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乾清宫中太监很多,但由于舒遒愐满心希望第一炮能够顺利打响,所以破例派司礼监掌印太监唐德化亲自出马去武清侯府传旨。一个多时辰后,唐德化回来了,舒遒愐忙问:“怎么样,他愿意借助十万两银子么?”
唐德化心有戚戚地躬身道:“奴才不敢奏闻,请万岁爷不要生气。”
“难道全国端竟敢抗旨不遵?”舒遒愐蹙眉。
“是的,他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一句话——要钱他没有,要命有一条。”唐德化无可奈何地回答,“全国端自称因为连年灾荒,各处庄子都没有收成,在畿辅的几处庄子被靖兵焚掠净尽,临清和济南的生意被贼寇全部抢光。他本来还打算恳求万岁爷赏赐一点,孰料万岁爷反倒来要他借助,既然万岁爷不体谅他的难处,他只有去死了。”
“岂有此理!朕用尽心血苦撑这份社稷江山,不光为我们舒家一家好,也为着大家好。皇亲国戚世受国恩,与国家休戚相关,现今局势危如累卵,非但不以身作则还袖手旁观,当真要做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舒遒愐无比郁闷地走出了东暖阁,在回乾清宫正殿里踱步,抬头望见正殿内向南悬挂的大匾,受“敬天法祖”四个气势雄浑大字的激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御案旁的九重博山宣炉正飘着袅袅轻烟,他觉得有些饿了,用过晚膳,马元程见皇上没说今晚要住在什么地方,用手招进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按着宫中规矩,捧了一个锦盒跪在舒遒愐面前,打开盒盖,露出来一排象牙牌子,每个牌子上刻着一个宫名。舒遒愐想今夜宿在哪个宫中,就掣出刻有那个宫名的牙牌,太监当即便立刻拿着牙牌去传知该宫嫔妃梳妆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会儿,舒遒愐却看着牙牌出神。
“扬州瘦马”,舒遒愐心头不由自主地涌出这四个字,他想极力压下,竟有些徒劳,这四个字总在脑海里翻腾,如此清丽脱俗的妙人儿竟会是扬州瘦马?他怎样也不相信,可皇后的话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暗忖:给郑高升一道密旨,命他暗中查访一下,看看严秀英的出身底细。主意打定,沉吟着掣出承乾宫的牙牌,小太监朝外喊道:“承乾宫严贵妃娘娘候驾。”盖好锦盒,屏息退下。
承乾宫前后两进的宫院,五间正殿都是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窗,被高挂的金丝罩绢宫灯映照得一片晕红。东西两座配殿悬着舒遒愐亲笔所写的大匾:贞顺斋、明德堂。布置精巧别致的承乾宫内陈设着从扬州采办的精巧家具和新颖什物,靠窗的一张黄花梨大画案上放着一方唐代箕形青玉砚,砚旁放着大半截御墨,上有“德泽万方”四个描金篆字,“方”字已磨去大半。永乐年制的剔红嵌玉笔筒里放着各色的湖笔,一幅素馨贡笺上画着一树桃花,山下桃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草屋,上題“依旧笑春风”五个王体小字,被龙纹玉压尺压着。舒遒愐知道画的是唐人崔护的故事,大有寻芳已迟之意。端详片刻,颇有感触,便问严秀英:“爱妃所学甚博,琴棋书画皆臻精妙,都是何人所传授?”
“是臣妾在扬州时学的,那时年纪尚幼,书画妙谛参悟不深,教者又不讲解,只教临名帖摹画谱,无趣得很!”严秀英回答。
“在扬州学的?”舒遒愐心头一阵痛楚,“请了几个师傅?”
“只有一个。”严秀英回答。
“那人自然也如爱妃这般多才多艺了。”舒遒愐越发起了疑心。
严秀英没有察觉,笑道:“那是自然了,否则如何教臣妾?”
“朕倒想见识一下你师傅。”舒遒愐意味深长。
“好啊!”严秀英拍手道:“臣妾也想见见母亲了。”
“你师傅竟是……”舒遒愐一惊,妓女都称老鸨为母,自己的妃子难道当真出身青楼?他不敢再追问下去,生恐当面揭穿了,颜面扫地,不知道如何应付。
“皇上什么时候传旨?”严秀英实在有些喜出望外,按照宫里的规矩,后妃是不能随便与家人见面的,哪怕是生身之母,也是如此,没有谕旨不能入宫。
舒遒愐忍住不悦,敷衍道:“等天气暖和些再说吧!”
“皇上怎么又烦恼起来,难道是臣妾说错了话?”严秀英见舒遒愐面色有些沉郁。
“不,不是……朕是为帑藏空虚,筹饷不易烦心,打算向戚畹借助。”舒遒愐推说。
严秀英颔首:“戚畹世受国恩,自该捐银输饷。”
“那你怎么不这样劝你爹严弘义?”舒遒愐腹诽,话到嘴边却又改口:“朕有意先要武清侯捐助。”
“他不同意怎么办?”严秀英问。
舒遒愐冷哼:“押入诏狱,看他出不出银子!”
“下狱怕不是办法,未必能逼他出银子。全国端年纪不小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则皇上的脸面不好看,二则也对不起孝定太后。”严秀英劝阻。
“那是他自找的,朕顾不了许多。此事万不能虎头蛇尾,务必要把全国端制服才行,否则以后诸事都难办了。”舒遒愐一向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连打听也不许,严秀英说得虽有几分道理,但却犯了他心中的大忌。
严秀英担心皇上逼令全国端借助只是头一步棋,后面还有第二步、第三步……此例一开,戚畹家家都将随着拿出银子,父亲严弘义自然不能幸免,若父亲依仗自己在宫中的恩宠抗旨或命自己向皇上求情,此事就十分棘手了,况且全国端也暗中派人来送礼求自己代为说和,遂鼓足勇气道:“皇上走的可是一步险棋,拿全国端开刀,众戚畹势必人人自危,各家贫富不一,认捐的银子因而有异,势必造成不公,不但京师的戚畹相互观望、攀比,就是京师以外的藩王怕也心惊肉跳,记恨皇上……”
“你是在替他们求情么?身为后妃,胡乱干政,你好大胆!”舒遒愐拂袖而去,严秀英怔得良久缓不过神来,她悔恨自己激怒了舒遒愐,盼着他能消气转回承乾宫,耐心地等了大半个时辰后,王瑞急匆匆地跑进来启奏说御前太监马公公前来传旨,随即听见马元程在院中扯着嗓子高喊:“严贵妃接旨!”
严秀英赶忙整好冠服小跑出来跪在阶下恭听宣旨。
一个小太监高挑着料丝灯笼,马元程展开圣旨诵读:“皇上有旨:严秀英怙宠,不自约束,妄议国政,袒护戚畹。姑念其平日尚无大过,不予严惩,着即贬居启祥宫,痛自省愆。不奉圣旨,不准擅出启祥宫门!六皇子尚年幼,恩准带往启祥宫,其余二位皇子均留承乾宫,不得擅随。钦此!……愣着干嘛?赶紧领旨谢恩啊!”
“臣妾领旨谢恩!”严秀英仿佛一闷棍打在头上,脸色惨白,身子一阵阵战栗,缓缓地叩下头去,若不是王瑞等人搀扶着,几乎瘫软在地,站不起来了——启祥宫是座冷宫,神宗皇帝因乾清宫、坤宁宫毁于大火,曾移居此处数年,此后近三十年再无人居住过,只有几个太监宫女定时洒扫,殿宇年久失修,多处朽坏,寒如冰窖,与承乾宫不可同日而语,漫漫长夜如何度过,严秀英不敢想下去,暗自幽怨道:皇上好狠的心!
王瑞含泪替严秀英取掉凤冠:“奴婢不能随去启祥宫伺候,这就去替您收拾东西。娘娘千万要想开些,二位皇子还等着您出来呢!”
“出头之日?唉,我出了这承乾宫,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再回来的日子。二位皇子就交给你了,费心好生照顾他们,没娘的孩子可怜呐!”严秀英拉着王瑞的手殷切嘱托。
“娘娘放心,伺候两位皇子本就是奴婢的份内之事,无需娘娘吩咐。”王瑞取了一幅青纱首帕替严秀英蒙在头上,严秀英抱起熟睡的六皇子舒慈灿,一个小宫女提着包袱随行,严秀英辞别承乾宫的众太监、宫女,连夜迁往启祥宫。刚刚飘落的积雪,踩上去犹如棉絮一般柔软,但走不多几步,严秀英便觉脚冻得冰凉。出了承乾门一箭之地,回望飞雪中的承乾宫,她忍不住以袖掩面,小声抽泣起来。