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自成率众逃进商洛山后,躲过陕西总督郑崇俭的数次围剿搜捕,偷出武关,由郧阳潜入河南。河南正逢大旱,蝗虫蔽天,赤地千里,饥民遍野。糜自成收拢灾民,人马骤然壮大,连克永宁、宜阳、卢氏、陕州、灵宝、渑池、新安、偃师、密县、宝丰等十余县,中原为之震动,福王舒长绚担心洛阳安危,上书请求朝廷发兵。舒遒愐急命兵部派参政王胤昌、总兵王绍禹、副将刘见义、罗泰率军守卫,挖护城河,修筑城垣。
残阳如血,寒气逼人。朔风中,糜自成披着斗篷,带着数十个亲兵,与新来投靠的举人牛金星一起策马来到洛阳城西关。遥望高耸的丽景门,糜自成赞叹:“好一座铁打的坚城!我两次到此,都未能进城走走。”
“当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你第三次到洛阳了,还不想进去?”牛金星看着糜自成有些神往的神情。
“是啊!这是第三回了。隆恩六年,我与舅父高闯王攻破渑池、宜阳,却绕过洛阳城东去。隆恩九年,我与舅父高闯王还有南献忠攻占陕州、渑池、新安,围困洛阳,也未能迈进城门一步,看来洛阳城不易进呀!”糜自成感慨。
牛金星撺掇道:“洛阳乃天下名邑,九州腹地,古称居天下之中。河洛形胜,王气甚重,为九朝建都之地,非一般城邑可比。迈厉四十二年,洛阳成为福王舒长绚的藩地,朝廷耗费二十八万两白银营造王府,极为壮丽,如同燕京的金銮殿一般,闯王该进去看看,不能总是止步城外。”
糜自成拿不定主意,低头沉吟:“此事尚需仔细筹划。”
牛金星通晓天官、风角及孙、吴兵法,新来投奔,有心参预帷幄,建功扬名,拈须微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今正可一举攻破洛阳,先占地利,再敛福王的金银,半作军需,半赈灾民,收买人心,征服中原。”
“他们都忙着对付南献忠,顾不上咱,现在倒确实是难得的绝佳时机。”糜自成有些心动,牛金星继续鼓动:“若能占领洛阳,便可据河洛而取天下。”
福王府巍峨壮丽,远远超出平常藩王的规格,五楹的朱漆府门,一色的黄色琉璃瓦。府门前一对汉白玉狮子栩栩如生,有着无上威严。王府的殿宇、花园等都仿照燕京皇城的体制,只是略小了一些。
福王府东边的一座僻静宫院里,笙、箫、琵琶之声不绝如缕,飘荡在宫院上空。檀板轻敲,曲调婉转。炭火正旺,舒长绚懒慵地半躺半靠,浑圆的身子几乎塞满了铺着貂皮锦褥的宽大紫檀圈椅,两脚伸到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
红氍毹上,一个乐伎穿着罗衣曼声清唱:“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金荷小,银釭犹灿。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
舒长绚睁开睡眼,盯着她淫笑:“你偷看到了什么?想必是那人脱得光溜溜的,你也脱了吧!”
乐伎不敢违命,脱去外衣,露出一抹大红的兜肚。
舒长绚意犹未尽地催促:“这屋里温暖如春,怕什么?冷不着你,再脱再脱,一件不留!”
乐伎看看红氍毹旁手持笛、箫诸色乐器的一干姐妹,大觉尴尬。她身隶乐籍,本来卖艺不卖身,可一入王府,只得任由福王舒长绚摆布,但在众位姐妹面前,颇觉不堪。正在踌躇,一个太监掀帘进来,向舒长绚躬身禀报:“方中兴求见,说有紧要大事。”
“什么紧要大事,非得这个时候来?”舒长绚闭目皱眉。
太监俯下 身子规劝:“王爷,方大人已等候多时了,急得坐卧不安,在院子里不停地乱转,叹息不止,口口声声自称是为洛阳城官绅百姓的死活而来。”
舒长绚冷哼:“怎么要死要活的,是要天塌还是地陷?真是奇闻!”
太监回答:“近来闯贼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
“不必说了,宣他进来吧!”舒长绚不耐烦地半睁倦眼,指着半裸的乐伎叮嘱太监:“晚膳后,送她到寝宫来。”
“遵旨。”太监退下。
舒长绚吃力地翻身起来,换了衣冠,刚刚坐好。方中兴便被太监带进殿内,行了跪拜礼。舒长绚吩咐赐座赐茶,喘息着问:“先生有何紧要大事?”
“王爷久居深宫,难出府门一步,想必还没听到城中的童谣——‘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方中兴是理学宿儒,平日从未说过这等粗鄙的话,老脸红涨,急忙掩饰道:“还有一首略雅的:‘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这主何吉凶?”舒长绚问。
“大凶之兆。王爷没听说闯贼兵临城下了?”方中兴十分着急,舒长绚却打了个哈欠,手抚着凸起的肚子:“那些贼人不过虚张声势。洛阳经贼也不是这一回了,不都是有惊无险吗?如此坚城,何惧草寇?”
“此次与以往都不相同,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万万不可大意。流贼奸掳烧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非但不奸掳烧杀,还同朝廷争夺人心。闯贼入豫,遍发揭帖,伪行仁义,收买民心,志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倘若人心思变,百姓顿忘我大宁三百年的雨露之恩,焚香迎贼,河洛瓦解,瞬息之间。”方中兴慷慨陈词,舒长绚不以为然:“哎呀,朝廷不是已经派援兵入卫了嘛!”
“冰天雪地,来援的将士们都驻扎在城外,粮饷又不能及时供给,饥寒交迫,哪里有心思杀贼守城?城中饥民甚多,怨言沸腾,难免没有从贼之心,洛阳危在旦夕呀!”方中兴进一步阐明,舒长绚心惊肉跳,连咳几声,憋得脸色紫红:“那依先生之见……”
“请恕微臣直言:一是请城外将士入城守卫,二是出金银养兵,散粮食济民。军心固,民情安,洛阳稳如泰山。否则祸必不测。”方中兴建议。
“哼,原是逼寡人出钱的!”舒长绚恍然大悟,气愤地瞪着方中兴质问:“守城之责,怎么都落到寡人身上了?如此还要那些文武官员做什么?白拿朝廷俸禄么?”
方中兴面露难色:“洛阳文武无钱无粮,实在一筹莫展。”
“军饷不足,怎么不向朝廷请求,却要先生来向寡人伸手?他们怎么不自己来讨饷?皇上向戚畹捐助,都没惊动各地的藩王,你们竟敢动寡人的心思?洛阳城守不好,自有大宁国法在,看他们哪个有此狗胆?”舒长绚忿然作色,从座上站起身来,推开两个太监过来搀扶的手,喘息着出殿而去。
方中兴孤零零地发呆片刻,顿足悲呼:“大事去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何等尊贵的人,竟舍身犯险,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啊!”
翌日,舒长绚准许总兵王绍禹入城防守,刘见义、罗泰两个副将仍驻守东关。傍晚时分,糜自成从四门一起攻城,二将正愤恨舒长绚不准他们入城,知道打又打不胜,守也守不住,竟投降了糜自成。北门军士哗变,献城投降,糜自成由此破城而入,逃进周公庙的福王舒长绚与世子舒遒忪被人发现,肥胖的舒长绚在急切之间上不得马,舒遒忪独自骑马逃走,舒长绚被五花大绑着押回福王府。
数日之间,福王府已面目全非,只剩下一片瓦砾。糜自成进城后,打开福王府的仓库和地窑,搜出数万石粮食、数十万两金银,一把火烧了福王府,大火三日不绝。四门和城内的大街都贴出了告示,上列福王十大罪款,要在周公庙前审问福王,替天行道。
天色微明,周公庙前的空地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将近卯时,已是人山人海,沿途挤满了等候观看的男女老少。卯时刚过,一辆囚车在军士的护送下缓缓而来。
舒长绚深居简出,洛阳城的百姓平日难得一见,争着挤在两旁观看,议论纷纷:
“啧啧啧……他方面大耳的,果然有些福相。看那身肥肉,洛阳城中找不出第二个来!”
“你若家里有着如山的金银,也会长出一身肥肉的。”
“死到临头了,还谈论什么福相?他是把一辈子的福都享完了。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若是给守城的将士们分一些,他也未必会走到这一步,舍命不舍财,自作孽,不可活呀!”
舒长绚神情萎靡,目光呆滞,一缕乱发披散在额头,身上改装的布袍污浊不堪,袍角撕了一个大口子,脚上只剩下一只靴子,模样极为狼狈,咒骂声、叹息声、嬉笑声始终不绝于耳:“他妈的,这蠢猪似的人,竟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天理何在?”
“说什么天理,还不是他祖宗的阴德?不是出生在帝王家,他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府第、花不完的银子?”
“到头来银子再多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得善终?”
“糜闯王来了!”鼓声骤起,人群一阵骚动,糜自成在众位将领的簇拥下策马而来。五百名士兵手持长枪,挡在四周,围出一块五十丈见方的空地。空地上早已摆好了从福王府搬来的桌案、椅子,紫檀描金缕花宝座上依然铺着厚软的黄缎座褥,座前摆设挂着绣缎桌围的长案。东西两边各摆一把花梨木交椅,铺着猩红座垫。鼓声停止,糜自成居中坐下,牛金星、糜过陪侍左右。
“带人犯!”糜自成低沉地呼喝一声。两个身形魁梧的士卒打开囚笼,拉出舒长绚,一左一右架到座前,吆喝道:“跪下!”
舒长绚惊恐交加,双膝无力,瘫倒在地。
闯王厉声喝问:“舒长绚,你恶贯满盈,如今天怒人怨,你知罪么?”
“知罪知罪……”舒长绚叩头不止,“求大王饶命,小王愿舍弃所有家财……”
“福王,真是好封号呀!”糜自成略俯下身子逼视舒长绚:“你老子将宫里一半的金银财宝赐给你,在洛阳营造大片的宫殿屋宇,又赏赐了两万顷膏腴良田,你还嫌不足,要求将张居正被抄没的财产以及江都至太平县沿江荻洲杂税并蜀川榷茶、盐井税银全赏给你,每年还有二十万斤的淮盐盐引,天下人哪个不知道‘帝耗天下以肥王,洛阳富于大内’?你有个好老子,福缘不小呀!”
“小王没福、小王没福!情愿不要这些赏赐,恳请大王饶命。”舒长绚已将头磕出了血。
“你没福?天下谁会信你!你与周王、郑王、崇王、唐王、潞王等人的田庄遍及各地,河南大半田地贵了你们舒家子孙。不用你们动手,天上便掉下来富贵,锦衣玉食,吃喝不尽,还不是福?”
“那都是父皇所赐……小王……只要是小王有的,大王随意取拿……”舒长绚仰头看到糜自成凌厉凶狠的目光,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哈……”糜自成纵声大笑,“那好呀,既然你的福缘这么大,我也想借一点,你想不借也由不得你——来人,把他的衣裳扒了!”
数九寒天,福王何曾受过这般苦楚?顷刻之间,一身肥白的细肉冻得又青又紫,忍不住瑟瑟发抖。
几个军卒抬来一口大铁锅,架柴便烧,水刚滚沸,将杀好的两只梅花鹿放入煮炖,不多时,一阵肉香飘出,围观的众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有的清早起来赶着看热闹,尚未吃早饭,闻到肉香更觉饥饿难耐。
“火候差不多了,放血!”糜自成将缩成一团的福王交给一个手持牛耳尖刀的壮汉,壮汉凶神恶煞般地一把抓住舒长绚肥白的胳膊,往大铁锅边上拖拉,舒长绚惊得魂飞天外,嚎叫一声,昏死过去,壮汉将舒长绚的手脚捆住,放在铁锅前的木桌上,尖刀轻挑,在舒长绚的手腕上割出一寸多的口子,鲜血登时喷溅而出,血箭似的洒入滚沸的大铁锅中,倏忽不见,没留下一丝痕迹。舒长绚大叫一声,在桌上滚翻几下,却被壮汉眼明手快地按牢了,动弹不得。舒长绚哭嚎不止,壮汉将一团破布紧紧塞了他的嘴,又将另一只手腕挑开,那血已流出不少,喷溅之势大减。众人看得无不耸容失色,眼看那血越流越少,舒长绚渐渐停止了挣扎,浑身上下变得雪片似的惨白。
“滋味一定非常鲜美——都来喝啊,人人有份儿!”糜自成率先走到铁锅边舀起大半碗汤。
身后的将士齐声欢呼,糜过等人依次上前品尝,一大锅汤瞬间喝光了,续水猛烧,舒长绚早已没了气息,再无鲜血流出。壮汉将他解作数块,扔到锅中,与鹿肉一起炖煮。
“王爷!”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方中兴跌跌撞撞地闯出人群,不顾持枪兵卒的阻拦,冲到铁锅前大哭。
糜过已连喝了三大碗福禄汤,上前抓住方中兴:“你嚎什么丧,他是你亲爹么?”
方中兴默不作声地跪在糜过脚下,连连叩头。
“这就是了,你拜他不如拜老子!”糜过大笑。
方中兴瞋目怒斥:“我方中兴身为朝廷大臣,理学名儒,纲常名节至重,岂会向你们这般流贼屈膝?”
“那你拜我干什么?”糜过颇为诧异。
“王爷的血肉安葬在你的肚里,我见了你如见王爷的陵墓,怎能不拜?我不单拜你,凡是喝过此汤的人,我个个要拜!”方中兴的言辞令糜过恼羞成怒:“再不闭嘴,信不信老子拔掉你这老畜牲的舌头?”
“呸!你拿死来吓唬谁?我自束发受教,读的是圣贤书,遵的是孔孟道,经历的人和事也算不少,从没见过你们这样无君无父的衣冠禽兽!”方中兴戟指大骂,随后朝北方跪了,叩头痛哭:“皇上,微臣没用呀!只好一死尽忠了。”站起身来,朗声念道:“孔曰成仁,孟日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你动手吧!”
牛金星悄声劝糜自成:“方中兴在海内尚有人望,他正要借此成就气节,不可……”“轻杀”两个字尚未出口,只见两眼腥红的糜过已拔刀一挥,方中兴的人头滚落在地,鲜血溅出一丈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