便羞羞答答地光着身子走到衣架前。 吕佳手拿长条绢巾,给她擦干身上的水痕,并从衣架上取下衣服,帮她一件一件地穿好。然后,她快步走向自己的新房。
天色傍晚,夜幕渐渐地垂落下来。
新房内, 一束束红烛闪烁着光亮,照耀得满室熠熠生辉。炭盆内的炭火燃 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烘烤得室内暖融融的。
赵姬坐在桌几前,脸颊热辣辣的,心田也热辣辣的。
吕佳提着一壶开水走了进来,给她沏好了一杯热茶。转身又从床头的衣 架上摘下紫红色的锦缎披风,给她披上。吕静一见赵姬洗沐归来,就自动地从 门外撤回,笑吟吟地进入新房,给吕不韦、赵姬这对新郎新娘清扫床单、铺好被褥。
赵姬饮着香茶,看到两位贴身侍女忙上忙下,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便热情地招呼她俩坐下来歇歇。她俩摇摇头,笑了笑,继续整理新房,并拉上窗帘,而后悄悄地离去。坐在桌几前饮水的赵姬,急切地盼望吕不韦的到来,与她一起入洞房。他怎么这样沉得住气呢?她心里有些怨恨他了。
她哪里知道,吕不韦早就来过了。她刚脱掉衣服洗沐,他就朝着后花园的 新房快步走来,结果被站在房门外的侍女吕静挡驾。无奈,他只好返回吕府大 院去等候。他刚走进自己的书房,就见他的一个小妾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经 询问得知,这个小妾是因为大管家发给她的三月份的俸银不足才又哭又闹的。 眼前碰到这些家庭琐事,吕不韦就感到烦劳,但又不得不过问,于是把大管家 呂锦找来,当面对证,才把这事了结。这样,他耽搁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得以脱身,方才急匆匆地赶回新房。
新房外面传来又急又快的脚步声。
赵姬眼睛一亮,倏地站起身,朝房门张望着。
吕不韦推开虚掩的房門,走进来了。
“不韦——”赵姬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仲媛——”吕不韦头一回听到她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从这一天起,他与她就是夫妻了,所以他激动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张开双臂等待她。
她“呼”的一下跑了过去,披风甩落在地下,她扑在他的怀里:“不韦,你,你怎么才来呀?”
“你呀,你怎么忘了,你不是派人到房門外,专门防守我吗?”吕不韦抱着她回话。
她明白了,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看你说哪儿去了,这我还不理解呀!”他用嘴唇吻着她的脸颊,又激动地抚摸她的全身。
“你,你……你急什么呀?”她语不成句,呼吸急促,瘫软在他的怀中。
他明白她的意思,便抽回手来,像抱着小绵羊般地将她抱到床上。
洞房花烛,他和她共同度过一个美好的良宵。
在后花园内的新房里,吕不韦与赵姬朝夕相处,两人似乎都感到,他俩的 结合才是人生莫大的幸福。对赵姬,吕不韋寸步难离,哪儿也不想去了,只要守着她,什么事情都可忘记,都可不办了;对吕不韦,赵姬缠缠绵绵,情深意浓,他是她最可心的男人,他,就是她的灵魂,就是她的精神支柱。 一个女人拥有一个既有才识又有情义的男人,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啊!
是啊,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有道不完的情。特别是谈到当前国家形势时, 两人也有共识, 一致认为强秦必能吞并所有诸侯国家,包括赵国在内。战事不 断,经济衰退,那么政治必然崩溃。赵国就是这样的国家。谈到这里,他俩不寒而栗,因为他俩生活在赵国。
战乱的时代,未来的前景,既可以说并不美好,又可以说光辉灿烂。这就 要看人的本事大小了!吕不韦和赵姬经过一番交谈,深深领悟了这个道理。赵 姬希望丈夫到外边闯荡闯荡,好好干一番事业,争取大有作为。吕不韦理解妻 子的心意,但是,他现在还舍不得离开赵姬,他还是想和她尽情地享受这个人生难得的蜜月。
转眼之间, 一个月的新婚光景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他和她沉浸在如胶似漆的夫妻生活中。然而,吕不韦的脸颊 瘦了一圈儿,两边的颧骨明显地突露出来。赵姬心里很是惦念他,唯恐他累垮 身体。想到这些,她不禁自责,如果还这样任他放纵,那么岂不是害了他吗?
左思右想,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不几天,赵姬在后花园散步的时候,不经意地走到花圃那儿,观看花匠们 移植栽种花卉,只听他们议论秦国异人在赵国京师受到折磨的许多怪事——异 人的生活经费日趋减少,少到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除此之外,客馆里的掌柜还 向异人索取住宿费,只弄得异人格外拮据。最令异人不堪忍受的是,两个守吏 还押着他这位秦国王孙到廉颇将军府去打扫马厩,多亏廉颇胸怀大度,尽管痛 恨好战的秦昭襄王,但不愿意侮辱他的嫡孙,所以还是把异人打发走了。目前,异人仍过着受人欺凌的苦日子。
让丈夫去找异人打开政治上的突破口,这就是赵姬迸发的灵感。
一天早饭后,赵姬和吕不韦对坐几前饮茶聊天,仍然谈论他们共同关心的事 情——力争在政治舞台上拥有一席之地。借此机会,赵姬向丈夫讲述了赢异人近 期的情况。她劝丈夫暂时离开这个新婚乐园,到外面跑一跑、转一转,打听打听嬴异人的住处,争取通过赢异人登上仕途的云梯。吕不韦连声赞许。
他伸了伸双臂,抖了抖精神,告别了赵姬。
他先到大院的账房里,向管账先生了解了近期珠宝生意的收入情况,又去各珠宝分行查看经营和销售现状,纯利润明显低于战前,尤其在他和赵姬的新 婚时期,珠宝行的生意基本处于停滞状态。他心里清楚,责任在他身上,所以 他谁也没指责,而是把存在的问题一一记录下来,待有机会抓紧处理和解决。 没有经济做基础和后盾,那么政治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他决定一面抓经营, 一面奔仕途。
经过几天时间,他理顺了珠宝买卖,使经济收入又有了显著的提高。
之后,他按照赵姬的建议,去寻找驻赵国的嬴异人。
在一个酒馆里,他巧遇他的老朋友——平原君舍人赵全。赵全正和几个守 吏饮酒, 一见他走入,便热情地招呼他也坐下来一块儿喝几杯。好意难却,他顺从地坐在一个空座位上,同赵全他们端杯畅饮起来。
酒过三巡,醉意浓浓,他们无话不说。
几个守吏开始说了几句感谢赵全款待的话,后来竟然提起了赢异人, 一个 说他有天生受苦的命,秦昭襄王在秦国把持国家重权,而把这个嫡孙送到赵国 受罪,真是咄咄怪事; 一个说他不来赵国咋行,不用打听,他的母亲肯定不受 太子柱宠爱,所以他的父亲太子柱也就不会在秦王面前给他说好话;又一个说 他不识时务,明明是到异国他乡当了人质,同劳役和流放没有什么两样,可还摆起了臭架子,谁吃他这一套!
吕不韦早已放下酒樽,全神贯注地听着。
听罢几个守吏一席话,赵全笑了笑,没说什么。
可是,他们其中一个守吏却冒出了这么一句:“如果赢异人还穷摆谱,非揍他一顿不可!”
“兄弟,这就不对了。”赵全终于开了口,但态度很和蔼,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要知道,十六年前,秦赵两国会盟渑池之后,决定互留人质于对方国都,赢异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派到赵国来的。异人本身就是对方国王的后代…… ”
“管他呢,揍他一顿他爷爷也来不了!”那个守吏打断赵全的话,又一次表示要整治赢异人。
“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你们不是平民百姓,你们是赵国的守吏,肩负着 国家使命,干这种事是要惹大乱子的!”赵全担心外人听见,有意压低声音, “秦赵两国都有人质,如果我们在邯郸虐待嬴异人,那么秦国就要在咸阳折磨赵国的人质,还大有可能发兵进犯赵国。我今天把弟兄们请来,就是为了让你们以礼相待异人,这也是平原君大人的命令,拜托各位认真执行!”
赵全说完后,两手抱拳,不住地施礼。
几个守吏听完后,连连点头,也都抱拳还礼。
吕不韦听明白了。他肯定了赵全的做法,并说理解弟兄们。因为他已经弄 清几位守吏的职责——他们就是负责嬴异人起居饮食的,吕不韦便向他们提出,想拜访赢异人。
几位守吏没有意见。他们认识吕不韦,平日还享用过吕不韦赏给的酒钱。
但是,他们没有马上表态,而是用请示的眼光看了看顶头上司赵全。
赵全当然同意,但不知吕不韦因何要去。不过,出于礼貌,他没有询问吕不韦,只是要求吕不韦一个人前往,同时还把异人的住址告诉了他。
吕不韦当即向赵全、守吏们抱拳致谢。
饮完酒之后,吕不韦把酒馆掌柜叫到跟前,准备支付酒钱。赵全不肯, 一再坚持自己付款。但吕不韦已经掏出铜钱,硬是付了酒钱。
吕不韦向诸位抱拳告别,转身走出了酒馆,直接返回吕府。他有一个习惯, 凡是准备和正在做一件大的事情时,不去同那些小老婆过夜,就是新婚不久的赵姬那里也不去,防止她们的干扰,使自己更加专注。
头几天,他都是住在吕府大院的书房内,这天也不例外,他仍住进书房。 他思考了一下第二天怎样去见赢异人,见到赢异人又应该说些什么。而后,他 走到书架前,抽出最喜欢的一部帛书《左传》,转身回到桌几处,秉烛翻看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吕不韦用过早膳,腰揣两百钱,独自去见赢异人。
他按照赵全告诉他的地点,来到赢异人居住的客馆门前。警卫正是头几天 同他一块儿喝酒的几位守吏, 一见他来了,马上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赶紧抱拳施礼。守吏们知道他的来意,其中一位立刻转身去客馆内通禀,他站在门前等候。
可是,他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那位守吏出来。他仍是耐心地等待回音, 什么也没讲。但是那几位守吏气急了,望着门内不住地大骂嬴异人。
那位守吏终于出来了,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愠怒。
他赶忙迎上前去,询问情况。
那几位守吏猜测可能又是嬴异人出难题,故意刁难人。
那位守吏气呼呼地说:“这小子假装有病,不想见吕公子。”
“如果赢异人果真患病,那么我就不见他了,等改日再来。”吕不韦很客气地说。
“什么患病!我不是说了吗,他是装的。”
“请问,赢异人到底同意不同意我去见他?”吕不韦问道。
“他不同意能行吗?我把平原君的舍人赵大人都搬出来了,异人一听是赵大 人引荐的,就改口说同意相见。”那位守吏又督促道,“吕公子,你快进去吧!”
“好!多谢兄弟帮忙!”吕不韦搭躬抱拳,转身向客馆里走去。他心里直 嘀咕,看样子今天与嬴异人相见不会太顺利,十有八九要碰壁。他想过了,去
求人,就不要怕栽面儿。
一间客房普普通通。 一张木床上叠放着陈旧的被褥; 一张木桌的油漆已经 剥落;桌子前面放置一根没有涂过油漆的长条木凳;里面摆着一个矮腿儿圆形旧木凳,赢异人就坐在上面。
吕不韦踏入室内,向赢异人搭躬施礼,并问候身体状况。异人端端正正地 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看上去好像小时候受过专门训练,极为注意保持王孙的尊严,对吕不韦的到来无动于衷,只是不冷不热地用手示意他坐在长条木凳上。
吕不韦又一抱拳,转身落座。
赢异人仍端坐在那里,目视前方,两手垂放在腿上,根本没有看吕不韦。
吕不韦仔细端详对方,只见嬴异人头扎一块黄方巾,由于洗过多次,其颜 色已不新鲜了;身穿的那件蓝布袍衫不够宽松,紧紧地裹挟着瘦弱的躯体;下 肢穿的那条灰裤子也很瘦短,两条小腿裸露着一大截。其面庞消瘦,肤色发白,明显缺乏营养,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尤其那文雅的神色,颇有王孙之态。
今天,吕不韦只想说些温暖的话语,再赠送金钱,给赢异人留个好印象。
开始,吕不韦询问嬴异人来赵国多久了,赢异人只是嘴角动了动,并没有 回答。接着,吕不韦又说了些同情对方处境的话,赢异人不仅没有表示感激, 而且皱起了双眉,似乎对吕不韦产生了反感情绪。后来,吕不韦把话拉到关心对方身体上来,赢异人竟然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现出一种不屑一顾的轻视。
他还不太了解这位赢公子的心态。赢异人作为秦国送到赵国的人质,已经 十六个年头了。只要秦赵之间发生一次战争,异人就要受到赵国一次虐待,至 少在饮食费用上被苛刻地扣减一次,有时还要受到侮辱和打骂。从来还没有得 到过任何人的真诚帮助和关怀,即使有人来到客馆看望,也是带有奚落和讽刺 之意,令人难堪。因此,愈是有人来访,他愈是更加生厌。
吕不韦已经看出来了,赢异人没有患病,而是精神不好,完全以排斥的态 度对待他。不论他说什么好听的话,对方也不会理睬的。在这种气氛中,交谈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但是,他考虑到赢异人的生活还是相当困难的,实在是需要有人帮助,至 于其他情况可在日后逐渐了解。遂站起身来,从腰中掏出两百钱,放在赢异人对面的桌子上,说:“公子,这是吕某的一点心意。”
这时,只见嬴异人的一双眼睛怒视着桌上的钱财包裹,猛地抓起,“啪”的一声,掷于地下,愤愤地嚷了一句:“请你不要怜悯我!”
吕不韦惊愣住了!恰巧,几个守吏走过来,看到这一窘况,都非常气愤。 其中向赢异人通禀吕公子求见的那位守吏, 一边拾起包裹,交还吕不韦, 一边痛骂嬴异人不知好歹。
吕不韦不仅感到难堪,而且下不来台,像这样关心别人而不被理解、反受 羞辱的情况,恐怕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看来公子真不给我留面子!难道我的好心你都不理解?”
守吏们知道吕不韦是邯郸城内的珠宝巨商,也是市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 是这天在赢异人的客馆里,却弄得如此狼狈不堪,这也太不像话了!几个守吏恨 不得揍嬴异人一顿,给吕公子出出气,但一想到赵全有言在先,便忍了下去。可还是憋不住心中的怒火,只好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嬴异人。
赢异人不加辩解,但默默地落下悲凉的泪珠。
吕不韦向守吏们摆了摆手,以示劝止,而后仍然恭恭敬敬地向赢异人深鞠 一躬,告辞离去。
首次与嬴异人相会,弄了个不欢而散。吕不韦当然心中不快,甚至感到窝 火和懊丧。他一路走着,思考着。他回到吕府大院书房,把钱财包裹甩在桌几上,无精打采地扶着太师椅坐了下来。
吕童一见主人回府,马上提着茶壶走进书房,给他沏了一杯热茶,便悄悄地退了出去。他呷了几口茶水,离开太师椅,在地上踱步思索。
作为秦昭襄王嫡孙的嬴异人,虽然身处困境,但与其他穷人相比,其意识 有着本质的不同。赢异人满脑子装着王孙的意识,而不会轻易放弃那种王孙的 自负,恐怕天底下的王孙无不如此。那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只能是世间罕见的人物了。想到这里,吕不韦的心胸豁然开朗。他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也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天中午,他的胃口很好,吃了不少菜,喝了七八两酒,并且还吃了两碗米饭。酒足饭饱,他走出小餐厅,就回到书房午睡去了。
他一觉睡到日头西斜。吕童走入书房,向他禀告,赵全来了。
在客厅里,吕不韦接待了好友赵全。他俩隔几对坐,饮茶交谈。谈话的主 题是吕不韦拜见赢异人的情况。赵全听了几位守吏的汇报,知道吕不韦碰壁受 挫,扫兴而归,故前来安慰。赵全了解吕不韦,他是一个满腹经纶而又胸怀大 度的人, 一般事情是不计较的,但这次情况比较特殊,所以赵全把临来之前谴 责嬴异人的情况告诉了他,同时还向他再三致歉,后悔自己没有陪着他一块儿 去见嬴异人。吕不韦感激赵全的一片心意,并叮嘱赵全不要再难为赢异人了, 对待这样一个内心痛苦和无限伤感的秦王嫡孙,应该给予理解和体谅。这还不 算,吕不韦竟然说自己对嬴异人缺乏真正的尊重,没有使赢异人感到作为秦国 的王孙,即使在异国他乡也应受人爱戴。赵全认为,吕不韦认识问题更深一层, 更尖锐一些,吕不韦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反驳他,而是祝愿他下次拜见嬴异人成功。
赵全走后,吕不韦没有马上去见赢异人,他要给赢异人足够的思考时间。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吕不韦带领书童吕童去赢异人的客馆。他让吕童在门外等候,自己再次拜见嬴异人。
这次,吕不韦空手而来,没带钱财,也没带任何礼物。他见嬴异人仍然像 上次那样端坐在桌几前,面对着红亮的烛焰, 一声不吭。不过,他向嬴异人施 礼问候晚安的时候,赢异人将目光移向了他,还示意他坐下,但没有还礼,也没有给他倒茶喝。
他不在意这些,而是按照几天来的思想准备,围绕赢异人的祖先及其所创 立秦国强盛的概况,诚恳地说:“秦本为地处偏远西北的一个部落,其远祖多以 驯兽驾车见长,从虞舜到周代屡屡有功。伯益佐禹治水,舜赐姓赢氏;费昌为 汤驾车败桀于鸣条,中滴在西戎为殷保西部边境,造父为周穆王驾车,日驱千 里以救周乱,其族由此为赵氏;周宣王时秦仲为西陲大夫,襄公救周难,又率 兵护送周平王东迁,被封为诸侯,建立了秦国。秦国的发展与强盛,起关键作 用的是有几代励精图治、开明精干的君主,如缪公、孝公、惠文王,还有赢异人的祖父昭襄王,等等。他们广招贤才、知人善任,使本为西方一个小国,逐步发展为强国。出身于这种家庭的王孙,确实值得骄傲和自豪!”
吕不韦侃侃而谈,但谈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看了一下赢异人的表情——赢异人为吕不韦的渊博才识和绝妙口才所折服,特别是对王孙出身的秦嬴 家庭,给予充分肯定,他心中受到莫大触动。赢异人不住地点头,脸上确实显露出那种王孙的自豪,主动给吕不韦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
吕不韦的讲述,就像扎针一样,找准了穴位。他继续对赢异人说:“当前是 群雄角逐的时代,各国互相猜忌,又互相利用,因此,各国之间互派王族子孙 作为人质,旨在确保彼此的信任。在下吕某冒昧地讲一句,赢公子不会甘当一辈子人质!”
吕不韦将了这一军,嬴异人坐不住了。
“吕公子,快喝茶!”赢异人激动地欠起身,将茶杯递给吕不韦。
吕不韦很有礼貌地欠身站起,双手接过茶杯,饮了一大口,又放回到桌上,而后抱拳道:“多谢了!赢公子,告辞!”
“吕公子,你……”赢异人还想挽留吕不韦,继续听他赐教。
但吕不韦已经转身走出房去。
赢异人亦快步追到客房大门外,两眼一直望着——吕不韦和吕童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