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到彭诚向爱新觉罗·遑太积极投诚的消息之后，舒遒愐始终寝食难安、如坐针毡——早知如此，真应该让迟姗姗寸步不离自己！派去营救她的祖孝寿、胡参贵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事情究竟进展得如何？突然很怀念迟姗姗那张讨喜的巧嘴，突然发现没有迟姗姗的日子竟是这般索然无味……结束了大半天的召对，疲惫困倦的舒遒愐随便吃了些午膳，然后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看看自鸣钟，已近申时。
马元程见舒遒愐醒了，小心翼翼地奉茶：“启禀万岁爷，太皇太后在慈宁宫摆下寿宴与各宫宫眷同乐，屡次派人过来邀请，见万岁爷睡着，没敢惊动。”
“朕竟忘了，今日是老祖宗的诞辰！”舒遒愐一拍脑门。
“是啊，万岁爷要参加吗？”马元程知道舒遒愐心情不好。
“当然，这是朕应尽的孝道。”舒遒愐披衣起身，“外头天色如何？”
“天已放晴，稍许有些薄霭。待到夜晚，微云掩月最是可人。”马元程赔笑，“既然万岁爷打算出席，那奴才这就下去预备。”
“不急，时候尚早，迟不了的，先拿些折子来看。”舒遒愐整理好内心纷乱繁杂的思绪，埋头于御案，半个时辰之后，舒遒愐动身前往慈宁宫，忽然，一阵桂花的淡幽清香似有若无地袭来，舒遒愐心神为之一振，吩咐肩舆停落。
“她在的话，定会折些花枝摆在朕的御案上。”舒遒愐神色哀戚。
“都怪奴才粗苯愚钝，比不得迟姑娘那样谨小慎微、体贴心细，凡事都要靠万岁爷提醒——既然万岁爷喜欢，奴才这就折一些带回去？”马元程请示舒遒愐。
“不必了，朕不想睹物思人、徒增感伤。”舒遒愐为了排遣惆怅，徒步向慈宁宫走去，一路上古木参天、芳草如茵。
落日熔金，静影沉璧。透过揽胜门，里面的咸若馆、慈阴楼、宝相楼、吉云楼、含清斋、延寿堂、翠芳亭、绿云亭、临溪亭在暮色中影影绰绰，看得已不甚分明。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叶上残留着一丝夕阳的余晖，泛出明艳的金黄，煞是可爱。
刚转进慈宁门，便听到慈宁宫里笑语喧哗，马元程从舒遒愐的后面追到了跟前：“万岁爷稍等片刻，奴才先去通禀一声。”
“通禀什么？都是一家子，进去就是了。”舒遒愐领头迈步进殿，只见里面有几张小条案众星捧月一般围拱着中间一张雕花紫檀大圆桌，萧嫣、周棽蕴、严秀英、年菁华正陪坐在太皇太后的身旁闲话家常。
舒遒愐上前请安，马元程呈上寿礼，太皇太后大喜：“皇上可来了，大伙儿都等着呢！”
舒遒愐又向萧嫣施礼：“皇嫂可安好？朕忙于国事，疏于问询，慈庆宫那边难得走动，供奉可还周全？有什么难处尽管知会一声皇后。”
萧嫣红着眼圈低头敛衽还礼：“皇上放心，宫里供奉有余，我一人也用不了多少的。”
周棽蕴揣测萧嫣定是又想起了舒遒悼，却不便劝慰，忙与严秀英、年菁华一起过来向舒遒愐请安。
“你们也都坐下吧，咱这是家宴，没有外人，不必拘礼！”舒遒愐转而对旁边的侍从们说：“传膳吧！”
侍从们撤下了桌上的瓜果点心，棠传芳带着十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入，慢声细气地报着菜名：“龙凤呈祥一品、燕窝迎字鲜鸭子一品、燕窝喜字口磨肥鸡一品、燕窝多字锅烧鸭子一品、燕窝福字什锦鸡丝一品……”每报得一个名目，便有小太监将食盒打开将菜碗摆放出来，太皇太后啧啧称赞：“这乌云托月名字起得好！我还没进宫的时候，便听老辈人常说‘守得云开见月明’——云与月本是一对冤家，如今却成了至亲，要将月亮托起呢！有赏！”
棠传芳谢道：“老祖宗瞧得明白！这道汤菜源自圣人门第，乃孔府的拿手菜。其做法是将紫菜撕成数片，置鸡蛋于紫菜之上，兑入高汤，使紫菜鸡蛋飘浮其上，其状便如乌云托月。”
“嘁，取这么冠冕堂皇的名字，其实不就是紫菜鸡蛋汤嘛！”一阵亲切熟悉的悦耳嗓音传来，众人皆寻声望去。
“姗姗！真的是你吗？”舒遒愐激动不已，“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是的，千万里云月伴我回到你的身旁。”迟姗姗深情凝视着舒遒愐。
“启禀皇上，属下奉祖大人、胡大人之托，送迟姑娘返京。”连续告诉舒遒愐。
“哈哈，祖孝寿、胡参贵他们果然没有教朕失望！”舒遒愐开怀大笑，周棽蕴莞尔：“今夜的月儿又亮又圆，臣妾就预感到这昭示着团圆！”
“皇后这话不错，月亮倒是好有的比呢——诗人骚客看它是天镜、银盆、玉盘，痴男怨女当它是牵红线的恩公，求仙好道之人看它是琼楼玉宇……各因心事而定，说不完的。”太皇太后双手掐成圆圈状望着月亮，马元程补充道：“月亮还像烧饼呢！奴才小时常吃不饱饭，夜里饿得难受，娘便搂着奴才唱：‘月亮圆圆像烧饼，里面住个兔子精’。奴才想着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烧饼，却又怕那成了精的红眼兔子，肚子咕咕直叫，也不敢喊一声饿，睡着后嘴里还流着口水。”
“听你的名字，元程、元程看来原本就是能盛的，怎能吃得饱？”严秀英揶揄，“说起菜名，臣妾倒想起一首唐诗入菜的笑话来——一个穷酸的秀才家里来了客人，没有酒饭招待，怕客人笑话，脸面上挂不住，好在秀才娘子聪慧，亲到厨下整治出些菜肴端上来说：‘几位佳客想必也是饱读诗书的，以文会友，吃是在其次的，妾身手拙，只做得四道小菜，各含着一句唐诗，猜得出来，妾身再去料理酒饭’。客人见第一道是根碧绿的韭菜配两个鸡蛋黄，第二道是蓝色瓷盆里放一溜切碎的蛋白，第三道则是两半撑在一处的蛋白，第四道是清水白滚汤中飘浮着四瓣空鸡蛋壳。客人百思不得其解，便一齐请教，秀才娘子笑道：‘唐人有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依次便是咏这四道菜了’。”
“真是骂尽天下文士，为巾帼增色了，亏你想得出来！”太皇太后忍俊不禁，“大伙儿快趁热吃吧，省得变凉了。”
“姗姗，朕要恢复你原先在宫中的职位，继续让你当朕的贴身宫女！”舒遒愐挥手让马元程退下。
“好，奴婢这就为皇上布菜。”迟姗姗会心一笑，夹起一只虾仁在白瓷小碟里蘸了淡青的酱汁喂给舒遒愐，舒遒愐夸奖其味鲜美无比，连吃两只，还要迟姗姗再夹，忽觉桌下的腿被什么轻触了一下，放眼只见众人都在埋头吃食，唯独严秀英脸上醋意明显地望着自己这边，并继续探脚在舒遒愐腿上勾抹，舒遒愐置之不理，扭头询问棠传芳：“清蒸螃蟹可好了？”
“已派人去取了。”棠传芳回答。
“你起开，让本宫来剥给皇上吃。”严秀英将迟姗姗一把拉开，转而叮嘱棠传芳：“不可多拿出来，以免冷了吃得人胃寒，仍旧在蒸笼里温着，即吃即拿。”
“严贵妃这又是何必呢？吃螃蟹要边剥边食才品得出滋味，就如同好茶必须自斟一样。别人剥给我吃，我总觉得味同嚼蜡。看来我是享不了这个福了。”太皇太后笑道，“家常吃喝又没外人，不需这样费神的，平日里横竖礼体不错就行了。往年宫里一逢中秋月明之夜，便举办食蟹大会，看谁吃得手巧，就似七月七乞巧一般。”
“怎么个比法？”严秀英问。
“螃蟹吃完后，看谁吃得干净，吃得精细，若能将螃蟹的壳、螯、脚复拼成原形最称巧妙。”太皇太后追忆往事，生发出无限的感慨与向往。
萧嫣颔首：“先帝的乳母巴芭葩最擅此道，她只凭一副指甲细细挑剔，食得极是净洁，吃完将螃蟹壳骨摆作蝴蝶形，无人可及。先帝曾大加赞赏，我自知不如，命人特制了一套工具，还是有所不如。”
“燕京自古不产螃蟹，京城的螃蟹多是来自直隶的赵北口与胜芳镇，赵北口以尖胜，胜芳镇则以团胜，故燕京有七尖八团之说，七月尖脐雄蟹螫大，八月团脐雌蟹黄肥。朕从小惧惮食蟹之烦，剥了半天，两手腥臭，剥的蟹肉尚吃不满一口，吃蟹反是吃苦了。有时竟教蟹螯夹了指头，划破肉皮，岂非得不偿失？”舒遒愐让严秀英回座，并将迟姗姗拉回自己身边。
“皇上此言实在是局外人语，未免有些煞风景了。螃蟹是闻名天下的美味，自古而然。《世说新语》上记载了一位名叫毕卓的人，他的志向是‘得酒满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比西晋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味美，当是难分伯仲。你想他官都可不做了，那螃蟹岂非好吃至极？”意识到气氛微妙的周棽蕴想要转移话题，为了缓解尴尬的严秀英接过话茬：“皇上是燕京的头号大蛮子，不晓得江南风物。在江南八月九月称作蟹秋，恨不得日日食蟹才好。螃蟹在民间又称无肠公子，分海蟹、河蟹、江蟹、湖蟹，其中当以松江府的大闸蟹品质最好。食蟹的方法很多，南北朝时有糖蟹，隋唐时有糟蟹、蜜蟹、醉蟹，非常讲究，均贴以镂金龙凤花鸟进贡入宫。宋代则取蟹黄做包子，别出一格。螃蟹可炸、可炒、可烤、可腌、可醉，不过诸种蟹馔中最佳者还属清蒸不失其本色。”
“朕一句话，牵出你俩这么多言语，只顾辩说，不怕螃蟹凉了？朕还要看你们比试呢！棠传芳，添些彩头。”舒遒愐一声令下，棠传芳取来了一袋金豆子和一袋银叶子。
“臣妾生在北地，不谙此道，就做个见证吧！”年菁华推脱，舒遒愐不允：“无需你做见证，今夜朕与老祖宗主持，你们都来比试。这袋金豆子分量可不轻呢！”
众人埋头剥食，严秀英小心掀开蟹盖，蟹膏似玉，蟹黄似金，小口啜饮，鲜而肥，甘而腻，火候做得极好，大觉受用。周棽蕴见她已经动手，并不着急，抬眼看看旁边的宴席，吩咐连翘取出一个明黄裹袱的小匣，打开呈上。舒遒愐端详着里面一套小巧玲珑的小锤、小镦、小钳、小叉、小钩、小刮、小匙、小针等银制器具，不知何意：“宴席上还要做女红么？”
“皇上，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这是臣妾的老家苏州专门吃螃蟹用的，名字叫蟹八件，掏、挖、敲、剔、捏……一丝蟹肉也不会糟蹋，一尖一团两只吃完，怕是要个把时辰呢！”周棽蕴一边向舒遒愐解释一边细吹细打，其乐陶陶，迟姗姗却因想起了糜自成咏蟹诗中“一身甲胄任横行”的谶语而暗自嗟叹，舒遒愐见状正要询问迟姗姗缘由，忽听严秀英得意地大叫：“好了！”
桌上的蟹壳摆作四处，都吃得八路完整，但只有严秀英吃得最为精巧，蟹脚上的金毛根根挺拔，两只大螯远伸，八脚微曲，仿佛浮出水面半个身子的活蟹，又似伏在枝头的蝴蝶。
“怕是要胜出巴芭葩一筹了。”太皇太后评判，年菁华颔首：“严贵妃是弹琴弄箫的巧手，原说是比不过的。”
“摆得是不错，不知吃得可干净？”周棽蕴命人取来戥子，将蟹骨分别称了，周棽蕴最轻，严秀英次之，萧嫣再次，年菁华最后。
“当以皇后第一。”严秀英辞让，周棽蕴却称严秀英当仁不让：“不必谦逊，我用了蟹八件才及得上你一双妙手，已是落了下乘。”
“今儿个高兴，凡来的都有赏。”舒遒愐笑道，众人纷纷跪下谢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