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鼓敲过四更响声, 一轮苍白明月西沉,启明星刚刚挤上西天的时候,睡梦中的监狱吏役们就听见后院西北角处传来一阵石磨轰隆隆的响声。
这是赵姬在磨坊里磨面。自赵姬被平原君判处三年刑役来到狱中那天起,这声音就天天搅动着这个阴森恐怖的牢房。
磨坊内,寒风袭人,四壁挂满白霜。可是,推动硕大磨盘的赵姬早已脱去衫子,只穿着夹衣短衫,脸颊和脖颈渗出了一串串汗珠。
她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生活,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开始的头一个月,牢房里不论是男犯人还是女犯人,都先后新奇地跑到磨 坊门口观看这位丽人磨面。像她这样出身富豪人家而且长相如此漂亮超群的女人,竟然能够杀死廉颇的胞弟廉厉将军,简直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当大伙看到她能够吃这般大苦,对她更是赞不绝口。她的到来,突然间给牢房里带来一片生机。
她刚来牢房的那段日子里,正赶上男女囚犯们收秋后拉运谷草,她也被女 吏役派到这支劳动队伍中来。男囚们负责赶车运输,女囚们则负责从园垛上拆 搬。每当她往车前扛来一捆谷草时,车旁的男囚们就情不自禁地起哄,有的高 喊“漂亮”,有的还嗷嗷乱叫,也有极个别的干脆解开裤带假装小解。她羞臊得 满脸通红,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群“野狼”,放下谷草,扭头就跑。她心里暗暗骂道:“该死的东西,将来让你身首异地!”
地头上,站着几位腰挂兵刃的役卒,他们只负责看守囚犯,其他方面的事情一概不管。
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这次,她又扛来一捆谷草,朝车前走来。男囚们 的嘴里又开始对她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她说啥也不能总忍受这种奚落,但又不 能回骂,于是放下谷草,可手中还攥着预先准备好的长长柳条,转身就抽打那几个多嘴多舌的男囚。男囚们疼得一边躲闪一边叫唤,还不住地向她求饶。
打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招惹她了。
当天晚上,女吏役便让她去磨坊推石磨磨面,并告诉她,这里就是她日后 的劳役场所,再也不用去下地了。不管是哪些男囚围观她磨面,谁也不敢当面羞辱她了,只是一览美色、饱饱眼福罢了。
不过,有的男囚学乖了,嘴上不再吐那些肮脏话语,但心里总是放不下这 位凡间少见的女子,为了讨好和亲近她,实在没啥东西给她,干脆为她献出一 身力气,哪怕是白天干活累了一天,晚上也要偷着摸着到磨坊里帮她推石拉磨。 她想过了,反正是干活,有人帮助总比没人帮助强得多。再说,磨坊外边还有女吏役来回走动,什么事情也出不了。因此,她从不拒绝男囚们的帮忙。
可是,时间一久,闲话出来了。特别是女牢房院内,那些女囚开始嚼起舌 根。有的指着她的囚室说:“嘿!谁也比不了赵姬哟,人家坐牢享清福,有不少 主儿们帮助出力气!”也有的故意在她走过之后,指着她的脊梁骨说:“唉!人家靠脸蛋儿就能磨出面来!”
她气急了,转过身来骂了一句:“混蛋—— ”
“哎哟!这妞儿这么厉害呀!”她们讪讪地离去了。
她这一声痛骂,还真管事,那些扯老婆舌的女囚再也不敢放肆了。
但是,她受的刺激和打击也够大的。以前,有不少女囚出于关怀之目的到 她的囚室看望她,现在,几乎没人与她来往了。她的心情很沉重,没想到坐牢还受囚犯们的气。
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倾诉。有时,舅父、舅妈、表妹和王氏探监看望她,询 问生活有什么困难,她总是摇摇头,至多苦笑一下,啥难事也不讲。即使吕不 韦来了,她也不谈论任何愁苦事。因为她知道,她的处境已经给亲人们造成很大的痛苦,她不忍心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痛苦再告诉他们了。
她默默无声地吞下苦水,任劳任怨地从事劳役。为了彻底消除这些污言秽 语,她把那些帮她磨面的男囚统统赶走了。同时,她还向女吏役提出要求,把磨面的时间调整为起早和白天。这样,晚上她就可以安安全全地在囚室里度过了。那些男囚也就无隙可乘。
尽管如此,女人坐牢还是不得安宁的。
一天夜里,冷风撕扯着窗棂子,“噔噔”作响,周围墙壁似乎钻入了许多 冷空气,灶内的柴草早已燃尽,整个囚室寒气逼人。躺在被子里的赵姬没有脱 衣服,也被冻得蜷缩着躯体,头顶感到一阵冰凉,她索性抻了抻被子,蒙住了头。她尽管闭着眼睛,可怎么也睡不着。
忽然,只听“咣、咣、咣”一阵敲门声。
她猛一惊,翻身坐起,忘记了寒冷。敲门声仍在继续,但越来越轻。她感到很奇怪,这是谁呀,会不会是她们的女看守有事来找她?
她跳下土炕,穿上鞋履,悄悄地走到门前,但没有急于开门,而是机警地 从门缝朝外观察……啊!是一个男人,肯定是那个男囚强奸犯。平日劳动时, 女囚们都躲着他。他还来过磨坊几回,每回都让她给骂跑了。今天夜里,这个该死的东西一定是翻墙过来的。不行,说啥也不能开门。她飞快地思考着。
她轻步离开门,伸手从墙旮旯儿操起一条木棍,又跳到炕上,面对着窗户,大声喊道:“快来人哪!捉坏人—— ”
门外的男囚一听她喊叫,吓得扭头就跑, 一口气跑到东南方向的墙角处。
“快来人哪!捉坏人!”她仍在室内高声喊着。
霎时,女吏役和女囚们来到院落里,她们人人手里拿着铁锹或锄头,警惕地寻觅坏人。那个男囚已经翻墙溜走了。
“吱”一声,赵姬打开门扇。
大伙儿呼啦一下,围拢过来。只见她吓得浑身颤抖,但手中还拿着那条木棍。还没等人们向她询问情况,就听她“哇”的一声哭开了。
此次,她和女囚们的感情又像原来那样融洽了。她打心底感激这些姐妹,在危难之中,她们还是肯于帮忙的。
女囚们也对她热情起来,因为她是一个正派人。
入冬不久,男女囚犯们不再下田劳动了。赵姬还得照常去磨坊里磨面,特 别是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推石拉磨,就显得更为艰难。她没有想到,那些好 心肠的女囚竟然轮流主动给她帮忙, 一天的活计,往往半天就完成了。她非常感激。
大年三十到了。舅父、舅妈、表妹和王氏,还有吕不韦和吕童等人,他们提着酒和菜,相继来到牢房,与赵姬一块儿过年。
在女吏役的帮助下,赵姬在膳房里把酒与菜温热了,而后又端回自己的室 内。她与亲友们围坐在一起,心潮涌动,感慨万千。首先,她斟了两杯酒,连 续泼到地上,表示对九泉之下父母的悼念。而后,她又给大伙的酒杯分别斟满酒。最后,她往自己的杯中也斟了些酒。
这时,舅父张财升端起酒杯,带头提议:“来,让我们共同举杯,预祝仲媛早日获释,重见光明!”
“干杯!”众人亦随声道。
张财升遂率先饮下。接着,其他人也一饮而尽。
但见表妹张煜嘴唇挨了挨酒杯,并没有喝下,眼眶内涌出泪珠,心事重重地说:“表姐,我心里好怕呀…… ”
“哦,表妹,你说!”赵姬伸手拉着身旁的张煜。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了你,在狱中病倒了, 一直倒在这炕上,谁也不理睬……”张煜说完,两行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这孩子尽瞎说,你表姐不是好好的嘛!”周氏赶紧打断女儿的话,“大过年的,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是啊!仲媛,不要听你表妹胡说。”张财升也在安慰外甥女。
“舅父、舅妈,看你们说的!我怎么会相信呢?”赵姬笑了笑,对张煜说,“表妹,你是不是太想我了?”
张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唉!这就对啦!”王氏笑着说了一句。
“亲人做梦,盼福担忧嘛!”吕不韦担心赵姬对此梦犯疑,遂解释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随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赵姬在狱中同亲友一起过了年。
亲人们离去了。按规定,她只能送他们到女囚牢房的院门口。但这次过年破例,她将他们送到监狱大门外。
她返回囚室后,先收拾了一下屋里,又洗了洗衣服,而后打开包裹,翻找 出《尚书》开始翻阅……这次,她不想再阅读《周易》了,因为她认识到人的命运要靠人自身去抗争,去主宰。
过了正月初三,她得按照牢房规定去磨坊里干活儿。不幸的是,初四早晨她怎么也起不了床,只感到浑身发冷,四肢无力。她,果真病倒了。
女吏役发现后,马上叫来狱医给诊治。经狱医诊断,她患的是周身风湿症。 狱医把女吏役拉到门外,指出她所患疾病的危害性——周身风湿容易导致全身 瘫痪。女吏役听后,心内一惊,焦急万分。咋也没想到,赵姬会得下这种危险 病症。现在女吏役才明白,赵姬冒着严寒,身穿单衣,推石拉磨,汗流浃背, 将身体累垮了。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如果瘫痪那还了得!所以,女吏役再三恳求狱医,想方设法给她治愈。
“好吧,我那里有一个治疗风湿的药方,但恐怕有些药抓不全,不妨试试看。”狱医终于表了态。
“太好啦!你去取药方,我派人去京城抓药。”女吏役着急地督催对方。
女吏役忙着去找狱卒,安排抓药的事情。
囚室内的赵姬已经昏迷了大半天。天到晌午,她才苏醒过来,但觉得浑身 无力,四肢酸疼, 一动也不能动。她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看见女吏役、女囚 们,还有吕不韦站在床前。她感到一阵温暖,两行委屈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到 枕边。吕不韦从女吏役手中接过一碗姜水,递到她的唇边,她勉强喝了一口。
她知道,她已经病了,病得还不轻。但是,怎么没给她喝药呢?
她哪里知道,狱医室内架设的药壶里已经放入了抓来的草药,但还没有煎 熬。因为缺少关键的一味药——灵芝,然而这种药只有华山可采摘,其他地方是难以寻找的。
狱医正站在自己的房门前犯难呢, 一个监狱门卫走来了。
“小兄弟,有事吗?”狱医不解地问道。
“烦请医师到门外走一趟,有位占卜半仙找您!”门卫抱拳禀道。
“好,我去看看。”狱医应声后,跟着门卫走向监狱门口。
狱医踏出门槛,只见门外果真站着一位占卜老头,他的肩后竖立着长条白 布幌子,上面写有“八卦占卜郭半仙”七个大字,遂上前施礼,询问道:“敢问先生,不知您找我有何事?”
“在下郭某,打扰医师。”郭半仙抱拳打躬,“刚才我在京城药铺门前,恰好 碰见你们的一位兄弟去抓药,经打听方知,他给一个名叫赵仲媛的女囚购买草药,但缺少灵芝,故前来赠送!”
“郭半仙,您这是雪中送炭哪!”狱医大受感动。
“岂敢岂敢,不成敬意!”郭半仙从布袋中取出一包灵芝,递给狱医说,“在下寒舍就在华山,那里采摘灵芝比较方便。”
“郭半仙,您在此暂时等候,我去给您取钱!”狱医接过灵芝,转身欲走。
“不必啦!刚才我说过,这是赠送。”郭半仙说毕,搭躬告辞,转身离去。
午后,狱医煎药之前,掰了一块灵芝放入药壶内,而后点燃炭火开始煎 熬。大约用了两个时辰,才熬好了这壶汤药。
狱医提着药壶,拿着陶碗,来到赵姬的囚室。当狱医告诉大伙这汤药内已 经加入了灵芝时,大伙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女吏役接过药壶和陶碗,赶紧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递到赵姬面前。
赵姬侧卧着身体, 一口一口地喝下了这碗汤药。瞬间,她的额部和脸颊沁出了一颗颗晶莹的汗珠。之后,她静静地睡着了。
众人见她入睡,便悄悄地走出房间。
一个月后,赵姬病情好转,基本痊愈,精神振作多了。她不止一次地向女 吏役和狱医表示感谢,并说日后一定报答。她还向狱医询问灵芝的来历,狱医 这才把郭半仙亲自来到监狱门口赠送灵芝的经过讲述一遍。她心里受到莫大震 动,不仅仅是感激郭半仙,而且还消除了对郭半仙占卜的怀疑,尽管当初郭半 仙占卜说她大富大贵,现在自己却循法坐牢,但是可以看出郭半仙是一个求实而又善良的人。况且郭半仙还讲过,占卜只有一半灵验。
赵姬的身体恢复健康后,照旧开始了劳役生活。她每天一大早,就到磨坊 里推石磨磨面。她周身汗水不干,付出的劳动量还是那样大,但她仍不叫苦叫 累。这大概除了执行劳役体罚外,还包含着对囚友们的感激。她多流几身汗,囚友们就能多吃几次面。
狱中受管制而又超负荷的劳动,更加锻炼了赵姬的意志。每当她来到磨坊 干活看见狱卒用异样的眼光监视她的时候,她的那颗心总是不由得紧缩一下, 隐隐作痛。有时,个别狱卒还故意用淫秽语言亵渎她,她感到又羞又气,但她 还是忍吞下去。谁让自己是囚犯呢?自尊受到伤害必然走向自强,这是她内心世界逐渐发生变化后所悟出的一个道理。
现在,她很少流泪。就连吕不韦看望她时,她也不像以前那样,见面就泪 湿衣襟,而是有意识地锻炼自己,谈笑风生,毫无伤感。吕不韦也感到惊奇,赵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顽强了呢?尤其使他难以理解的是,她从不向他提出狱的事情。幸好,她被判处的三年刑役是平原君决定的,任何人也不准去说情或更改,当然,他一直在想办法,在等机会。
他尚且不知,她早已决定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了。因为她决心在自己的 人生道路上踏出宏伟的痕迹。如今,她深刻地认识到,女人要想完成男人所要 完成的伟业,必须首先完成男人所不能完成的事情。她想好了,只要能够结束 狱中难熬的劳作,获得人生的自由,就嫁给资厚才深的吕不韦,从而去攀登女人的权力殿堂。
两人都没有把各自的心事吐露给对方。他们在默默地期待着。
狱中的赵姬,对外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秦国军队将领仍是白起。秦将白起因慑于楚、魏、赵三国军队联盟 抗秦,慌忙组织将士们撤退了。后来,秦国知道楚、魏两国军队已经撤离赵国京城,便又派大将白起率领军队进攻邯郸。
这时,赵王命令官复原职的廉颇重整旗鼓,率军抵抗。可是,赵国军队因 长平大战的失败,兵源极度匮乏,且国库资金短缺,给这次抵御秦军侵略造成 很大的困难。赵王又把征兵之事和筹措粮草的重任交给了平原君。平原君领受 王命后,立即发动全国上下广泛征兵,踊跃参军。征兵这项任务很快完成了, 但粮草难以筹措,特别是国库已经空虚,资金出现赤字,实在是让这位相国为难了。廉颇又每每催问,弄得平原君焦头烂额,坐卧不宁。
吕不韦一看,机会来了。
平原君府的客厅里,平原君和吕不韦谈得投机。别看吕不韦是商人出身, 谈话的内容尽是关系国家命运和政治前景的大事,他提醒平原君要以富国强兵 作为治国根本,方可对付好战不休的强秦,并着重指出,政治腐败必然影响经 济繁荣,经济衰竭必然导致军事落后。平原君欣赏吕不韦的才识,认为他说的 确实是正理,但治国大计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落实,俗话说,长治才能久安。可眼下打仗没有资金怎么办?
平原君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吕不韦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当然,更重要的想法是为了解决赵姬出狱 的问题,但他不会这样愚蠢地直接向平原君提出此事,而是借用回答平原君提 出问题的机会,迂回地实现其愿望。他按照临来前的思想准备,回答道:“目前
困难当头,应该动员全国官吏和百姓,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团结抗敌!”
“好,吕先生说得好!我现在就草拟奏章,请赵王批准。”平原君采纳了他的建议。
“为了广开财源,还可以释放一些囚犯。”他随后又提出一条建议。
“释放囚犯怎么可以广开财源呢?”平原君不太明白他的想法。
“谁若有肯于出钱保释被囚禁的亲友,就可以答应他出狱。这样, 一来可 以减少敌对之人,二来可以扩大国家财源。”吕不韦开诚布公,讲了实施这条建议的理由。
“嗯,这又是一个好主意!”平原君点点头说,“我告诉有司呈办。”
这时,吕不韦单刀直入,切入正题,向平原君提出花钱保释赵姬的请求: “赵大人,晚生不仅为了个人利益,而且为了国家利益,现向您恳求:愿意出重金保释监狱一女囚,不知当说与否?”
“哦!但讲无妨。”平原君貌似很有兴趣。
“吾愿出五百斤黄金,保释歌女赵仲媛出狱!”吕不韦说完后,两眼盯着这位执掌国家重权的平原君。
平原君一听便站起身来,紧锁着双眉,思考着……赵姬犯有杀人之罪,况 且是杀了国家重臣,即使该杀也不允许她来杀,所判三年刑役,本来时间不长, 如果提前释放,那会不会引起人们特别是宫中那些人的非议呢?平原君一时难下决心。
吕不韦小心翼翼地盯着这位相国,看出对方为难的神态,但他心里早就分 析到,国家处在危难之际,钱财将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平原君不会轻易放弃 五百斤黄金而宁可拘留一个与国家无关紧要的歌女。不过,对此事不能表现出 急切和强求,否则,平原君会认为他纯属为私事而来。所以他假装不在意地将 了对方一军,说:“赵大人,您不必为此事勉强,我看就算了吧!但晚生也会出一些钱财,以资助国家渡过难关…… ”
“不!等一等。”平原君挥手打断他的话。他的请求虽然过分了一些,但所 出的价码确实可以给国家解决实际困难,尤其是廉颇将军抗秦御敌,急需钱财, 补充军备和给养。再加上舍人赵全也曾提过,赵姬是吕不韦最可心的人,吕不 韦大约追求她已经一年有余,这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平原君想到这里,便转身对吕不韦说:“吕先生,这件事我答应了,马上就可以办理。”
“好。多谢赵大人。”吕不韦双手搭躬,“回府后,我立即派人将黄金如数送来。”
“不,你把黄金送到国库去,让有司过目,免得我再转送。”
“遵命,告辞。”吕不韦又一次抱拳搭躬,转身离去。
吕不韦走后,平原君回到自己的书房,立即铺帛操毫,给赵王起草筹资救国的奏章,以便向全国发布命令。
赵王很快批阅了奏章, 一场集资筹款、参战救国的紧急动员令下达了!
全国上下积极响应,掀起了救国的热潮。在这抵御秦军的关键时刻,由于 军备充实、全民参战,不仅使得廉颇受到安慰和激励,而且使得守城将士受到 极大的鼓舞,增强了必胜的信心。秦将白起及其所率秦军,连续攻城半月有余,但迟迟不能攻下,结果损伤惨重,疲惫不堪。
吕不韦在离开平原君府的当天下午,就派大管家吕锦和车仆赶着马车,载 着五百斤黄金,送往平原君指定的国库。他请有司过目查证后,给开了一份收 条。而后,他带着收条又到平原君府,向平原君复命。平原君更是一个痛快人。
看过收条,立即挥毫,给狱吏写了一份释放赵姬的指令。
吕不韦极其兴奋地装好了平原君的亲笔手令,说了些感激话语,而后深深 搭躬,告辞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旭日还未升起,朝霞刚刚映出,穿戴一新的吕不韦和吕童各乘一匹骏骑,驰出京城,朝城北监狱奔来。
头天晚上,吕不韦和大管家吕锦一起走到马厩,挑选了两匹高头骏马和最 近新购的一辆载客双轮车,作为到狱中迎接赵姬之用,同时让吕锦和一位年轻 精干的车仆完成此任。他们大约在这天午前赶到城北监狱。
从京城到城北监狱约三十里的路程,吕不韦和吕童的两匹乘骑不足一个时辰就到了。
今天,吕不韦感到格外轻松, 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望了望监狱门,监 狱大门像个老虎嘴似的张开着,门旁站立着四名持戟握矛的卫士, 一副副凶神般的面孔, 一双双恶狼般的眼睛,注视着探监的人们。
他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因他探视过多次,卫士们都认识他了,可谁也没有主动向他打过招呼。但 他根本不在意,每次来到这里,总是满脸带笑地向他们搭躬施礼。这次,他仍 不例外。卫士们还以为他是来探视赵姬的,没再多问什么,就放他进去了。
吕不韦直接去见监狱的主管狱吏。他把平原君释放赵姬的亲笔手令呈递给狱吏,并告诉狱吏,他是来接赵姬出狱的。狱吏遵照平原君的指示,给他开了一份释放赵姬的出狱令,让他再去找女吏役,方可领赵姬回家。
他手里拿着出狱令, 一溜小跑到女牢房院内,高兴得忘记了敲门, 一下子 闯入了女吏役房间。女吏役吓了一大跳。吕不韦再三致歉,不住地赔礼。而后, 他赶紧递上释放赵姬的出狱令。女吏役看后,异常高兴,立刻引他去赵姬的 囚室。可赵姬不在自己的卧室,而是还在她的磨坊里。她累得满头大汗,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然而她咬紧牙关,仍在默默地坚持着。
当她听到女吏役向她宣读出狱令时,她一下子愣住了!这意外的喜讯,从天而降。她,连想都不敢想, 一双眼睛还在呆呆凝视着墙壁。
“仲媛,这是真的。”吕不韦望着她,激情满怀地说。
她听到吕不韦在呼唤她,思绪立刻被拉回到现实中来。双手松开磨杆,两 眼望着对面的吕不韦,但不知何时,女吏役已经走出了磨坊。不知是兴奋,还 是委屈,不知是感激,还是思念,她百感交集,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猛地迈步向前, 一下子扑倒在吕不韦的怀中。
她喃喃地说:“吕公子,你为了我……操了多少心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仲媛,这是我应该做的……”吕不韦紧紧地抱着她。
此时,他心里受到莫大慰藉。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确实像个真正的男子 汉,担负起搭救这位恋人的责任。他终于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将她捞出监狱。 第二步计划就是把她迎娶到吕府中来,这个时间说啥也不能拖得太长,而是应 该越短越好。两人住在一块儿,睡在一张床上,将是终生的幸福。他抱着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但又不敢直接向她提出。
“吕公子,咱俩……成亲吧!”她极为动情地说,好像没有一点羞涩之感。
“仲媛,我一直盼着你呀,出了狱我就娶你!”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
地向他表白,真是让他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是好。他更加紧紧地拥抱住她。
他突然想起,他已经在吕府的后花园为她单独建了一所漂亮的住宅,那里 将是他俩欢度新婚的天堂。同时,他还为她准备好了屋内的所有设施,以及被 褥和帷帐等生活用品,就等着迎入她这位新人了。于是他又对她说:“仲媛,我为你……一切都准备好了!”
“吕公子,谢谢你!”她心底涌出一股股幸福的暖流,感激的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他的前胸。
此情此景,令他终生难忘。他终于彻底征服了她。
他猛然间发现她身上还穿着劳动的单衫,想起了他俩相依在磨坊里,于是岔开话题,说:“仲媛,咱们该走啦!”
对呀,我该出狱啦!她心里忽然想起这事,便离开他的怀抱,说:“你先等一下,我把这磨坊收拾收拾!”
“我帮你!”他走到磨盘前,拿起炊帚欲扫麸子。
“唉,这活儿挺脏的,给我吧!”她伸手从他手里夺过炊帚,麻利地清扫着 磨渠,只见一股股麸子顺着磨渠漏口流淌到漏口下端的袋子里。之后,她又把磨 盘上端疏散的麦粒扫在一起,还把磨好的几袋面很有规则地提放到墙根下。他看 她干活干得很起劲儿,磨面简直就像行家里手。心想:人到啥时说啥话,穷富焉能永扎根!他还进一步想到,牢狱生活将对她今后的人生奠定一块坚实的基础。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又看了看这个劳动将近半年光景的劳役场所,艰辛和痛 苦给她的心灵深处打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啊!马上就要和这里告别了。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受这奴役之苦了。现在,她的周身和内心真正感到无比的轻松。
她和他走出磨坊。她把磨坊门带好,并上了锁。她高兴地喊道:“走吧,自由啦!我再也不被人看管啦!”
磨坊外面的狱卒们,见她发疯般地喊叫,也都禁不住地笑了。
她拉着他的手,朝着她的囚室跑去。
女吏役和女囚们正站在她的囚室门前,等待送她出监狱。
不知为什么,她一见到她们,那种兴奋劲儿荡然消失了。
她的脑海里,立即映现出和她们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情景。
——往日里,她们劳动之余,都曾到磨坊里协助她推石拉磨。
——夜晚时,她们见她愁闷,都曾到她的囚室里找她促膝相谈。
——她患病的那段日子里,她们和女吏役日夜轮流看守和伺候她,使她很快地得到痊愈。
在狱中,姐妹之间的感情不断加深,患难与共的友谊更加令人难忘。可赵 姬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出狱,就要永远地离开她们,她心里不是滋味儿,总觉 得有一种难舍难分的牵挂。因为她们还要在此忍受煎熬,苦度时光,所以她就 难以放下心来。她不禁痛楚涌上心头,眸子里一阵温热,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这些和她同甘共苦的姐妹,理解她的心情,虽然舍不得她走,但又想到她是被释放出狱,重见天日,还是非常愿意她离开这里,哪怕是将来再也见不 到她,因而一再劝她不必伤感,并祝贺她好梦成真,尽情地去享受人间的幸福和太平。
这时,女吏役从她的囚室里提出她的大包裹,交给了吕不韦。同时,还嘱咐她出狱后, 一定要多加保重。她连连点头,并屈身拜谢。
众人催她赶路回家,她向她们施拜告辞,依依惜别。
吕不韦和赵姬转身离开女牢房院落,朝监狱大门口走去。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但是她和他的两颗心已是滚热滚热。
大管家吕锦和年轻车仆驾驭着双马双轮新车,载着刚刚被释放的赵姬,朝 京城邯郸方向奔去。吕不韦与他的书童吕童,分别乘着骏骑,护卫着车辆上的赵姬, 一起向南奔驰。
吕不韦跨坐的骏马比较性急,稍一挥鞭磕镫,就跑到车辆前面去了。他为 了多看看车子上的赵姬,索性放松双脚,不再磕镫,把马鞭横放在马背上,故 意将骏骑的奔跑速度缓慢下来。这样,他的骏马不离车辆左右,才有了同她俩俩相望和说话的机会。
车厢内的赵姬看到这一切,脸上不时地露出幸福的笑,心潮涌动,随着行进车子的颠簸,荡起了一缕缕甜蜜。
车马行进很快,邯郸城郭即将在望。
吕不韦用手指了指邯郸,告诉她这是个多灾多难的城市,她点头称是。这 时,他才把秦军又来围攻赵都、赵王下达救国谕旨的情况告诉了她。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秦赵之战,何时休止?”
“唉!每次大战都有许多赵国人丧命!”他亦忧心忡忡地说。
她的心情又一次沉重下来,不由得想起了为国捐躯的父亲。
车马驶驰到滏阳河畔。靠近河岸的一棵棵垂柳尚未吐露新芽,整个河面上 还结着一层薄冰。河心刮来的一阵阵凉风,吹拂着岸边上的枯枝柳条。他们顿感凉意,不禁打起了寒战。
像往常一样,只要途经滏阳河畔,赵姬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东边的山包上眺 望,因为父母的坟墓矗立在那里。今天释放出狱归来,她更加思念九泉之下的 父母。啊?!在父母坟墓的上首丘陵处怎么多了一座坟茔?她心里“咯噔”一 下,仿佛坠上了一个重重的铅块。
她的面孔这一惊诧,吕不韦发现了,于是勒马停奔,扭头朝东望去。
她叫车仆停住了车辆,跳下马车,飞快地向东跑去。
新的坟茔顶端插着一支完好的白幡,坟前一堆冥钱灰烬已被风吹散。灰烬里侧矗立着一块长条石碑。
她的心悬吊着——千万不要是自己的亲人坟墓。
慌乱的心,慌乱的脚,她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爬到坟墓南侧的石碑前。 她扶着石碑,观看碑文,但一双眼睛闪着金星,怎么也看不清。她屏住呼吸,使劲儿眨了眨眼,再仔细辨认墓碑上的碑文——
爱国救京城百姓得安宁
张财升先生英灵千古
邯郸东大街百姓
赵成王伍年立碑
啊!原来是舅父去世了!她的大脑立即“嗡”的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什 么也看不见了。她晕倒了,头撞在了石碑的底座上,殷红殷红的鲜血由额部流
出,滴淌在坟前。
“仲媛,仲媛,仲媛——”吕不韦将她抱起,大声呼唤,“仲媛,仲媛—— ”
她醒过来了,睁眼一看,自己躺在吕不韦的怀里,只听他仍在焦急地呼唤:“仲媛,你醒醒啊!”
她已经恢复神智,立即坐起,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又跪爬到墓碑前,拼 命地哭号起来:“舅父,你怎么走得这样快呀!舅父,你为我……操碎了心!你 为我……忍受了多少委屈!你为我们全家……尝尽了人间的痛苦!舅父,舅父, 我对不起你……舅父,我还没孝敬你,你就走啦!舅父,你永远地走啦,你再也回不来了!舅父,我可怎么办哪…… ”
他唯恐她哭坏身体,赶忙上前把她拉起来,不住地劝她节哀。
她还是抽抽搭搭。她感激舅父的恩德,敬佩舅父的品格,遂向眠于地下 的舅父施跪拜大礼,欠身站起,又从脚下捧起一把把新土,连续撒在了新坟的周围。
然后,赵姬强忍悲痛,方随吕不韦离开墓地,朝滏阳河畔的大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