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陷落的消息传入燕京，舒遒愐大为震惊，停止上朝三日，得知福王世子舒遒忪逃到安庆，特发御前银一万两，周棽蕴等人也凑了一万两银子，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裕民、驸马都尉冉兴让前往抚恤。二人刚刚启程，舒遒愐又接到了宗人府传进的襄王次子的紧急文书，心下骇然——襄阳竟也失陷了，派去的杨嗣昌在哪里，怎么听任南献忠四处骚扰？襄阳失陷、襄王身死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见他有片纸奏报？洛阳失陷，他当时远在蜀川，鞭长莫及，罪责都在河南巡抚李仙风身上，可襄阳是督师行辕的驻地，有重兵防守，怎么也落入贼人之手？舒遒愐独自一人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里，眼前是一大摞参劾杨嗣昌的奏疏，他逐一翻看，从奏折中抖落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两首诗，都是借題讽咏：
其一：
盐梅佐酒自无双，剿寇督师负上皇。
本是肢端一癣疥，杨君治罢入膏肓。
其二：
襄阳失罢失洛阳，一鼎汤沸煮福王。
枉负天恩干城意，束身俟死愁断肠。
下注一行小字：京师新谣谚，不知传自何人。
舒遒愐脸色大变，将奏折丢在案上，朝外吩咐：“速宣六部九卿科道进宫来！”
在外面当值的棠传芳答应一声，小跑着出去了。
不多时，官员们奉召前来，他们先在皇极门内的金水桥外聚齐，穿过宏政门、中左门，到了右后门，门内就是舒遒愐经常召见臣工的地方，俗称平台，但现在这里冷冷清清，因为今日召对的地点在乾清宫昭仁殿，所以他们仍旧继续往前走，绕过建极殿的背后进入乾清门，门外有两个高大的鎏金狮子，左右各一，在太阳下金光闪烁。平日倘若他们有机会奉召来乾清宫，如果心情不太紧张，总是情不自禁地向这两个狮子偷瞟几眼以欣赏它们优美的神态并暗自赞叹前朝的能工巧匠竟将雄壮、威武、秀丽与活泼统一于其一身。然而今天谁都顾不上欣赏狮子，毕竟国家遭到惨重事变，皇上的心情极坏，群臣也因怕受严责而忐忑不安，就连不负责任的科、道官们也半真半假地带出忧戚的神情，同时在心中准备着一有机会就要弹劾杨嗣昌，博取“敢言”的好名声。
一进入乾清门就是御道，两边护以雕刻精致、线条厚重而柔和的白玉栏杆和栏板。群臣从御道的两侧向北走，直到崇阶，也就是南向的丹陛，中间是一块巨大的石板，雕刻着双龙护日，祥云满布，下有潮水，结构严密、完整，形象生动。群臣低着头走上两旁的石阶，到了乾清宫正殿前边的平台，即丹墀。丹墀上有鎏金的铜龙、铜龟、铜鹤，都有五尺多高，成双配对，夹着御道，东西对峙，另外还有宝鼎香炉等陈设。
官员们一进乾清门就包围在一种十分肃穆与庄严的气氛中，愈向前走愈增加崇敬与畏惧的心理。
舒遒愐坐在铺有黄缎褥子的御榻上，榻上放一张紫檀木小几，上边摆几封文书，还有一只带盖的茶碗放在莲叶形银茶盘上。左边悬一小匾，是舒遒愐御笔书写的“克己复礼”四字。
群臣叩头毕，舒遒愐让他们起来，压下火气扫视众人：“杨嗣昌在江南为朝廷出力剿贼，你们并未亲历其境、亲历其事，如何能说到实处，悉知军中详情？动辄上折子参劾，怎么就不体谅一下他的难处！”
“臣等身为言官，有风闻参奏之权。”左懋第义正辞严。
“你身上补服绣得是什么？”舒遒愐问。
“绣的是神兽獬豸。”左懋第答。
“我朝补服都是太祖皇帝所定，你知道其中的深意么？”舒遒愐又问。
“《艾子杂说》记载：尧之时，有神兽曰獬豸，处廷中，辨群臣之邪辟者触而食之。《论衡》记载：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乃令羊触之。《神异记》记载：东北荒中有兽如羊，一角，毛青，四足，性忠直，见人斗则触不直……名曰獬豸，一名任法兽。《异物志》记载：北荒之中有兽，名獬豸，一角，性别曲直。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汉书音义》记载：解豸似鹿而一角，人君刑罚得中则生于朝廷，主触不直者。太祖高皇帝以臣等为朝廷的獬豸，拾遗补缺，司职风宪，诛伐奸佞。”左懋第不愧两榜出身，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没错，有这规矩。可你别忘了，风闻不是捕风捉影，信口雌黄，风闻也要据理而奏，不当妄诞。全凭意气，徒逞笔舌，岂会有公论？你说杨嗣昌拥兵自卫，迄无成功，玛瑙山不是功是什么？此功虽不能掩饰两藩沦陷之罪，但也不至于六大可斩、抄家灭门，就是死了，也要断棺戮尸！你们就那么忍心？杨嗣昌是朕特简拔用的密勿大臣，用兵不效，自有朕斟酌处罚。你们这般诋毁他，将朕置于何地？你们哪里参劾杨嗣昌，分明是朝着朕来的！”舒遒愐声调越来越高，起身离案踱步，“杨嗣昌不易呀！临危请命，万里奔波，呕心沥血，上折子说忧心如焚，以致头发都白了。有了捷报，你们众口一词地歌功颂德；遭了败绩，你们又众口一词地讦告他，是平心之论吗？左懋第、雷縯祚，你们居司宪之位，不该揣摩朕的心思，投朕所好，以朕的好恶为是非，如此用心不公，对得住身上的补服吗？不怕神兽獬豸顶你们、咬你们、吃你们吗？”
左懋第嗫嚅：“微臣并无私心，微臣只是……”
“只是什么？”舒遒愐蹙眉。
“襄、洛天下形胜，却被贼寇轻易攻破了，可叹我大宁传承了三百年的大好河山，竟任凭蹂躏！微臣实在伤心……”左懋第哽咽难语。
“杨嗣昌愿意如此吗？”舒遒愐质询，“你们为什么定要以攻讦为能事，而不想着为朕出一良谋，献一善策，想着代朕出京督师，为天下讨贼？剿贼不是杨嗣昌个人之事，怎么出了祸端定要他一人承担？上到阁臣、六部，下到总督、巡抚、总兵、副将、知府、知县，都难辞罪愆！你们怎么不参？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到了危难时节，都推得一干二净？忠心何在，天良何在？这些折子朕都留中不发，存入内阁大库，你们告老还乡的时候，朕再赐还，永为戒鉴。”
“总得给天下一个交待吧？”左懋第表示不服。
“朕自会向天下交待。”舒遒愐见他咄咄逼人，冷笑着回复：“朕御极以来，国家多事，流贼横行，竟致亲叔不保，都是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朕下罪己诏，反躬自省，足以谢天下了吧？”
众人一起跪倒，左懋第身边的臣子纷纷伸手拉他的袍袖、衣襟甚至靴子，舒遒愐怒喝：“不必拦他，他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正在僵持，棠传芳匆忙进来禀报：“万岁爷，襄阳六百里加急文书。”
舒遒愐一把抓过来，拆开看了，悲愤交加，默然不语，捏在手中的文书微微抖动，瑟瑟作响。
乾清宫里一时寂静异常，听得到红罗炭嘶嘶的燃烧声。众官跪伏在地，棠传芳鹄立一旁，都盯着舒遒愐手中的文书，不知道出了什么惊天大事。
良久，舒遒愐才长叹息一声，凄然道：“朕想责罚他也不能了，杨嗣昌三月一日已故去。你们下去吧，朕要亲笔为他写一篇祭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